庄子


内篇

逍遥游

遥远北方,不见太阳,天黑水暗,叫作北冥。 北冥有鱼。 名鲲,从头到尾几千里长,没法丈量。 鲲变成鸟,名鹏,背脊几千里长,没法丈量。 鹏努力飞起来,翅膀好像天际的云,鹏这种鸟,平时浮游海上,每到海水徊流成大漩之年,便要凭藉水势升空,迁飞到南冥去。 南冥在遥远南方,不见太阳,天黑水暗,同北冥一样的是海洋。 齐国有人,名谐,专门搜集怪事。 谐先生是这样说的:“鹏迁飞到南冥去哟;必须凭藉水势,努力拍打翅膀,划水三千里,才可能升空。 升空脱离海面以后,还得一圈圈的盘旋,搅动大气成一柱龙卷风,把自己抬升到九万里的高空,才可能启程向南方飞去。 南飞航程遥远,又得藉助于夏季台风的推送哟。” 所以鹏也不是想飞便能飞的。 鹏活得自由自在吗? 鹏游得逍遥吗? 难说。 晴日地平线上,空气扰动仿佛野马群奔。 阳光射入暗室,照见亮处万点微尘飞扬。 大景观的野马现象,小景观的微尘现象,可以说明一切生物互相吹风,互相需要。 鹏虽大,也需要风势呢。 鹏升到九万里的高空,影点消失。 我们仰望,但见天蓝。 天,真是蓝色的吗? 或许天是无限远的虚空,无底,也就无色? 鹏在九万里高空看大地,会觉得大地也在高空九万里,同样的天蓝,同样的虚空无限远,因为空间位置是相对的。 鹏为什么必须升到九万里的高空? 可以用船做个譬喻。 水浅了,浮不起大船。 倒一杯水在厅堂的凹地只能用小草叶做船。 放杯在凹水里,必然触底,不能漂浮,因为水浅船大,同样的道理,风薄了也浮不起大鸟,必须升到九万里的高空,风才够厚,足以承受鹏的体重。 鹏升到九万里的高空,依靠着下面的厚风,背负着上面的蓝天,后面又有夏季台风的推送,终于向南方飞去了。 鹏启程后,消息传播。 林间一蝉一鸠,前者是昆虫界的著名人士,后者是羽虫界的著名人士,同声嘲笑说:“我们想飞便飞,飞到榆树去,飞到檀树去。 若是树远了,一时飞不到,落地歇一歇,然后再飞就是。 我们活得自由自在,根本不存在在九万里高空向南飞之必要嘛。” 郊原尽处,莽莽苍苍,小鸟飞去觅食,三顿饭解决了,飞回窠来,肚子还胀鼓鼓的呢。 人若去百里外,就得预备干粮,以免挨饿。 军旅若远征千里外,就得辎载三个月的口粮,以免受困。 人类的这些常识,那两只虫从未听说过,更不用说九万里高空鹏飞南冥一类的怪事了。 虫鹏之间,层次差距太大。 高层次的生存方式,低层次永远也不会懂得。 知识有层次的差距,小知不了解大知。 年寿有层次的差距,小年不了解大年。 凭什么这样说? 请看以下事实。 菌类之一,名叫朝菌,亦即土菌,生于阴湿,死于曝晒,存活期短.不到一个太阴月的四分之一。 一月分四相,晦朔弦望,各占七日。 朝菌,晦日生的朔日前死,朔日生的弦日前死,弦日生的望日前死,望日生的晦日前死。 总之,任一朝菌存活不过七天。 朝菌观察月亮,能够获得多少知识? 说来可怜,知月晦的不知还有月朔,知月朔的不知还有月弦,知月弦的不知还有月望,知月望的不知还有月晦。 朝菌便是小年。 蝉类之一,名叫蟪蛄,亦即夏蝉,生于春后,死于秋前,存活期短、不到一个太阳年的四分之一。 一年分四季,春夏秋冬,各占三月。 任一蟪蛄存活不过一个夏季。 蟪蛄研究时序,能够获得多少知识? 说来可怜,仅知炎夏一季而已,既不知从前有暖春,又不知以后有凉秋,当然更不知凉秋后还有冰雪寒冬了。 蟪蛄也是小年。 楚国之南,有一种树,名叫冥灵。 持续五百年的花开叶茂是冥灵的一春,又持续五百年的花谢叶落是冥灵的一秋。 人世千年,冥灵一岁。 冥灵便是大年。 上古之世,有一种树,名叫大椿。 持续八千年的花开叶茂是大椿的一春,又持续八千年的花谢叶落是大椿的一秋。 人世一万六千年,大椿一岁。 大椿更是大年了。 树有大年,人同样有。 尧帝有臣,名铿,受封彭城,是为彭铿,人呼彭祖。 彭祖侍候尧舜二帝,服务夏商周三朝几十个国王,活了上千岁,至今无人打破他的年寿记录。 凡人同彭祖比年寿,不感到悲哀吗? 悲哀大可不必,听之任之为妙。 物各有性,人各有命,不可更改。 禀赋即有参差,年寿就有大小,何必悲哀。 商朝的棘博士就是这样回答汤王的询问的。 《列子·汤问篇》提到这件事,把道理说透了。 《列子·汤问篇》也提到鹏飞南冥一事。 列子的说法同齐国谐先生的说法差不多,是这样说的:“北方沙漠,草木不生,光秃秃的,地名穷发。 穷发以北,不见太阳,天黑水暗,叫作北冥。 北冥本是海洋,有鱼,名鲲,从背鳍到胸鳍几千里宽,从头到尾不晓得有多长。 又有鸟,名鹏,背脊好像泰山,翅膀好像天际的云。 鹏努力拍打翅膀,搅动大气成一柱龙卷风,羊角似的一圈圈的盘旋,把自己抬升到九万里的高空,远离了下面的白云,背负着上面的蓝天,然后向南方飞去,飞到南冥去。 鹏启程后,消息传播。 灌木林间有鴳雀嘲笑说:‘那家伙去南冥干啥哟。 瞧我,翅膀一拍,双腿一跳,升到低空,随即降落,不去他那九万里的高空,活得上好。 展翅游玩在蓬草蒿草间,也算飞得够意思的了。 可是他,那家伙去南冥干啥哟?’ 鴳雀是不可能了解鹏飞南冥的。” 小知大知之间,小年大年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层次差距,就说到这里吧。 灌木林的那只鴳雀使我联想起社会上某些人,是这样一些人,论到才智,他们可以办好一件公务;论到声誉,他们可以叫响一个地区;论到品德,他们可以侍候一位君主;论到手腕、他们可以受聘一个邦国。 这些人的自我感觉良好,恰似那只鴳雀“飞得够意思的”。 这些人决不会认为自己可笑,但是,宋国的荣先生仍然要笑他们的浅薄。 荣先生是贤士,为人处世、凭自己的见解,不受外界影响。 哪怕全世界都来赞美他,他也不受到鼓舞;哪怕全世界都来指责他,他也不感到沮丧。 在他眼里,我是我,物是物,内外有别。 内我外物之间,界限分明,所以他的心态稳定,不受外界影响。 光荣啦耻辱啦他看得很淡漠,也不认为光荣非属于自己不可、耻辱非属于别人不可。 有他这样的修养,也就很不错的了。 虽然他对外物保持距离,对外界也不肯多费心思、斤斤计较,但是他还存在某些缺点,有待克服。 例如他笑某一些人的浅薄,在下庄周看来,似无必要。 鴳雀笑鹏,小知笑大知,固然没道理。 荣先生笑某一些人,大知笑小知,就有道理吗? 看那列子,亦即郑国的列御寇先生,他是前引《汤问篇》的作者,修得风仙之术,不用器械,乘风飞翔,享受空中旅游,活得自由自在。 列子每次乘风旅游,轻飘飘的玩他个十五天,然后回家著书立说,乘风飞翔这套仙术,显然能够用来造福,利人利己。 可是列子不肯多费心思,斤斤计较,因为他是贤士,不愿受外界影响。 列子不用两脚走路,也不用马用车用船,完全解决了行路的问题。 但是,列子还有所待。 待什么呢? 待风。 乘风飞翔,必须待风,无风便不能升空飞翔了。 这个困难情况,列子与鹏相同。 可见列子也不是想飞便能飞的。 凡是有所待的,就不能说是真正的自由自在,就不能说是真正的逍遥。 谁能够做到绝对的无所待呢? 若有人能洞察宇宙万物的真相与本质,依靠着大自然的规律,掌握了天地间的阴气、阳气、风气、雨气、晦气、明气这六气的变化,从而利用这六气、获得无穷的生命力,长存不死,那么他还需要待什么呢,他是绝对的无所待了。 他到底是怎样的人? 就本体而言,他是至人,遗弃了自身的至人。 就功用而言,他是神人,混灭了业绩的神人。 就声名而言,他是垒人,消亡了称号的圣人。 他是三位一体。 尧帝是古时的好帝王,在位多年,政治清明,天下安定。 他虽然是帝王,对人却很谦和,又具俯察民意。 听说民间有个贤士,名叫许由,隐居在箕山上,便派人去请许由来,准备当面把帝位移让给许由。 尧帝对许由说:“好太阳出来了,圆月亮出来了,还在日日夜夜燃烛照明。 设若你是烛火,难道不觉得太丢脸了吗? 及时雨下了,还在引池水灌庄稼。 设若你是水池,难道不觉得白白浪费吗? 许先生啊,你在民间,影响远播,致使天下安定。 我坐在帝位上,装扮神主似的,枉自享受拜祭,感到万分惭愧。 现在,请允许我把天下交给你治理吧。” 许由说:“你治天下多年,早就治理好了。 现在要我来代替你,这是你的想法。 可是,我来代替你,图个什么呀? 图名吗? 名都是外来的宾客,实才是内在的主人。 你要我扮演有名无实的虚假的宾客吗? 林木虽多,桃雀只巢一枝。 河水虽多,鼹鼠只饮满腹。 天下这东西,给我也没用。 请回去休息吧,君王。 炊事员罢工了,神职人员也不至于下厨房呀。 楚国著名隐士接舆先生,曾经唱《凤歌》笑孔子想当官,又曾经假装疯病,逃避国王的聘角,随后就带着贤妻到处流浪,修仙学道去了。 有个肩吾先生,也是学道的,去拜访接舆,恭听他的奇谈怪论,感到吃惊。 事后,肩吾先生对道友连叔先生说:“接舆的谈论,听了莫名其妙。 一是大而无当,也就是说,海阔天空,找不到任何资料来印证。 二是往而不返,也就是说,通篇假设,找不到任何事实来检验。 他一开口,滔滔不绝,骇人听闻,就像黄河汉水没完没了哟。 所谈论的内容太偏颇了,不合常情。” 连叔先生催问:“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呀?” 肩吾说:“接舆说,缥缥缈缈姑射山,神仙居住在山间。 肌肤莹润又洁白,似冻脂,似凝雪,容貌漂亮又脱俗,体态婉奕又柔弱,仿佛处女在闺阁。 饥了吸风,渴了饮露,不吃人间五谷。 乘云飞腾在天空,驾飞龙,游遍南北西东。 意念专注发神功,能使万物免灾害,人长寿,年长丰。 以上这些是接舆的原话。 我看他是狂人,不可信哟。 连叔说:“是呀。 瞎子不能看美术,聋子不能听音乐。 眼睛瞎,耳朵聋,当然是残疾;智力瞎,慧根聋,同样是残疾。 这些话我也是针对你而言的,老兄。 接舆的那番话,你可以不信,但是我信。 有那样的神人呀,有那样的神德呀,他将统筹万物,使其同归大道,协和成一。 天下大乱了,人人都祈祷,他不能一件件做完天下事,那样他会累垮。 他要做的是不露形迹的统筹万物,使其同归大道,协和成一。 有那样的神人呀,任何外物都没法伤害他。 洪波涨齐天了,淹不到他。 天大旱,金石熔成液态,土山烧成焦(火胡),烤不热他。 他是神人,品质非凡。 老实说吧,附着他身上的一星星碎屑,一点点微渣,也能陶冶出尧啦舜啦这样的好帝王。 既然如此,他就不必一件件做天下具体的琐事了。 接舆的那番话。 可信呢不可信,请老兄再想想。” 这两位道友又讨论尧帝为什么退休。 连叔说:“宋国贵族戴章甫帽,表示崇敬文化传统,因为这种帽子样式古典,孔子都爱戴呢。 宋国有人买了一大批章甫帽,千里迢迢的贩运到越国去。 结果卖不脱手,因为那里的人剪短头发,裸体纹身,不兴戴帽。 尧帝在位;治理百姓,天下太平。 后来他去缥缈的姑射山,拜见四位先生,聆听教诲。 返回汾水北岸的国都平阳城以后,尧帝满眼迷茫,感到环境陌生。 什么江山社稷,简直是越人的章甫帽,没有用处。 再也没有兴趣留恋帝位了,他念念不忘的是缥缈的姑射山,以及那四位先生的教诲。 他就了自己的天下,于是退休了。” 梁国有个惠施先生,亦即惠子,很有学问,又精通辩论术,是庄子的朋友,惠子做官,当了梁国相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恒赫,便很瞧不起庄子的学说,认为全是大话空话,太不务实,于国于民于已,没有半点用处。 惠子请庄子到相府里来,想纠正庄子的思想意识,以尽朋友之谊,而收挽救之效。 当然,直接纠正必定吃碰,只宜暗讽。 惠子对庄子说:“国王赐给我大葫芦种子。 我种在后院内,结了个大葫芦。 匠人加工成容器,容量五大斗,大极了。 用来盛水盛浆吧,担心容器底部薄了不坚固,承受不起自体的重量,容易破碎。 纵剖成瓢吧,仍嫌太大了,因为舀水舀酒舀汤都用不着那么大呀。 能说这大葫芦不够大吗? 不能。 可是大而无用,空空然在自大。 不中用的东西,我干脆一锤子打破,摔了。” 大葫芦者,太糊涂也。 庄子心头明白,一点也不生气。 他说:“你老先生只会用小器,不会用大器,一贯如此。 我也讲个故事;宋国有一家人。 世世代代蹲在河边漂濯丝绵,成了专业。 同时根据神传秘方,调制一种护肤的特效药,自产自用。 寒冬漂濯丝绵,手搽了药,不皴不裂,不生冻疮。 外地有客来拜访这家人,出百金的高价、买制药的秘方。 于是全家聚会讨论,都说:“我们世世代代漂濯丝绵、辛苦一年才挣几金。 现在卖技术,一天赚百金。 卖吧。” 来客买得秘方以后,远游吴国,晋见国王,取得信任。 后来越国侵犯吴国,吴王派他带领军队参加冬季水上战役,他的士兵都搽了护肤的特效药,手脚不生冻疮,大败越国军队。 吴王酬谢他,赐土地,封侯爵。 你看,同样的使手不皴裂,一个大用,惕土封侯,一个小用,一辈子免不了漂濯丝绵。 你有大葫芦,容量五十斗,真算是大器,为什么不镂空内瓤,做成大腰舟,去漂游江湖,倒去担忧大而无用? 这样看来,你老先生的思路仍旧扭曲如蓬草,是这样吗?” 庄子听不进惠子的暗讽,倒劝惠子离开朝延,漂游江湖。 惠子只得放弃暗讽,干脆明批,对庄子说:“我的领地上有一棵大树,别人说是樗,也就是臭椿。 树身长满太疙瘩,木匠弹不下墨线。 旁柯高枝全是弯的扭的,圆不中规,直不中矩。 长在大路边多年了,木匠走过,熟视无睹。 你先生所讲的都是空话,就像那棵臭椿,大而无用。 难怪啊,众人都不理睬你。 臭椿气味难闻,这是骂人的话。 庄子笑笑,来个小小报复。 他说:“你先生该见过臭鼬吧,也就是放臭屁的黄鼠狼。 黄鼠狼俯伏在暗处,恭候鼠辈出来游玩,出来一只,便扑上去,东西跳跟,上下追赶,只顾捕捉者鼠,不顾自身危险。 结局却是老鼠脱逃,自己反而触动机关,落人捕网,死得悲惨。 再说那传闻的牦牛吧,庞然大物,好像天际的云。 说大也够大的了,奈何是个大笨蛋,不会捕鼠,不像黄鼠狼,聪明又敏捷。 现在先生你有大树嫌弃它不中用,为什么不移植到非现实的国度,那辽阔而寂静的土地上去呢? 在它的绿荫下,在它的巨柯旁,你漫游,你清玩,深入无为之境,你闲躺,你安睡,获得逍遥之乐。 你将同它一样,不会挨刀短命,不会受害遭灾,不会被人认为有用处。 你若这样做了,就能活得自由自在,不会再有人生的艰难痛苦了。

齐物论

楚国的子瑟先生住家在南城郭,人叫他南郭子綦。 他出身楚王族,是清高的学者,喜抽象的思考。 那天他在炕上坐着,双乎撑颊,两肘靠在炕桌边上,仰望窗外天空,长声叹息。 看他那萎靡状,似乎灵魂脱离了躯壳,忘却了自身的存在。 他的学生颜偃,又名子游,这时候在炕前立正侍候,见他精神状态这般沮丧,便问:“出了啥事哟? 坐功要求身姿若枯树,老师怎么心态也若寒烬了啊? 今天你坐功同昨天规然不同了啊。” 子綦说:“聪明的偃,你问得好,有进步了。 昨天我坐忘外物的存在,今天我连自身的存在也坐忘了。 你已经看出来了吧? 我是示范给你看的。 坐功,有低阶段的坐功,有高阶段的坐功。 坐忘,有浅层次的坐忘,有深层次的坐忘。 这些差别,打个譬喻说吧,正如音响有三种的不同:一种是人籁的音响,亦即人工吹籁萧发出的音响;二种是地籁的音响,亦即除人工以外的大地上的万物吹籁萧发出的音响;三种是天籁的音响,亦即自然界的规律吹籁萧发出的音响。 称听惯了人籁的音响,未必有兴趣去听地籁的音响;你听见了地籁的音响,未必能想到里面存在着天籁的音响啊。” 子游说:“敢请老师指点明白这三籁的模样。” 子綦说:“空间嗝气,人察觉了,说这是风。 风,不吹则罢,一吹,大地万物窍孔因灌满而打破沉默,一个个拼命的吼叫起来。 山间林木蔽袭,有那些腰身百围的大树,树梢刮得哗啦啦响。 你总不至于听而不闻吧。 大树身上有各式各样的洞穴,七窍八孔,像鼻子的,像嘴巴的,像耳朵的,像卯眼的,像牲圈的,像碓舂的,像洼凼的,像堰塘的,全被风灌满了,拼命吼叫,使人吃惊。 听呀,树上何来瀑水冲激? 枝间何来响箭横飞? 谁躲在树冠内喝骂? 谁藏在树背后吮吸? 树东,谁在呼喊? 树西,谁在号哭? 是谁在树根悄悄悲叹? 是谁在树腰嘤嘤哀啼? 这一帮隐身的怪魅,仿佛在抬重物,前面唱嗨嗨,后面唱嗬嗬。 风小小声应,风大大声和。 强风渐渐弱,弱风渐渐止。 大树的洞穴,那些七窍八孔,因气虚而暗哑,不再拼命吼叫。 洞穴当初吼叫时,树枝刮得摆摆又摇摇,袅袅是轻轻摆,荡荡是狠狠摇。 你总不至于视而不见吧?” 子游说:“懂了。 人籁是管乐器。 地籁是万物的窍孔。 敢问天籁的模样。” 子綦说:“风吹万物,由于窍孔有各式各样的,发出的音响也就有各质各色的。 风不能想吹便吹,想强便强,想弱便弱,窍孔也不能想吼叫便吼叫,想喑哑便喑哑,想发出怎样的音响便发出怎样的音响。 空间嗝气成风,风吹窍孔成响,原是自然而然的事,没有谁在努力争取,纯属自然界的规律起作用的结果。 你总不会真的以为有谁在那里拼命吼叫吧。 所以,听见地籁的音响,你若能认识到这是自然规律在起作用,灵耳便能听见那里面存在着天籁的音响,亦即自然规律吹籁萧发出的音响了。” 大知之士,小知之士,亦如天籁之与地籁和人籁,各有各的层次。 大知闲散,心宽气缓,灵活稳健,给人方便。 小知干练,眼珠直转,器窄量浅,整天盘算。 大知发言,平平淡淡,顾到两端,不怀成见。 小知发言,伶俐善辩,有板有限,终归片面。 再谈谈小知之士的其他表现。 可怜小知的他,由于盘算不已,夜夜不得安眠,做些混乱的梦。 一觉醒来,翻身下炕,启动四肢,挺起胸膛,又去串联这个,打击那个,没有一天不挖空心息去拼搏。 按照形势的需要,调整拼搏的方式:或赤膊上阵,直取对手;或缩头作龟,暂避敌锋;或潜入地下,阴谋致胜。 冒小险,小恐惧,怕听风声鹤唳。 冒大险,大恐慌,准备安排治丧。 一旦发起攻击,就像扣了弩机,飞镞不能退回去,因为成败在此一举。 如果必须固守,就像赌了血咒,阵地死也不能丢,因为胜利就在前头。 可怜小知的他,就这样日夜的自我戕贼,输掉自己的青春与盛夏,瘦成寒秋的黄叶,枯成严冬的秃枝,他在人生战场上的猛拼狠搏,好比溺水者的胡抓乱踹,谁也没法挽救他呀。 他尽量填满自己的贪欲,而且愈老愈谗,肚子快撑破,肛门还上锁。 他的心灵到了濒死状态,准也没法唤回他的阳气了啊。 欣喜啦愤怒啦悲哀啦欢乐啦,忧虑啦愁叹啦留恋啦委屈啦,浮躁啦放纵啦开朗啦伪装啦,这些人生百态,恰似乐曲出自萧管的空虚处,又似菌菇生于林薮的潮湿处,原是自然而然的事,也属于天籁的音响呢。 天籁的音响表现出来的种种状态,又是怎样的无穷无尽啊。 人生百态,在一个人身上,从某一态演变到下一态,从下一态演变到又下一态,从又一态演变到再一态,这样一环扣一环,也是怎样的无穷无尽啊。 白日去了黑夜来,黑夜去了白日来。 白日黑夜在我们眼前演循环戏,谁都看得见。 但是,戏台上的万事万物,明日会演变到什么状态,明夜会演变到什么状态,谁都弄不明白。 罢了,罢了,何必白费心思哟。 早晚你会悟到,戏台上的这些演变没有一件不是自然而然的啊。 自然而然的存在,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的存在,这便是大自然。 大自然,万物之母也。 仅就万物之一的人而言。 我们身上每一微粒,我们心中每一观念,无一不是大自然赐予的。 设若没有大自然的存在,哪来我们这些人呢。 所以说,大自然造我。 但是,设若没有我们这些人的存在,大自然到哪去取得造象材料,以显示其自体的存在呢? 所以说,我即大自然。 由此可见,大自然距离我很近吧。 虽然很近。 我还是不了解大自然造我的详细具体操作过程。 这个操作过程,如此独特,如此复杂,如此深奥,如此神秘,使我猜想恐怕有个造物真宰,悄悄冥冥的存在于宇宙。 细想此事,太奇怪了,他老人家造出我们,我们查不到他一点征兆;他老人家言而有信,我们瞧不见他一闪鸿影;他老人家事事躬亲,我们拿不到他在现场的一件物证。 我不知道大宇宙是否有造物真宰。 且看看人体,这小宇宙吧,是否有真君。 人体,眼二耳二鼻孔二口上尿道口一肛门一,共九窍,心一肝一脾一肺一肾二,共六脏,骨块二百有余,以及其他器官,合作共存,实现生命。 各个器官,我该对哪个疏远,对哪个亲近? 难道我不该一视同仁的善待它们? 请你回答我,你对自己的器官,是偏爱哪一个,还是泛爱它们? 说它们是一群男女佣人,没有哪个是真君,可是谁做统领? 难道佣人统领佣人? 说它们是轮流做真君,倒比较近情。 举例说,走路腿为君,打架拳为君,算帐脑为君,消食胃为君,膀胱胀得难受,尿道也可为君。 这些都是一时一事为君,轮流做的,哪能算作真君。 你能把尿道也算作真君,叫它来统领心肝脾肺肾? 心倒有些像真君,奈何人一睡眠,它便做了佣人。 人体小宇宙,有没有真君,我都不晓得,何况大宇宙,有没有真宰,我怎能晓得。 我所晓得的,只有大自然,它是真存在。 这个问题,如果探求下去,也许能找到答案,也许找不到答案。 不论结局如何,都不会影响大自然造我这一确凿事实。 人间原本无我。 阴阳一旦结合,我被造成胚胎,便想死也死不成了,必须活下去,等待将来死。 长大投身社会,我与外物互相砍杀,互相打消耗战,同时奔向生命的终驿,如飞骑不停蹄,想下马不可能。 这还不可悲吗? 一生拼命干,总是不成功。 人累得枯萎了,还不晓得以后怎样收场。 这还不够惨吗? 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活着白受罪”啊。 就这样,我身体衰老了,心也跟着衰老了。 这不是太惨了吗? 人生世问,本来就是这样糊糊涂涂的吗? 抑或只有我一个人糊涂,而别人也有清清醒醒的吗? 你能告诉我,谁是清醒者,在被造成胚胎之前,他已经知道会生到人间来了? 在被投入社会之前,他已经知道会大碰其壁钉? 他是未来早知道吗? 人不要固执自己的成见。 若把成见当作老师,跟着成见走,那就不必去请教老师了。 何必请教老师哟,自己就能判断是非嘛。 有些人就是这样认为的,包括大批蠢货。 还有些人更可笑、连起码的成见都尚未形成,也居然能判断是非,评长论短。 我佩服他们的勇气,且联想起“今日启程到越国去,昨日平安抵达越国”一类笑话。 这些双料蠢货敢把虚无当作存在。 虚无当作存在,神人大禹都弄不憧,更不用提凡人的我了。 人说话不同于风吹窍孔,虽然同一原理发声。 说话人他有见解要发表,而风是无心的。 说话人的见解,当然,未必是定论,往往有争议,于是问题来了:能说他有言吗? 不能,因为他所言的既非定论,岂不白说,等同无言。 能说他无言吗? 不能,因为他确实发表了见解,见解即言,当然有言。 有言乎? 无言乎? 很难说。 鸟已孵出卵壳,是雏。 将孵出卵壳,是彀。 彀在壳内尖声叫:“妈妈,我太热了。 妈妈,我太冷了。” 便是彀音。 卵居中的彀叫热,卵靠边的彀叫冷,可见彀音也未必有定论。 虽未必有定论,各叫各的,但是叫热叫冷叫得简洁明白,半点不含糊,那些未必是定论的发言,请与彀音比较,是更简洁明白,还是含糊其词,且大且空,不如彀音。 把一己的见解发表出来,是言。 把万物的规律总结出来,是道。 道是泛存的,哪有隐蔽的? 分什么真道伪道,言是公开的,哪有隐蔽的? 分什么谁是谁非? 什么地方道不能去一,去了就不存在了? 什么地方言不能有,有了就不可以了? 不幸的是道确实隐蔽了,被小小的成绩隐蔽了。 不幸的是言确实隐蔽了,被大大的宣传隐蔽了。 于是产生儒墨两家的论战,互相指责,弄不清楚谁是谁非。 他们两家都把对方盯得很紧,针尖对麦芒。 你否定的,我非肯定不可,这是“是其所非”。 你肯定的,我非否定不可,这是“非其所是”。 两家的战术完全一个样。 你若有兴趣用这套战术去对付他们,可以先把两家请来,向他们说:“儒先生,我认为你的见解是真理。 墨先生,我认为你的见解是真理。” 然后让两家互相证伪。 你利用儒家的肯定,去驳倒墨家的否定,同时利用墨家的肯定,去驳倒儒家的否定。 这不是“是其所非”吗? 你再利用儒家的否定,去驳倒墨家的肯定,同时再利用墨家的否定,去驳倒儒家的肯定。 这不是“非其所是”吗? 两家坚信天下有是有非,当然,有是全属我,有非全归你。 两家互相证伪之后,儒墨所否定的全驳倒了,就没有否定了,也就是无非了;儒墨所肯定的全驳倒了,就没有肯定了,也就是无是了。 最后你向他们宣布:“儒先生,墨先生,由于拥护你们两家的真理,我终于找到结论了。 那就是,天下无是无非。 请两位打道回府吧。” 任何一物,皆可做客,被称为彼,亦即那个。 同样,任何一物,皆可做主,被称为此,亦即这个。 此与彼,主与客,乃对立的统一。 双方互相依存,不可缺一。 万物同做主,谁登门做客? 万物伺做客,谁设宴做主? 众人同做彼,谁来做此呢? 既然没有此,哪里还有彼? 众人同做此,谁去做彼呢? 既然没有彼,哪里还有此? 所以,彼由此而生,此赖彼而存。 彼此互相依存,就是这个意思。 关于彼此啦死生啦这一类相对性概念,通常的说法是:生一人的同时也就死一鬼,死一人的同时也就生一鬼;宣布可以于这件事的同时也就宣布了不可以干那件事,宣布不可以干这件事的同时也就宣布了可以干那件事;有所肯定的同时也就有所否定,有所否定的同时也就有所肯定。 如此说来,生即死,死即生;可以即不可以,不可以即可以;肯定即否定,否定即肯定。 这样就近乎概念游戏了,圣人之所以不采用这种说法,而任其自然,也是因为考虑到天下本来无是无非呀。 对待某一问题,彼方肯定,点头说是,此方否定,摇头说非。 对待另一问题,此方否定,皱眉说非,彼方肯定,拍手说是。 彼有彼的那一套是非观,此有此的这一套是非观。 彼真是对的呢,还是不对? 此真是不错呢,还是错了? 要弄清楚以上问题,不妨设想有一只巨型的玉环,半环翠绿,彼站其上,半环朱红,此站其上。 彼此双方唇刀舌箭,请你前去判断是非。 你该站在何处,才不至于偏袒他们任何一方亏? 显然,绿半环上,红半环上,都站不得,因为那里是他们的立场。 你必须找一处中立区,不挨误刀,不中误箭,又有利于掌握战局。 那个理想位置应该像门扉的枢轴那样,可以自由回旋无碍,又不被客人的急掌拍开,也不被主人的飞腿踢闭。 那个理想位置就是环中,别无选择。 可以不站任何一方立场,你悬浮在圆环中央的虚空里,获得全方位的视域,便能对付无限多的问题。 世界演变没有止境,不断有新肯定,不断有新否定,是有无限多,非有无限多,是非问题有无限多。 所以我要说,最好的对策是置身环中,让彼此双方互相证伪吧。 互相证伪,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无是无非。 你可以竖起自己的手指,宣称此乃手指,由此证明其他人的手指乃“非手指”。 其他人也可以竖起自己的“非手指”,宣称此乃手指,由此证明你的手指才真是“非手指”。 这样你能胜过他吗? 你可以拿出自己的筹码,宣称此乃筹码,由此证明其他人的筹码乃“非筹码”。 其他人也可以拿出自己的“非筹码”,宣称此乃筹码,由此证明你的筹码才真是“非筹码”。 这样你能胜过他吗? 要知道,大自然的万物,每个有生命的都可以被当作手指呀,每个无生命的都可以被当作筹码呀。 任何东西,你想肯定,都能从中找出可肯定的正面;你想否定,都能从中找出可否定的负面。 道理因实践而形成,万物因命名而确定。 那东西为什么是那样? 不为什么,本来就是那样。 这东西为什么不那样? 不为什么,本来就不那样。 万物自有其存在的形态,万物自有其存在的理由。 没有任何东西没有存在的形态,没有任何东西没有存在的理由。 举例说吧,小草细茎,高堂巨柱,丑陋麻风女,西施大美人,还有那些与众不同的吹牛大王啦变脸奸雄啦,狡徒骗子啦妖精怪物啦,各有各存在的形态,各有各存在的理由。 以道的观点看,这些东西完全合乎客观规律;其品类纷繁不一,但都自得自在,则一;其状况虽参差不齐,但都合理合道,则齐。 万物不一,可以一视之嘛;万物不齐,可以齐观之嘛。 这便是齐物了。 物与物之间,没有这个毁,哪来那个成。 你看檀树,砍了锯了刨了凿了,做成车了。 树说:“我毁了。” 车说:“我成了。” 树见自己毁了,不见车成。 车见自己成了,不见树毁。 以道的观点看,成毁既然相通,便是同一回事,其实无成无毁。 唯有达观的智士才懂得是非相通,原是同一回事,而不采用树与车的片面之词,纠缠于成与毁的争论,白费精神。 达观的智士皈依于常识。 常识管用,一用就通。 一通就有所得,他就算得道了。 所谓得道,并非占领真理,只是刚刚触及,心有所得罢了。 他不可能用道去捞什么,仅仅顺道而行罢了。 万物变迁,自自然然而有规律在焉,我们终归不知其然,那就是道。 蠢才不懂是非原是同一回事,白费精神坚持片面这词,使我联想到朝三暮四的笑话。 话说老翁饲养猕猴,早晚两餐供应橡子。 某晨,老翁宣布说:“从今天起,早晨三升橡子,晚上四升橡子。” 群猴愤怒,声称准备绝食抗议。 老翁又说:“好吧好吧,改成早晨四升,晚上三升。” 群猴欢呼胜利,愉快进餐。 朝四暮三,朝三暮四,其间并无是非得失,原是同一回事。 群猴不懂,愤怒啦愉快啦白费精神罢了。 猕猴也是只顾早餐不顾晚餐,坚持片面的观点啊。 奈何人间这类蠢才大多,圣人没有那样多的精力去破除他们片面的是非观,所以只好飘然悬浮巨型圆环之中,脱离是非,等同是非,让站在圆环上的双方,各持各的片面是非,去互相证伪吧。 古代不少智士,冥想世界本源,各7,混混茫茫。 这已达到冥思的极限了,到顶点了,不可能超越了。 又有只想到宇宙诞生为止,说那时候万物有了,人也有了,但是尚未发生认识活动,主体与客体谁也分不清,日子过得蒙蒙昧昧。 还有的只想到人与其他动物分道扬镳为止,说那时候人已开始认识世界,能区别主观与客观,能划分万物了,但是尚未想到这里面有什么谁好谁坏啦谁长谁短啦谁是谁非啦的问题。 最后,这不是哪个智士想出来的,而是历史事实摆在那里,人类社会臻进文明,是非问题爆发出来,到处吵得一塌糊涂。 是非成为社会性的严重问题,人就不肯顺道而行,道就被亏损了。 道的亏损,如日月的亏食,被阻影遮住,使人间晦暗。 亏损了道,成全了蒙蔽,使人心糊涂。 本想弄清是非,结果竟是这样。 真有成全与亏损吗? 真无成全与亏损吗? 有成全与亏损,那是昭文先生弹琴的结果。 手挥五弦,成全的是乐曲,亏损的是乐音。 无成全与亏损,那是昭文先生不弹琴的结果,自不用说。 乐师昭文印琴艺,盲人师旷的杖枝,智士惠施的辩才,堪称三绝,久负盛名,近年载入书籍。 他们三逞能扬己,恃才做物,不但不肯迎合时尚,倒去纠正业友,改造听众,总之热衷于他人之伪。 那些人不可能认识到自己有伪,他三位硬要去证。 结果如何呢? 倒让我想起了超级辩才公孙龙。 他老先生名满天下,由于发明一项公式:1块石英石=1块坚+1块白+1块古。 他热衷于演说这项公式,用来证明他人之伪。 结果证而不明,使人脑袋发昏。 老先生自己到死不醒悟,还坚信自己在逻辑学方面有伟大发明。 回头再说昭文先生,弦上弹完一生,琴艺传给儿子。 儿子向老子一样,逞能恃才,总想证他人的琴艺之伪。 结果还是一辈子白弹了,没几个弟子习昭氏琴艺。 这也算有成就,庄周我也敢说有成就了。 但是,这样高超的琴艺啊,还不算有成就,世界与我就休想有任何成就了。 所以部些心怀是非成见,嘴开酒器龙头,滔滔不绝,狠证他人之伪的先生们,被圣人察觉了,就得除掉,例如除掉昭氏父子那样,用悠悠的岁月悄悄的除掉。 所以达观的智士,不去纠正谁,不去改造谁,闭嘴不开酒器龙头,一心皈依起码常识,用无为去证明证伪爱好者之伪。 八、扯不清的是非长短现在我也滔滔不绝大发议论,不管我的论点怎样,同别人的论点是一路货色吗,还是并非一路货色,我都会陷入尴尬的处境。 这是因为,不管论点是否-路货色,仅就大发议论而言,我与别人没有两样,没有两样也就是一路货色了啊。 明明晓得一议论就尴尬,奈何道理不讲不明,还得在这里聒噪呀。 真是遗憾,不得已啊。 拿宇宙来说吧,宇宙诞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更早些呢,尚水诞生。 更更早些呢,尚水尚未诞生。 你该注意到,时间往前推,乃是无限的。 又拿万物来说,最初是存在。 存在以前,是虚无。 虚无以前,是尚未虚无。 尚未虚无以前,是尚未尚未虚无。 你看,也是无限的。 忽然从尚未虚无飞跃到虚无,谁知道是真有虚无,还是连虚无也没有。 现在我已经发了一通议论,我的论点已经是存在了,而问题也跟着来了:能说这是真有存在吗? 不能,因为我的沦点未必是定论,既非定论,岂不白说。 等同没有论点,亦即没有存在;能说这是真无存在吗? 不能,因为我确实提出了论点,既已提出,论点便是存在,亦即真有存在。 有存在乎? 无存在乎? 很难说。 那么说正题吧。 秋季兽类换新毛,毛端是毫,毫尖便是所谓秋毫之未,小到极点了。 但也可以说,大到极点了,如果与物质基本粒子相比较的话。 齐国的泰山,大到极点了。 但也可以说,小到极点了,如果与宇宙相比较的话。 幼婴死于褪褓中的便是所谓殇子,太短命了。 但也可以说,太长寿了,如果与细菌相比较的话。 彭祖学仙,活上千岁,太长寿了。 但也可以说,太短命了,如果与日月相比较的话。 可见大小寿夭,不过就万物存在的形态比较而言罢了,根本是相对的。 大自然造万物也造我,万物与我即大自然,所以大自然与我共同存在着,万物存在的形态虽然不同,但是存在的理由却是相同的,都源于大自然的规律,所以万物与我同体同根同道,统而成一。 既然统而成一了,还谈什么是非长短呢? 既然谈了统而成一,还能说我没有发议论吗? 万物与我统而成一,我持有这个观点。 请你注意,这里从无产生了一。 我把这个观点语言化,变成议论,这里的一就变成二了。 我再把这个议论讲给你听,亦即加一个你,这里的二就变成三了,你再讲给别人听,三变成四,有人赞成,四变成五。 有人反对,五变成六。 有人记录整理成篇,六就变成七了。 照这样变下去,从无到有,从一有到七有,从七有可以变到万有,从万有还将变到无限有,推历数的天文学家都要喊头疼了,何况凡夫俗子如你如我者呀。 你看,刚讲给你听呢,无就变成三了。 再变下去,便是七,是万,是无限。 何况万物已经是万有了,再去一一议论是非长短,真不晓得会变到那里去。 莫要再议论吧,还是一视是非,齐观长短,顺道而行为妙。 道,总结万物规律,从来没有分野。 言,发表一己见解,从来没有定论。 由于发言者多有议论癖,自然归纳出一套发言术。 请允许我端出来吗。 第一,有左东的亦即阳刚泼辣的,有右西的亦即阴柔婉约的。 这是就发言的风格而言。 第二,有说理务虚的,有说事务实的。 这是就发言的内容而言。 第三,有纵向分析的,有横向比较的。 这是就发言的章法而言。 第四,有并肩竞赛的,有对面争吵的。 这是就发言的方式而言。 以上四品八种,凑成一套简明的发言术。 左东右西,前南后北,上天下地,叫作六合,像一个六面的立方盒,盒内蕃息万物与人,都归圣人照看。 六合以外,另有存在,圣人持保留的态度,不予理论。 六合以内,众生存在,圣人持诱导的态度,不予批评,历代君王治理天下,成败得失写入史书,圣人持批评的态度,不予比较乙。 纵向分析,由表入里,眼光深刻,不过有些问题,例如六合以外,实际情况不明,圣人不好分析。 横向比较由此及彼,视野广博。 不过有些问题,例如历代得失,具体情况不同,圣人不好比较。 为什么说圣人不好分析比较? 须知圣人异于一般智士。 圣人明理悟道,心胸宽敞,容得下是非啦长短啦一类问题,并不急于搞个水落石出。 何况有些问题,如前面所说的,确实不好分析比较,一般智士发起言来滔滔不绝,滥用章法,意在表演给对方看罢了。 所以我还要说,分析和比较这两种章法,有些场合没法使用。 大道不闪光辉。 (小道不是亮堂堂的吗? )大言不依章法。 (小言不是玩熟了雄辩术吗? )大仁显得不慈不善。 (小仁不是大办慈善事业吗? )大廉大洁不谦不让。 (小廉小洁不是又清又高吗? )大勇不强不狠。 (小勇不是动辄拼命吗? )道若炫耀惹眼,就不成为道了。 言若头头是道,就会脱离实际,成为不解决问题的空话了。 仁若滥施慈惠,就很难体现出爱心来,也就失去仁的本意了。 廉洁若做得过火了,就会成了欺世盗名的假正经了。 勇若逞强斗狠,就会把事情弄糟,很难成功了。 以上五种人都犯了同样的错误,就像呆木匠做圆桌,不取圆桌的图样,倒取方桌的图样,结果做成不圆不方的一张畸形桌。 人的天赋不同,智力有强有弱,认识圈也就有大有小了。 一个人,不论强智弱智,只要努力,走到自己认识圈的边沿,他便是了不起的人了。 走到边沿而止,知道自己智力已用尽了,不去越自妄动,他便是很聪明的人了。 谁能更上一层楼呢,他立言而不见章法,他悟道而不事宣讲? 有这样的至人吗? 如果有,他应该被称为天府,亦即大自然的秘密仓库。 是他,这座秘密仓库,浩若渊海,任你输入总不满,任你输出总不空,而又不知道为什么是这样的。 他的这种修养状态叫作葆光,就是光辉隐藏在黑暗里。 大道本来不闪光辉啊。 古时尧帝在位,治理夫下,舜做总理大臣。 尧问舜:“我坐早朝,面向正南,感觉不错。 可是一想起要讨伐宗国、脍国、胥敖国,心头就不舒服。 原因在哪里哟?” 舜说:“那三个小著国的君主嘛,好比野兔啦什么的,躲在蓬草艾蒿之间,够可怜的。 你心头不舒服,为什么呢? 我想起从前,天上乱了套,十个太阳一齐出来,万物晒得好苦,庄稼烤焦了,草木烤死了。 现在你老人家读出兵去打仗,是非得矣已经交战心头,八种辩术用来武装思想,还不胜过十个太阳在心上晒烤吗。” 最后还有一句,舜不好说出来,那就是:“你心头火辣辣的烫,当然不舒服啦。” 尧帝时期,贤士啮缺请教他的老师王倪:“先生该知道万物共同的是非标准吗?” 王倪说:“我怎么知道。” 啮缺问:“先生总该知道自己的无知吧?” 王倪说:“我怎么知道。” 啮缺问:“先生无知,难道万物也无知吗?” 王倪说:“我怎么知道。 不过,试试看吧,我来回答。 我摇头三不知,也是有原因的。 我说我知道,是真知道吗? 有谁知道呢,我说我不知道,是真不知道吗,又有谁知道呢? 还是让我先请教你三个问题。 久睡潮湿,人患腰疼,甚至半身瘫痪,泥鳅不至于吧。 高睡大树,人怕坠落,吓得眼花腿颤,猿猴不至于吧。 这里三种动物,谁的寝息方式能做共同标准? 人吃牲畜。 麋鹿吃草。 蜈蚣最爱吃蛇。 猫头鹰和乌鸦嗜好老鼠。 这里四种动物,谁的膳食口味能做共同标准? 猿骗雌猴做妻。 糜找母鹿交合。 泥鳅追鱼求偶。 毛嫱与西施,两位大美人,谁见谁喜爱,鱼见了沉水而躲,乌见了高飞而逃,麋鹿见了一溜烟快快跑。 这里四种动物,谁的美色兴趣能做共同标准? 这三个问题,请你回答我。 现在说说共同标准。 从社会角度看,仁义是共同的是非标准。 从个人角度看,仁是什么,不仁又是什么,义是什么,不义又是什么,各人见解不同。 这又把众人引回是非之铬了。 仁与不仁,义与不义,乱糟糟的混淆不清,烦死人了。 我没法作横向“比较把仁义与不仁不义区别开呀。” 啮缺问:“仁义有利,不仁不义有害。 先生不能区别利害,难道至人也不能区别利害吗?” 王倪说:“至人太神奇啦。 气温升到森林燃成炭烬,他也不热。 气温降到江河冻成冰川,他也不冷;猛雷炸得山崩,暴风掀得海立,他眼睫也不眨一下。 就这样啊,驾云驾风,登日登月,他巡游在人类世界之外。 死生问题,人类才有,对他而言,不是问题。 至于人类的利害问题嘛,恐怕他从未想过呢。” 贤士瞿鹊子,孔子的学生,一日课后,心有疑问,特来请教长梧子。 长梧子是隐士,人不知其姓名,因他住在一树高梧之下,人叫他长梧子。 瞿鹊子说:“我听老师孔子说,有人公开发表见解,认为圣人应该远离社会,超脱红尘。 为了做到这一点,先得做到六不。 哪六不吗? 一不没事找事。 二不进取福利。 三不回避祸害。 四不爱好探索。 五本搬弄道理。 六不宣言。 没说什么又像说了什么,说了什么又像役说什么。 这个见解,我老师批判了,作为胡说,可我认为符合妙道,具体可行。 先生,你怎样看?” 以下五节全是长梧子的回答。 他说:“那些话嘛,远方圣人黄帝听了也会懵懂,孔丘哪会明白。 不过你也太着急了,看见鸡蛋就要求听啼晓,看见弹弓就要求吃鸮羹。 我也胡说一通,你且胡听好了。 何必登日登月,操纵宇宙? 做不到的就不讲吧。 要使自身吻合现实,不管社会污黑混乱,一尊卑,齐贵贱,哪怕是个奴隶,你也要当人看。 争是非,比长短,众人到处奔窜。 圣人浑浑噩噩、人称憨憨,他一心向永恒。 以不变应万变,思想单纯,意态圆满。 在他眼里,万事万物,自然而然,各有其可肯定的一面,互相包涵。” 他又说:“人都是要死的。 我怎能断言,留恋生命不是思想迷误? 我怎能断言,害怕死亡不就像小孩子离家,在外多年,忘记回故乡? 从前丽戎国有个艾家庄,庄主女儿生得漂亮。 国破庄亡,她被押往晋国,当了女俘,天天痛哭,泪湿裙裳。 后来被老国王看上了,娶做小妻,是为丽姬。 丽姬陪伴老王,睡三面雕栏之软床,吃六畜九牧之嫩肉,回想当初的蠢哭,她好后悔哟。 我怎能断言,那些死者不后悔当初的祈求活命呢?” 他又说:“人生无常。 有一夜,梦饮酒,好快活,哪知早晨醒来大祸临门,一场痛哭。 又有一夜,梦伤心事,痛哭一场,哪知早晨醒来出门打猎,快活极了。 做梦时不晓得是在做梦。 梦中又做了一个梦,还研究那个梦中梦是凶吗还是吉。 后来梦中梦醒了,才晓得那是梦啊。 后来的后来,彻底清醒了,才晓得从前种种经历原来是一场大梦啊。 蠢人醒了,自以为真醒了,得意洋洋,说长道短,谈什么君王尊贵啦牧夫卑贱啦那一套,真是不可救药的顽固哟。 你老师孔丘,还有你本人,都是在做梦,自己不晓得。 我说你们在做梦,其实我也是梦中说梦话啊。 所谓吊诡,亦即悖论,这就是了。 这个悖论,我也没法解释明白。 到遥远的将来,一定会有一位大智大慧,他能说个一清二楚。” 他又说:“辩论无用。 假设我长梧子和你瞿鹊子辩论,你胜了我,我败给你,你真是对的吗? 我真是错了吗? 我胜了你,你败给我,我真是对的吗? 你真是错了吗? 我们两人,有一人是对的,有一人是错了吗? 或许我们两人都是对的吗? 或许我们两人都是错了吗? 我们两人笼罩在偏见的黑雾里,互相看不清对方,互相不理解对方,所以才辩论。 第三者看我们,但见两团黑雾。 我们请什么样的人来裁判是非呢? 请观点跟你一样的人来裁判吗? 既然跟你一样了,怎能裁判呢? 请观点跟我一样的人来裁判吗? 既然跟我一样了,怎能裁判呢? 请观点跟我跟你都不一样的人来裁判吗? 既然跟我跟你都不一样,怎能裁判呢? 请观点跟我跟你都一样的人来裁判吗? 既然跟我跟你都一样了,怎能裁判呢? 如此说来,我们两人,再加上第三者、依旧笼罩在偏见的黑雾里,谁都看不清谁,谁都不理解谁。 第四者看我们,但见三团黑雾。 要不要请他也来呢?” 他最后说:“哗声大吵,互相对立,双方只说不听,等于没有对立,还辩论什么呢。 用对立统一的方式去调和是非吧,用变化发展的观点去容忍是非吧。 请勿白吵了,珍惜年华吧。 用对立统一的方式去调和是非,此话怎讲? 是非啦对错啦皆不是绝对的。 是里有非,非里有是。 对里有错,错里有对。 你的是,若真是,那就明明白白不同于我的非,你还辩论什么呢。 我的对,若真对,那就明明白白不同于你的错,我还辩论什么呢。 忘掉天年,齐观生死。 忘掉仁义,齐观是非。 请畅游于久恒,请皈依于永恒。” 去室外的阳光下,看自己的阴影。 他是你的随身仆人,你的本影。 本影的周廓上有窄窄的一带,若暗若明,半阴半阳,那是半影,名叫罔两。 半影又是本影的随身仆人。 你动,本影跟着你动,半影又跟着本影动。 一个受制于一个。 半影说:“我的主人本影,你一会走一会停,一会坐一会站。 你跟你的主人跟得太紧了吧,你就没有半点独立性吗?” 本影说:“半影啊,你别不耐烦。 你当我能独立,想怎样便怎样吗? 你当我主人能独立,他想怎样便怎样吗? 你当我心甘情愿做蛇的皮,做蝉的壳,紧紧依附他吗? 为什么会这样,我怎晓得呀。 为什么不那样,我怎晓得呀。” 本影的主人是你的身躯。 身躯的主人是你的心灵。 心灵也不是独立的,也有主人,那就是外界的召唤。 外界的每一召唤又受制于另一不可知的因素。 一个受制于一个,可以推演到无穷。 这链条的终端,你永远不可知,本影和半影又怎晓得呀。 在下庄周昨夜做梦变了凤蝶,黑衫花裙,翩翩游玩,真是一只漂亮的凤蝶哟。 我觉得好惬意,浑然忘记了人间那一个痛苦的庄周。 忽然醒来,想起自己姓庄名周,是荣国管漆园的小吏,我便吃惊,感到迷惑。 真是庄周梦中变了凤蝶? 还是凤蝶梦中变了庄周? 庄周啊,凤蝶啊,到底谁是我啊? 这个难题又惹起是非了,庄周与凤蝶也许都是我? 这样变幻形态,就叫物化。

养生主

个人生命有限,社会知识无穷。 回想我们成年以来,一直用有限的生命去兑换无穷的知识,累得身心两疲,违背养生主旨,已犯险了。 明明晓得已犯险了,为了恢复身心健康,又去苦学养生百科,那就没改,险犯定了。 你想做所谓的好表现吗? 可以,但是切忌捞取名利。 你想做所谓的坏表现吗? 也行,但是切忌触犯刑律。 世上哪有大做其好表现而不存名利之心的呢? 世上哪有大做其坏表现而不冒刑律之险的呢? 何况做这些所谓的好啦坏啦给众人看,徒劳自己身心,根本没有必要。 你应该在所谓的好与坏交界之处,找到一条中缝,就像长袍背后连缀左右两片布的中缝,顺着空隙,不偏左不偏右,正道直行。 你这样走下去,一可维护健康,二可保全性命,三可供养亲人,四可享尽天年。 文惠君来到后院,牛已杀,血已放,轮到丁厨子解剖了,他提鸾刀,来到解剖砧台,二话不说,便动手干。 用掌推起,又用肩靠。 用脚踩住,又用膝顶,横划开来,直刺进去。 一来一去,忙个不停。 随着每一动作,但闻刀声霍霍,十分悦耳。 文惠君懂音乐,听出刀声节奏,恰恰跟上《桑林舞》的步子,刚刚合上《经音乐》的拍子,便赞赏说:“嗨,妙极了。 技巧怎么这样高呀?” 丁厨子放下刀,回答说:“我感兴趣的是道,比技巧高一层。 从前我学宰牛,眼前只见囫囵囵的一块整体。 三年学满后,心头有底了,那块整体在我看来只是许多块牛肉的组合罢了。 干到现在,我已熟视无睹、全凭心灵洞察,岂但不用视觉,五官知觉全不用了。 掌椎,肩靠,脚踩,膝顶,横划,直刺,都是直觉支配,顺着肌理下刀,拉开肉块之间的大缝隙,穿过骨节之间的大空窾。 总之要照顾到整体的自然结构,刀向阻力最小处走。 碰上结缔组织、连骨肉、连骨筋,我便绕道,决不硬闯,更不用说大骨头了。 高级厨子遇筋便割,年年换刀。 普通厨子遇骨便砍,月月换刀。 瞧我这把刀吧,十九年啦,宰牛几千头了,还像新刀刚启口子似的。 怕什么骨节? 既是骨节,总有空子可钻。 空子有宽度,刀口无厚度。 无厚切入有宽,刀口直走进去,大摇大摆尚有余地,所以用了十九年还像新刀刚启口子似的。 不过还得实说,每次碰上筋骨纠结太复杂的地方,我晓得不容易对付,就提醒自己千万要小心,眼睛不敢眨,手脚不敢快。 整个解剖过程,我下刀都很轻,只听见一连串嗖嗖涮涮之声,肉块纷纷卸落,好比大山滑坡。 最后完事,我提鸾刀,直起腰来,站在砧台旁边,环顾四面观众,信步走来走去,心头洋洋得意,随即把刀擦拭干净,插入刀鞘,回家放好。” 惠君说:“妙极了。 听了丁厨子谈宰牛,我懂得该怎样养生了。” 宋国有个智士,复姓公文,名轩,有事去见一位现任右师之职的长官。 晤面时,公文轩吃一惊,因为这位长官腿有两条而脚仅有一只,显然受过砍一脚的刑罚。 公文轩心有疑,暗想:“他从前是做什么的? 为什么是独脚? 天生的呢? 还是犯了法,人为的呢?” 想问对方,不便启齿。 事毕告退,公文轩出门来,自言自语:“天生的哟,不是人为的哟。 老天爷生他,就是要他独脚呢。 一个人应该有怎样的形象,都是命中注定的呀,哪里由得人呢。 所以应该说,他是天生的,不是人为的。” 密林外,小溪旁,野鸡走个不停。 十步才得一啄,百步又须一饮,够劳累的。 想不到误踩了翻车网,被人捉去,卖到城里,关在养禽园。 此后,饮食充分供应,不必一天到晚的走,养得野鸡精神旺盛,动辄打架。 终归觉得无聊透顶,常常怀念密林小溪,乡愁难遣。 觅食虽然劳累,回想起来,多么有趣,因为那是天生的哟,不是人为的哟。 老聃,亦即老子,后人尊称李老君的,是大圣人。 死时,他的众多学生严守导师遗教,不吊唁,不号哭,只行观化之礼。 秦国来的一位隐佚之士,姓名不详,自称秦佚,也是本教派的道友,公然违背遗教,沿用世俗礼仪,既吊且号,还号三遍,也不立正观化,掉头便走,太出格了。 学生们追上去责问秦佚:“难道不是我们老师的道友吗?” 秦佚说:“是道友。” 学生们问:“那么这样吊丧,行吗?” 秦佚说:“行。 我先以为那些吊客都是本教派的,所以陪同他们哭吊,从众罢了。 现在我才明白错了。 刚才我哭吊时,看见有老大爷哭丧如哭自己的儿,有小伙子哭丧如哭自己的妈。 他们聚会在遗体旁,一定有不必吊唁而吊唁的,不必号哭而号哭的。 这些人的违反自然,滥用情感,忘了本分,古人称之为违反自然的活找罪受。 你们老师,他来,是服从时代的需要;他去,是顺从自然的规律,对时代,对自然,心安理得的人,对生命的欢乐,对死亡的悲哀,不会悬挂心头。 生死不再悬挂心头绳结就解开了,古人称之为自然的悬解。” 燧人氏的第一盏灯,灯油早被灯芯燃尽,可是灯火传遍九州,灯光夜夜照明,从荒古,照到今。

人间世

鲁国著名的贤士颜回,亦即颜渊,是孔子早期的学生。 颜回为人忠厚老实,追随孔子多年,协助办学,深受倚重。 一日颜回拜见孔子,说是要出远门,特来辞行。 孔子问:“去哪里?” 颜回说:“去卫国。” 孔予问:“去那里干什么,唔?” 颜回说:“我已打听确实,卫国现任君主,年轻气壮,作风独裁,处理国事极不慎重,又听不进任何批评,还特别爱打仗,不顾士兵死活。 一仗打完,抛尸满城,多如林间野草。 卫国百姓走投无路了啊。 记得老师你说:‘辞别已治之国,报效己乱之邦,好比医生开业,专门救死扶伤。 ’我要听从老师教导行事。 但愿这次去了,能医好卫国的绝症吧。” 孔子说:“嗨,你是想去挨一刀呀。 医病人,治乱国,都要凭自己掌握的道理。 掌握道理必须一元化,不要多元化。 道理多元了,自相矛盾也就多了。 自相矛盾多了,自我干扰也多了。 自我干扰多了,自己顾虑多了。 自己顾虑多了,救人救国都谈不上了。 古代圣人,先使自己掌握统一的道理,后去帮助别人走上正道。 先立己嘛,后立人嘛。 你现在自己掌握的道理尚未统一,哪有功夫去纠正暴君的行为。 再说你啊,也该懂得,一个人的德行为什么会传播开去? 一个人的智力为什么会显扬出来? 德行传播开去,是因为他贪爱美名。 智力显扬出来,是因为他喜爱竞争。 都变成凶器了,绝不可能用来实现救国的抱负啊。” 孔子又说:“况且,像你这样的人,德行稳重,信用可靠,名声好,又不喜爱竞争,未必能同对方气味相投,两心相印。 如果硬要当着暴君的面抬出仁义啦法制啦那一套向他推销,等于用他的丑恶衬托自己的美善,他会骂你害人精。 害材施教反遭他人害。 你去了,恐怕也会遭人害啊。 况且,像卫君那样的人,如果他爱贤士,恨小人,那他手下贤士已多,用你这个贤士与用那些贤士有什么区别呢? 又何必非用你不可呢? 如果他确实听不进任何批评,那你最好闭嘴,否则他会存心找岔子同你斗嘴劲。 到那时候,你被斗得头晕目眩,还必须做出和颜悦色的样子,收敛词锋,转为守势,低头作恭顺状,违心的迁就他。 这是输送燃油救火,凿开水库抗洪,所谓助纣为虐是也。 第一回迁就他,你就会第二回第三回没完没了的迁就他,违心的大颂其欠稳定的谀词。 卫国一旦出事,他一定会抛你到前面去做牺牲品,承担他的罪责,你就完了。” 孔子又说:“古时最著名的两个暴君,一个是夏朝亡国之君夏桀王,杀了大臣关龙逢,一个是商朝亡国之君殷纣王,杀了叔父比干。 这两位贤臣之所以被害,是因为他们都努力修身,尽心治国,以臣僚的身份去安抚君王的百姓,越位了,惹得君王不高兴。 两位贤臣有高尚的品格,映照出桀纣的丑恶,所以非被干掉不可。 贤臣爱名不用说,连暴君桀纣也贪美名啊。 远古时最著名的两位明君,一位是尧帝,讨伐丛国、枝国、胥敖国,一位是夏禹王,讨伐有扈国。 四小国惨败,国君被处斩,国民全家死绝,国都夷为废墟。 就这样讨伐者还不肯封刀停战,还要尽量扩大战果,捞得更多更多。 贪美名,求实利,结果竟是这样啊。 这些故事你恐怕也知道吧? 名利的诱惑力如此之强,圣人如尧如禹都难以抗拒呢,何况你呀。 当然,你要去纠正卫国的暴君,一定有自己的想法。 说给我听听吧。” 颜回说:“为人正直而又谦虚,做事勤勉而又忠实,这样侍候卫君,行吗?” 孔子不以为然地唔了一声,说:“这怎么行!那家伙一肚子阳刚之气,气焰高张,忽喜忽怒,脸色说变就变,常人谁敢违抗。 试用好言好语去感动他,他就加以钳制,叫你闭嘴,不敢进谏善言,这样他才活得快意称心。 所谓日行一善,哪怕是一小善吧,他都做不到,何况大善呀。 你要引他向善,他却顽固不化,表面同意而内心不采纳。 你要去纠正他,如何办得到哟!”颜回说:“正直谦虚,勤勉忠实,如果这样不行,我就改变策略:一是内心直耿,固守原则;二是表面屈从,顺应现实;三是援引历史教训,借古谏今。 内心直耿的人,认同于自然。 认同于自然的人,相信君臣都是自然之子。 天生平等。 既然天生平等,谁有话要说,那就说吧,何必要求他人说我说得对呢? 又何必介意他人说我说得不对呢? 一个人葆有这样的心态,大家叫他天真老儿童,他便做到认同于自然了。 表面屈从的人,认同于社会。 认同于社会的人,使自己的行为顺应现实。 双手高擎笏版,两腿长跪,折腰叩头,恭行臣僚之礼,大家都这样做了,我敢不这样做吗? 一个人,只做大家都在做的,谁也挑不出他的纰漏来,他便做到认同于社会了。 援引历史教训的人,认同于古代。 认同于古代的人,向君王进谏言,虽然满口教条,但是有的放矢,说到痛处。 而且说的一切全是古人早说过的,不是我发明的,你能奈我何哉。 一个人,忠心耿耿,借古谏今,直言而又不惹麻烦,他便做到认同于古代了。 以上三条便是我的策略。 我若这样侍候卫君,该行了吧?” 孔子不以为然地唔了一声,说:“这也不行呀!对待卫君的这一套策略大繁琐了,太模式化,很不灵活。 你的设计虽然笨,但是实践下去不会给自己惹麻烦,倒是真的。 不过,不惹麻烦,也就到此罢了,哪能收到纠正的实效呢? 还远得很!我看你还是个想当然哟。” 颜回说:“我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了。 敢请老师指点吧,还有什么好方法。” 孔子说:“斋!也就是大扫除,做清洁。 等你清洁了,我才告诉你怎样对待卫国那个暴君。 现在不行。 现在你心中堆满想当然那些成见的垃圾。 不扫除想当然的成见,就去纠正卫君,你以为做起来很容易吗? 轻举妄动,老天爷不允许。” 颜回说:“我家贫穷,下酒不荤几个月了,身体已经清洁。 这可以当作已经斋了吧?” 孔子说:“你这是祭神的斋,不是心斋。” 颜回说:“敢请老师讲明,心怎样斋。” 孔子说:“来一番心灵的大扫除。 首先你要做到意念专一,停止游思浮想。 然后关闭听觉器官,不用耳听,仅用心听。 用心听就是用意识去知觉外界的存在。 然后断绝意识活动,不用心听,仅用气听。 用气听就是用灵魂去感悟道的存在。 为什么不用耳听? 因为耳的功能有限,只能响应声音。 为什么不用心听? 因为心的功能也有限,只能响应存在。 气,亦即灵魂,那是一片光明的空虚,功能特异,能容纳大千世界。 心灵空虚清洁,扫除了想当然的成见,妙道来集,你便悟了。 我说的心斋就是使心灵空虚,保持清洁。” 颜回受教,恭谨而退。 几日之后,来见孔子,说:“进入心斋状态以前,我总想到自己,那时人间有个颜回。 逐渐进入心斋状态,我便忘掉自己,这时人间没有颜回。 我使心灵空虚清洁了吗?” 孔子说:“你达到心斋的要求了。 现在告诉你怎样对待卫国那个暴君。 作为客卿,进入卫君的小圈子以后,不要争取名誉地位。 他若听得入耳,你就鸣放;听不进去了,就闭嘴。 不要立门户,不要筑堡垒。 目的专一,不要三心二意。 发言,行事,要让人知道你是不得已的。 这样就差不多了。” 孔子又说:“你想不留脚印,可以乘车旅行;你想脱离大地,恐怕永不可能。 社会压力使人表假态,自然压力使人现真形。 鸟有翅膀,飞得快活;鸟无翅膀,怎能飞啊。 人有见识,懂得许多;人无见识,懂个什么。 请在窗外停留,且向室内瞻望。 满屋家具已经搬走,空荡荡的一间闲房,白晃晃的一片阳光,静悄悄的一派吉祥,正如心灵,打除垃圾之后,虚寂生智慧,空旷生明朗。 如果拒绝扫除垃圾,一天到晚游思浮想,意识活动非常匆忙,心灵内塞得满满,照不入一线阳光,愚蠢,黑暗,有祸,不祥,所谓坐驰,就是这样。” 孔子最后说:“一个人,关闭听觉器官和视觉器官,隔断外界吵吵嚷嚷形形色色的干扰,求得精神上的宁静,耳向内听,目向内视,直通灵魂,同时扫除大半生积累的想当然,那些成见的垃圾,他便获得空虚清洁的心灵了。 鬼神都愿与他为邻,何况人呢。 岂止人,连动物也会被他驯化呢。 远古的好帝王,史前的大酋长,推行心斋,亲身实践,建立了理想国。 心斋既能安邦治国,作用非凡,身无官职的人用来立身处世,效果当然更显著了。” 楚国的沈子高先生,又名诸梁,在叶县做首席长官,人称叶公。 他奉楚王集合,将要出差齐国,办理外交事物。 行前,他来请教孔子,说;“这次出国任务很重。 齐国接待我的规格可能很高,但是在谈判过程中,对方一定会设置障碍为难我。 我这个人,老师是了解的,说服一个平民都都困难,何况要去说服齐王,他是周天子下面的东方霸主,难啦!我真害怕。 老师对我说过:‘办住何事,不论大事小事,都须费口舌,说得对方高兴了。 才能成功。 ’这话真对。 现在我怕的是不成功,回来要受政治处分,挨整的是我,就算成功了吧,想想谈判桌边忽喜忽怒,心中得失交战,体内阴阳失调,种下病因,受害的还是我。 干这些差使,成功不成功,都要受害;不受害,除非请德才兼备的外交家去干,从接受任务的那天起,忧愁伤胃,我便简化膳食,烧烤一概罢免,厨子不再苦热。 当天夜晚心头焦的,火燎燎的难受,饮凉水加冰块。 这是内热病的症状哟。 人还没有踏上齐国的土地,谈判桌还没有看见呢,我就患得患失,体内阴阳失调,病象丛生了啊。 谈判桌上如果败了,回来撤职查办,我便挨定了双份整。 我为人臣,德才都差,挑不起这一副外交重担。 老师该教我怎么办才是。” 孔子说:“世界上有两类行为准则,人人必须遵守。 第一类是由自然决定的。 第二类是由社会决定的。 为人子的敬爱父母,这是人的自然属性决定了的。 恋亲情结深藏在心,谁也解不脱的。 为人臣的侍候君王,这是人的社会属性决定了的。 走到哪里都有君王,天地间是无处可逃的。 这两类行为准则是不可违抗的。 为人子的敬爱父母,不论自己从事怎样的职业,高也好,低也好,都应该尽心做到纯孝。 为了臣的侍候君王,不论自己领受怎样的任务,重也好,轻也好,都应该尽力做到纯忠。 忠臣孝子之外,还有那些特别注重内心修养的人,超脱了世俗的荣辱观念,但也顺从前面说的两类行为准则,尽心尽力做到忠孝,心中明白这是莫可奈何的事。 他们这样做了,便是道德境界极高的人了。 为人臣,为人子,都是不得已的,由不得人选择。 所以,尽忠尽孝,应该不顾自身安危,哪能贪生怕死。 先生出差齐国,我认为应该去。” 孔子又说:“出国办理外交,回国处理内政,宜注意三方面。 第一,传话要传真。 一般而言,两国交往,若是近邻,就得靠信用去谋求亲善;若是远隔,只能靠言语来表达衷心。 楚齐远隔,言语必须派使臣去传递。 两国关系如果万分友好,或者万分仇恨,都会难坏传话使臣。 这是因为,万分友好必然多说馅谀的话,万分仇恨必然多说诽谤的话,总之是过头话。 凡过头,皆似谎。 谎活的可信性大成问题。 大成问题的话,谁传了谁遭殃。 所以古人留下格言:‘传话传真言,真言很一般。 传了过头话,自己惹麻烦。 ’第二,有始又有终。 看看竞技场上的角斗士,开始是阳谋,堂堂正正,功夫过硬,最终是阴谋,偷偷摸摸,诡计多端。 因为要斗个够。 所以使出歪拳邪腿。 再看看宴会厅里的饮酒客,开始是讲礼,斯斯文文,我敬你请,最终是乱套,嘻嘻哈哈,手抓脚踢。 因为要喝个够,所以陷入胡闹狂欢。 世间许多事情都是这样,岂止角斗,岂止饮酒。 有些事情,刚开始时显得美妙极了,到最终时弄得恶劣透了。 还有些事情,开始简单,轻而易举,最终复杂,难以完成。 所谓有始无终,指的就是这种情形。 第三,做事勿过分。 说话只是刮风,播送空气罢了,不会产生影响,尽管说吧。 如果你说了,底下就照办,立即行动,实质投入,问题就变麻烦。 所以,风一刮就可能引起动荡不安,话一说就可能有人付诸实践,跑去冒险。 那些片面之词,巧辩之言,底下照办,正好把民间的愤怒点燃。 被猎杀的猛兽死到临头,喘息怒吼,恨不得咬人一口。 严厉苛刻过分,民间必然萌生不良意识,形成对抗局面,而那些当官的还不晓得自己已经面临危险。 连自己的危险也不晓得,谁还晓得他们将来怎样呜呼哀哉。 所以古人留下格言:‘政策向下传达,不要层层加码。 百姓负担已重,不要变相逼他。 ’河纳过分之水,必定漫溢成灾。 层层加码,变相强迫,要坏国家大事。 国家要办好,费时间,够你累到老;国事弄糟了,你想改,时间没有了。 唉,能不谨慎些吗?” 孔子最后说:“身处乱世,还宜顺应环境,优哉游哉,该做什么才做什么,不要多事,以求安宁。 做到这一步,也就到顶了,至于齐国将怎样对付你,你回楚国后怎样交差,何必预作设想。 与其预作设想,苦了自己,不如乐观些,认了天命吧。 当然啦,这很难。” 鲁国贤士颜阖接受了卫国的聘请,来卫国担任太子的专职老师,名义上是辅导,实质上是侍候。 太子是国君的接班人,所以侍候太子,担任他的专职老师,等于入了他的影子内阁,地位重要,是官员,绝非教书匠。 颜阖到了卫国,才打听到这位太子很难侍候,便去请教著名的贤大夫蘧伯玉先生,说:“假设有那样的一个人,我得去侍候他,而他天性残暴,很难侍候。 本想放弃原则迁就他吧,我又怕国家受害;那就坚持原则辅导他吧,我又怕自己受害。 说他愚昧无知,也未见得,不过他的那点聪明才智,不多不少,刚够用来发现并惩办下级的错误。 至于犯错误的责任该谁负,是该下级负呢还是该他本人负呢,他就永远弄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了。 遇上这样一位小霸王上司,我该怎样侍候他呀?” 蘧伯玉说:“你问得真妙哟。 谨慎些吧,站稳脚跟。 外貌最好是亲近他,内心最好是顺从他,这样做了,免受他的残害暴虐,不过又有新的麻烦。 亲近他,可别投靠进去,上了他的贼船;顺从他,可别显耀出来,成了他的帮凶。 你投靠进去了,不但玩掉脑袋,还会弄垮国家;你显耀出来了,不但搞臭名声,还会流毒社会,他无知像婴孩,你也来小儿科。 他不摆官架子,你也别敬畏他。 他放荡不受管,你也去凑热闹。 总之,猫毛顺着抹,引他走正路,而不要触犯他。 你看螳螂,大路上爬,爬入辙槽,怒举双臂,不怕车轮来轧,满以为自己力量非常大。 螳螂具有优秀品质,真勇敢啊。 你是贤士,品质优秀,谨慎些吧,可别自矜勇敢比螳螂,触犯那个天性残暴的小霸王,没好下场。 你伺候他要像侍候猛虎那样。 饲养员为什么不用活物喂虎? 怕虎扑杀活物的时候又发怒,回归暴烈的天性。 为什么不用整体喂虎,而要切成碎块再喂? 怕虎啃整体的时候又发怒,恢复残酷的本能。 虎有虎的饥饱,供膳必须守时。 虎有虎的喜怒,疏导必须有术。 虎与人不同类,没有共同语言,那为什么虎听饲养员的招呼,还向饲养员献媚呢? 顺向辅导了嘛。 那为什么虎又扑杀人呢? 逆向触犯了嘛。 方法对了就是顺向,方法错了就是逆向。 有人爱马入迷,在马臀悬持南国的竹编筐,在马胯悬挂东海的大蚌壳。 竹编筐盛马屎,大蚌壳盛马尿,都是高级享受哟。 蚊蝇飞扑马背,爬来爬去。 马迷急忙轰打蚊蝇,这样体现他的爱心。 殊不知一轰打,马受惊吓,挣断衔铁,刺伤马头,撞破蚌壳,割伤马胸。 马迷的爱心已经到顶了,但是爱的方法错了。 方法问题难道可以不注意吗?” 木匠师傅,名石,人称匠石,带徒弟路过齐国的曲辕,看见土地庙前一棵神木,是栎树,很大。 树冠横撑,能荫蔽几千牛。 材身粗巨,腰围百尺。 树梢高齐山顶。 树身离地面八十尺才分杈。 树大材丰,足够造船十艘。 大栎树所在地成了旅游热点,拜神木的游客多如集市。 匠石忙着赶路,无心细看神木大栎树。 徒弟留连树下,绕树徘徊,看得心满意足,才跑去追师傅。 他说:“徒弟提斧握锛跟随师傅,走过不少地方,从未见过这样好的树材。 师傅不肯留步看看,只顾赶路,为什么呀?” 匠石说:“罢了罢了。 那是坏木,不值一谈,做船容易沉,做棺很快朽,做家具会破裂,做门要溢脂液,做柱要招白蚁。 不成材的坏木啊,毫无用处,所以长寿,活到现今。” 匠石回到住处。 大栎树夜间来显梦,说:“你要我向什么看齐呀? 向佳木看齐吗? 山楂树啦梨树啦桔树啦柚树啦都是佳木,能结佳果,甜瓜之类不是木本,也结佳果。 果熟了,遭剥夺,受侮辱,大枝折断小枝奄。 能结佳果,大有用处,结果他们苦了一生,天年都未活满就短命了。 不是世俗糟踏他们,是他们做了佳木自讨打。 世界上的东西,因为有用处,所以自讨打,比比皆是哟。 我这一生,从做小树起,努力做到毫无用处,多次犯险,差一点就丧命斧锛,死于你这一类木匠之手。 现今我总算做到完完全全的无用了,连你都明白我的无用了,这对我说来就是大有用处了。 如果你这一类木匠夸我有用,我能长得这样大吗? 我晓得,你是人,是动物,我是树,是植物;你和我,非同类。 但是我们都是造物主的作品,都是物呀。 你有什么资格品评我,断定我不成材,是坏木? 你,死期不远了的一个坏人,也能准确地品评我这一棵坏木吗?” 匠石醒来,对徒弟讲了梦。 徒弟质问:“他说了要做到毫无用处,为什么又冒充神木呀?” 匠石急忙摆手,禁止徒弟再讲,似乎害怕大栎树听见了,悄声说:“绝密!别拿出去讲!他本来不愿意充当神木,不过是借房子躲雨罢了。 他若听见你刚才的责备,会认为你不够朋友,在辱骂他。 当初他若不投靠土地庙,充当神木,挂一个保境安民的虚职,恐怕早已被乡民砍做柴烧了。 何况他保全自身的方法,据我看来,显然与众不同。 蠢物以为有用就能保全,慧物以为无用就能保全,而他,身处有用无用之间,赖以保全,具独创性。 你用道义去衡量他,太不沾边了啊。” 南郭子綦先生游览宋国的商丘,看见丘上一棵大树,估计是千年前商朝的旧物。 树的形态古怪,不知树名,给人以神秘感。 树下凉荫广布,若躲炎阳,可停千车。 子綦问:“这是什么树哟? 树材一定非常好吧?” 游客摇头,都不晓得。 子綦仰脸观察枝柯,全是扭曲的,不能做栋梁。 低头又看崛起的根部,原来是转心木,木纹绕旋如搓麻绳,而且木质疏松易脆,不能做棺,更不用说做家具了。 伸手摘叶,舔舔,辣似火烧,嗅嗅,昏似酒醉。 过了三夭,舌尖还溃烂,头还晕。 可见这种树叶,不能代粮救荒,不能人药治病,真是绝了。 子綦求医,看口腔科,自吟自叹:“坏木哟,你真不成材,叶子都伤人,所以活千春,树顶高人云。 你已做到无用处,但又有益于路人,炎夏免费送凉荫。 躲在有用无用之间,保全你自身,既做老神仙,又当大圣人。” 由于舌尖溃烂,致使语言含混,医生以为他在说病。 宋国有个荆家林场,土质宜载楸柏桑三种树,都是佳木,用途甚广。 这三种树的木材很畅销,结果是大量砍伐。 腰围小的树,砍去做捕笼,供应猎猴户。 腰围中的树,砍去做栋梁,供应建华宅的暴发户。 腰围大的树,砍去做巨棺,供应办丧事的贵官富商。 那里的楸柏桑三种树,天年都未活满就吃斧锛短命了,这是佳木成材反遭害啊。 不信请看祭奠黄河,祭品角猪不用翘鼻孔的,用牛不用白额头的,用女不用生痔疮的,沉入滔滔浊浪,送给河伯享受。 选猪选牛选女人的这点常识,低级神职人员都懂,说那很不吉祥。 但在神人看来,变猪有了翘鼻孔,变牛有了白额头,变女人有了痔疮,不会送去沉河淹死,那才是真正的大吉祥啊。 残疾人支离疏,姓支离,意思是缺损不全,名疏,意思是稀松无用。 不幸的支离疏天生畸形,驼背佝腰,致使下额靠拢肚脐,肩膀高过脑顶,颈椎凸出,指向天空,五脏处于高位,两腿贴着胸膛,够可怜了。 好在手巧心灵,替人缝缝洗洗,便能养活自己;替人卜封算命,兼可养活十人。 官府招募兵了,支离疏在招兵站外挤来挤去,挥臂高呼爱国口号,不怕送上前线。 官府摊派劳务,支离疏也不怕,因为残疾免派。 官府抚恤贫病,支离疏能领取米百斤柴十捆,比谁都多。 形体缺损不全的人仍然混下去,活满天年,何况非残疾的常人,只是材干缺损不全,会活不下去吗? 大栎树不成材,是坏木,假借神木之名,活得上好。 无名古树毫无用处,也是坏木,不假借任何美名,同样活得上好。 何必做佳木,年轻轻的死于斧锛? 猪翘鼻孔,牛白额头,是坏畜;女人生了痔疮,是坏女。 何必做佳畜佳女,淹死在黄河? 支离疏残疾,是坏男,活得上好。 何必做佳男,被送上前线,或终身劳苦,不得安闲? 鲁国圣人孔子官运欠通,受到排挤,从高位跌下来,愤然辞别故国故乡,远游西方的楚国。 他想凭着自己的名声,博得楚王的眷顾,实践儒家的政纲。 到了楚国他才明白,这里也是乱世,并不比故国好。 驿馆闲住七八天,不见楚王派人来请,他已非常苦闷,这天早晨,忽听驿馆大门外闹闹哄哄。 便去楼头府视,见街上一男士披发跣脚正在跳舞,众人笑谑欢呼。 那男士一抬头瞥见孔子,便仰天唱起悲怆的楚声。 歌曰:大鹏啊南飞的大鹏,你的翅膀衰弱疲癃,再也飞不上九万里的高空,美德沦落,受鹌雀的嘲弄。 未来的新世界到底在哪里? 你望望不见,眼前雾蒙蒙。 史前的理想国到底在哪里? 你追追不回,那是一场梦。 天下澄清,正道直行有麒麟,圣人治国尽忠心,创造文明。 天下混饨,歪道横行多枭獍。 圣人逃国隐山林,保全性命。 今逢乱世,处处昏君与佞臣,圣人,你不挨刀,已是万幸。 无用是福。 劝你休息,难道这有什么不容易。 有用是祸。 笑你执迷,大难临头不肯避一避。 飞回去,飞回去!

德充符

鲁国的独脚人王骀,出身王族,所以姓王,倦怠言语,所以名骀。 骀就是怠,倦也。 王骀学养厚积,内心充实,讲学为生。 听过他讲学的已有三千人,同孔子的学生一样多。 王骀为人正直,年轻时犯过法,受刖刑斩一脚,所以独脚。 鲁国有个常季听了王骀讲学,心头不服,去请教孔子,提出疑问说:“那王骀算什么,犯有前科,斩成独脚,公然办讲座,同老师抗衡。 站在讲台上,不教不训,随便聊天。 坐在会厅里,不议不论,偶尔插话。 奇怪的是听讲者都虚心,回去还说收获很大,所谓不靠言传而靠意会,真有那么一会事吗? 老师怎样评价王骀这个人呢?” 孔子说:“这王老师大智大慧,是个圣人。 我只是来不及看望罢了,早迟我要拜他为师。 至于那些晚生,学养比我还浅,内心比我还空,不去好好听讲,行吗? 岂止鲁国读书人,我真想率领天下读书人去听他讲学呢。” 常季说:“一个独脚残废人呀,竟能那样强烈影响老师,当非等闲之辈的了。 果真如此,他又是怎样运用智慧的?” 孔子说:“死生问题够大了吧,不会触动他的内心,影响他的行为。 天塌下来,地陷下去,也不会使他有失落感。 他不假借什么等待什么,所以内心安定,不随外物变化。 外物不管怎样变化,小变化双脚变独脚,大变化桑田变沧海,他都不理睬,仍坚守自己的观点。” 常季问:“什么观点哟?” 孔子说:“齐物的观点。 人间万物,若用异物的观点看,只见矛盾,本来相附相亲的肝脏与胆囊也会成为相杀相仇的楚国与越国,世界就混乱残缺了;若用齐物的观点看,见到统一,本来相杀相仇的楚国与越国也会成为相附相亲的肝脏和胆囊,世界就和谐圆满了。 他坚守齐物的观点,等同是非,于是看不顺眼的看得顺眼了,看得顺眼的也不必多看;听不入耳的听得入耳了,听得入耳的也不必多听。 看什么不看什么,听什么不听什么,他都无所谓,不存在宜不宜的问题,谁能像他这样,内心就和谐了。 他坚守齐物的观点,混同万物,包括自己躯壳在内;视万物为一体,所以忘怀得失。 某人失去一只脚,正如某地失去一块土,值不得他念念不忘。 谁能像他这样,内心就圆满了。 和谐圆满,他的内心就充实了。” 常季说:“看来他是用理智管束行为,用观点塑造内心。 既经塑造,便失去内心的常态了。 他的内心保持常态,读书人为什么朝他那边跑呢?” 孔子说:“村姑无铜镜,梳头照水镜。 看她急步不停,不去溪边照激流,而去池边照静水,自我欣赏一早晨。 只有静止的水,才能使她静止。 只有静止的心,才能使众人静止。 所以读书人朝他那边跑,围着他的讲座,静止下来;不是他叫他们静止下来、而是他们在他那里找到归宿,不再奔波追求了,才静止下来的。 地生树,天生人。 树类唯有松柏,体现自然正气,冬夏常青。 人类唯有尧舜,体现社会正气,感召百姓。 这两位大圣人,不须理智的管束,自有高尚的行为;不须观点的塑造,自有充实的内心。 可以说是有幸,他们不纠自正。 他们自己能正自身,影响百姓都跟着正,全凭精神感召力,不靠国家下命令。 那王老师,不教不训、不议不论,他能感召读书人,是凭厚积的学养,是靠充实的内心。 普遍人的灵魂深处,如果锁藏着原始的冲动,一旦触发,决不怕死。 所以有不怕死的冲锋勇士,独自一人杀入敌阵,成为孤胆英雄。 一个普通人,为了要出名,还得受纪律的管束,受信仰的塑造呢。 除了尧舜这两位大圣人,哪有不须管束和塑造的呢。 至于王老师,他讲学为了感召人,既不存在出名不出名的想法,也不存在怕死不怕死的问题,何必要什么管束塑造呢。 啊,在他看来,天地虽大,只是他的馆舍罢了;万物虽多,只是他的用品罢了,对他而言,肉体不过是灵魂的寄放处,五官不过是肉体的装饰品。 智慧的烛照下,他的学养厚积,形成了统一的理论体系;他的内心充实,忘怀了世俗的生死观念。 说不准哪天,他不想讲学,就会远走高飞,云游世外。 到那时又会有许多人跟他跑,因为他能感召人啊。 他的内心常守静态,哪有兴趣招纳门徒添累赘呀。” 郑国的申徒嘉也是独脚人,年轻时也犯过法,受刖刑斩一脚。 他姓申徒,名嘉,追随老师伯昏瞀人已经十九年了,行学生礼,甚是恭谨。 这位老师原是隐士,废弃本姓本名,自称伯昏瞀人。 昏,幽暗也。 瞀,弱视也。 自称昏瞀,自嘲也。 伯昏瞀人生计困难,设座讲学,找点外快。 申徒嘉侍候老师的起居,每逢老师上课,也坐在下面听。 郑国的政治家子产,姓公孙,官居相爷,权势(火亘)赫,也来听课,伯昏瞀人不认他的相爷官阶,只认他的学生身份;所不给特设雅座,而叫他去与申徒嘉同席邻坐。 子产相爷不愿与一个犯有前科的独脚人同席,但又不得不做出愉快的样子,表示自己谦恭下士,不闹特殊。 本来嘛,他当来嘛,他当相爷以来,政绩斐然名声好,不能不小心爱惜漂亮的羽毛。 下课后,子产离席,申徒嘉也同时离席。 子产出门,申徒嘉与他并肩出门。 子产走,申徒嘉碰巧跟着走。 子产登车,回头说:“我先出门,你就留步;你先出门,我就留步。 这样好吗?” 申徒嘉窘住了。 待要解释几句,子产乘车已驰去了。 第二天两人又同席邻坐。 下课后,子产提醒申徒嘉,说:“我先出门,你就留步;你先出门,我就留步。 现在我要出门,你可不可以留留步呢?” 不等申徒嘉回答,子产掉开脸说:“你冲撞了执政官,也不避一避。 你算哪一级的执政官哟?” 申徒嘉说:“老师门下执政官也不少,可我没见过象你这样的。 执了政,当了官,你要炫耀就炫耀吧,奈何践踏别人。 我曾听人说过:‘皎皎明镜不染尘,斑斑尘染镜失明。 跟好人,学好人,跟着女巫学跳神。 ’你来听课,说要紧跟老师。 老师可是大好人哪,你怎么学的呀,竟说得出那样的话,真是斑斑尘染了你的心哟!”。 子产说:“犯法斩脚,够可怜了,你还想与圣人争长短。 你的修养就那么差,连反省过失的能力也欠缺吗?” 申徒嘉说:“反省过失? 过失反省出来,公诸于世,我敢肯定,大多数人属于误判重判。 到处都有冤假错案,不该斩脚斩头的也给斩了。 你叫他们反省,愈反省愈抵触。 只有极少数人罪罚相当,心服口服。 这样的冤假错,郑国岂少也哉,莫可奈何啊,这就是命啊。 有冤无处诉,幸亏我修养好,认了命。 相爷,我如果修养差,早就去自杀了,也不会迫随我的好老师了。” 子产吃惊,现出窘相,无言以对。 申徒嘉又说:“你,我,他,我们所有的人,说来可怜,全是猎物,误入了神箭手百发百中的射程圈之内。 圈内任一猎物,不管你在哪里,都有可能中箭,如果他有兴趣射你的话。 然而确有不少猎物,譬如你吧,并未中箭,活得上好,不是因为你有本领,只是因为他没兴趣。 这也是命啊,算你碰巧啊。 我中箭,遭冤案,也是命啊。 自从受刖刑斩一脚以后,我成为某些人的取笑对象。 这是两脚戏弄一脚,最残酷的凌辱,惹我勃然而怒。 回到老师这里,不知道为什么,是老师的善心感染了我呢,还是我自己认了命呢,我的怒火全熄灭了。 回想这十九年追随老师,他老人家似乎没有察觉到我是独脚人。 你是来听课的,不是来执政的。 我们同窗同席,应该以心换心,而你却不理睬我的内心,偏偏挑剔我的外形。 这不是你的过失吗?” 子产惭愧,尴尬一笑,说:“别再讲了。” 鲁国的叔山无趾又是独脚人。 他姓叔山,本名不详,常名无趾。 无趾就是无耻,不要脸也。 他年轻时行为恶劣,屡教不改,众人骂他无耻,所以荣获这个浑名。 无趾犯法,受刖刑斩一脚。 后来悔改了,决心做好人。 奈何浑名已成口碑,只得改耻为趾。 无趾有一天在街上幸会孔子,急切请求报名入学,被孔子婉拒了。 无趾独脚扶杖破行,脚跟脚的追蹑孔子,一路苦求不已。 孔子颇不耐烦,停步而不回头,说:“你从前太胡闹,犯前科,斩一脚,弄成这副样子。 现在太晚了,不好收你了。” 无趾说:“那时候我幼稚不懂事,自轻自贱,为非做歹,玩命玩掉一只脚。 现在来求情,请老师明察,我身上还有比脚更尊贵的东西,那就是心,一颗向善求知的心。 自贱的一只脚早已坏了,自尊的一颗心仍然完好,老师你该看见才是。 天高,是天照看万物。 地厚,是地养育众生。 原以为老师有天恩地德,想不到老师,唉,竟会是这样!”孔子回过头来,考虑片刻,说:“我的修养浅陋,不敢妄比天地。 虽然不好收你入学,但也欢迎你去看看。 跟我走吧,我想同你谈谈。” 无趾跟着孔子进了校园,参观教室、射场、马坪、饭厅,同时听孔子解释说遵照校规不收有前科的云云。 送走无趾以后,孔子召集全校学生训话,说:“各位同学,你们要努力呀。 看那无趾,就是刚才我带来的那位,一个犯了罪斩一脚的刑余之徒,都晓得来本校争取入学,改往日之恶,从今日之善。 各位的处境比他优越百倍,历史比他干净千倍,操行比他良好万倍,应该更加努力才是。” 孔子这次不再宣讲“有教无类”的话,虽然平时老是挂在口边。 无趾碰壁以后,不学儒,改学道,拜在老聃门下。 老聃姓李,人呼老子,学养博大精深。 无趾问老聃:“都说孔子是圣人,是至人。 他真的达到了那样高的境界吗? 已经达到那样高的境界,那他为什么常常来咨询你? 他立言不踏实,故意讲些刁钻古怪的话,造成轰动效应,打响名声。 他晓得不晓得,对于圣人,对手至人,名声乃是脚镣手铐?” 老聃点头微笑,反问无趾:“既然他是这样的人,那你为什么不给他讲讲,就说生与死啦荣与辱啦乃是一条藤上的瓜? 他一旦想通了,镣铐就打开了,不是吗?” 无趾想想,忽有所悟;说:“老师,我懂了。 是天锁了他啊,到死他也打不开啊。” 鲁国的国君鲁哀公,近来情绪不佳,心头疑虑重重,请孔子来谈谈。 鲁哀公说:“卫国有个形貌很丑的隐士,姓名不详,众人叫他哀骀它,当然是浑名。 哀是他的哭丧脸相,骀是他的怠倦神情,它是他的驼背,其丑可知。 使人吃惊的是哀骀它先生非常有魅力。 男士们拜访他,一个个的乐不思归。 女士们遇见他,回家去和父母吵架,都说:‘与其嫁给张三李四王老五做正妻,不如嫁给哀骀它先生做小妾!’这样的事情绝非个别的,据调查已闹过十多起了。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到底喜欢他哪点呢? 这是一个谜。 论才干吧,从未见他出头露面创建任何事业,他一贯是随声附和。 论权势吧,他是白丁一个,不可能凭官职救人一命。 论财产吧,他是寒士一名,不可能施恩惠赏人一餐。 论声誉吧,丑名倒是远扬,荣名却谈不上,因为随声附和,给众人留不下半点影响。 论学问吧,也谈不上,因为他对外界事物不想研究。 无才干,无权势,无财产,无声誉,无学问,可那些男女老少就是喜欢他,这说明他具有某些过人之处。 我派人去卫国把他接来,当面验看,哟,果然丑得吓死人!让他陪我不到一周,观察他的为人处世,我也倾慕他了。 继续陪我不到一年,考核他的道德品质,我就信任他了。 时逢宰相出缺,我提议国事交给他代管。 他迟迟的接受了,又淡谈的推辞了,很扫我的面子。 是不是他瞧不起我,嫌我丑陋? 不过国事总算交给他了。 殊不知几天后,唉、他竟逃回卫国去了。 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心头烦忧,失魂落魄似的。 咱们鲁国,人虽然多,可就是找不到第二个使我高兴的哟!这个哀骀它到底是怎样的人呀?” 孔子说:“有一次我出差去楚国,路边看见一群小猪吃母猪奶。 那母猪已死了,刚断气,小猪们不知道,还在那里争着吮吸,急得叫喊。 过一会母猪的体温转凉,小猪们一个个瞪大眼,不再叫喊,抛弃母亲的遗体,乱纷纷的逃散。 为什么逃散? 因为小猪忽然发现,眼前这个肉堆不再活动,不再温暖,不再泌奶汁,不再哼哼唤,不像咱们猪族的一员,显然属于异类兽,不可亲,有危险,所以惊惶逃散。 由此可见,小猪爱的不是一堆死母猪肉,不是外形,而是亲爱的猪妈妈,而是内涵。 猪懂得爱内涵,人不懂得,世俗看重的是外形。 战士捐躯疆场,有的身首离,有的肢体残,有的腹肚破,有的胸膛穿,虽曰英雄,待遇反而低人一等,不准设置羽毛幢扇装饰葬棺,因为他的外形不全。 罪徒受刖刑斩一脚,买回新鞋不好意思穿,因他的下肢不全。 国家这样对待战死的英雄,个人这样对待刑余的自身,都是丧失原则,忘了内涵忘了本啊。 美女送到王宫充当御用,不准剪指甲,不准穿耳朵,因为国王应该享用一堆完整的女肉,她的外形不可不全。 女子嫁到男家,初夜发现不是处女,就得休掉她,退回娘家去,不准再进门,因为丈夫应该占有一具未破的女身,她的外形不可不全。 正如那些外形完美的女士逗人喜爱,那些内涵完善的男士也受人喜爱呀。 你说的那位哀骀它先生,不必表白便得到信任,不必创业便受到倾慕,使你把国事交给他代管,还怕他不接受。 由此可见,他真是内涵完善而内心平静的隐士哟。” 鲁哀公问:“内涵完善指的什么?” 孔子说:“能够看透所谓生死、得失、穷通、贫富、好歹、毁誉、饥饱、寒暑等等对立存在的互相转化,本来就是事物发展的常态,本来不是客观规律的体现,无始无终,自然而然,好比白天黑夜互相替换,日子排列成黑白斑马线,没头没尾,回顾从前是无限,遥望将来是无限。 看透发展的规律,不必后悔,不必企盼。 管他逆境顺境,随遇而安。 任你爱我恨我,处之泰然。 生死得失,穷通贵贱,攻不垮我的精神防线。 保我灵魂深处和气一团,自得而恬淡,自信而悠闲,人生有味是清欢。 白天的公开场所,黑夜的秘密房间,无论何时何处,对谁都不要有仇隙的一闪念,交付给众人的唯有我三春的温暖。 夏暑冬寒,社会环境气候多变。 我的心理环境以不变应万变,永远是春天。 做到以上几点,便是学道有成,内涵完善。” 鲁哀公又问:“内心平静又指什么呢?” 孔子说:“静止的水是最平的了,所以筑楼建房平地基,必须使用水平仪。 池水平静澈见底,不涟不漪。 内心平静明白事理,不偏不倚,而且不荡不激。 内心充实的人如果有意显彰自己,可以治国济民,可以讲学传艺。 内心既充实又平静的人有意隐没自己,如哀骀它。 不想建立功绩,不想留下事迹,而又对人有益。 这样的人决不愿意被外物所附丽,亦如哀骀它决不愿意被国事所附丽,所以他逃回故乡,依旧隐居去。” 鲁哀公听完孔子对哀骀它的解释和评论,眼界大开。 后来他告诉孔子的学生闵子骞说:“我听孔丘先生谈话之前,高高在上,统治鲁国,掌握大政方针,体恤庶民性命,自以为很英明。 听了圣人谈话,才担忧自己是虚有其名,言行大不自重,弄不好会亡国。 我同孔丘先生不应该是君臣关系,我把他当作在修养方面能帮助我的益友呢。” 有某残疾的贤士,游说卫国的国君。 卫君见他躯体蜷俯,颈项缩入看不见了,丑得可怕。 多次深谈之后,卫君喜欢他,再看看正常人,总觉得他们的颈项太长了,真难看。 又有某残疾的贤士,游说齐国的国君。 齐君见他脖子上长了大瘤子,颈项粗得不像样子,丑得可怕。 多次深谈之后,齐君喜欢他,再看看正常人,总觉得他们的颈项太细了,真难看。 人的品德属于内涵,透过言行显露出来,让朋友饮佩他,久久不忘,倒是他的外形缺陷不再惹眼,日久终于淡忘了。 所以卫君忘掉了缩颈项,所以齐君忘掉了粗颈项。 与这两位国君不同,有许多人不看重内涵而看重外形。 人们忘掉了不该忘掉的内涵,如某贤士的品德,同时忘不掉本该忘掉的外形,如某贤士的缩颈项或粗颈项,这才是真正的害了健忘症,必须治疗哟。 前面两位残疾人都是贤士,不是圣人。 圣人超脱,不去游说君王。 圣人看来,世俗所谓知识,不过是惹起麻烦的祸根而已;世俗所谓纪律,不过是补合裂缝的粘胶而已;世俗所谓品德,不过是招揽朋党的资本而已;世俗所谓技能,不过是制造商品的手段而已。 圣人不去筹谋划策,要知识有何用? 圣人不去捣乱肇事,要纪律有何用? 圣人不去丢脸失格,要品德有何用? 圣人不去赚钱发财,要技能有何用? 圣人坚守四不,靠什么混饭吃,岂不饿死他吗? 放心吧,有饭碗,天赐的。 天生圣人,天养活他。 他既然顺天命而生存,哪还需要世俗的那一套知识、纪律、品德、技能!圣人,你有俗人的外形,而无俗人的内涵。 有俗人的外形,所以你能混迹人群。 无俗人的内涵,所以你能摆脱是非。 真渺小啊,圣人,你的外形等同俗人!真伟大啊,圣人,你的内涵顺应天命!前面那一段话,在下庄周也讲给梁国的相爷惠施先生听过。 他不相信圣人超脱,他问:“圣人不是人吗? 既然也是人,他能超脱人之情吗?” 我说:“他能。” 他问:“人无情,还算人?” 我说:“遵照阴阳变化的规律,父母遗传给他相貌、身材、特征、血型、气质、灵魂,大自然又提供种种物质塑造了他的骨架和肉身,你竟然说他不算人!”他问:“既算人,岂无情?” 我说:“你把人的内涵当作了人之情。 内涵,凡人皆有,他当然有,但不同于凡人。 我说圣人无情,是说他无俗情,能摆脱是非,能忘掉得失,能勘破死生,能淡化欢爱,能消化仇恨,不让俗情之斧斫伤灵性与肉身,而不是说他的心头冷冰冰,岩石一样硬。 不啊不,他的心理环境暖融融,四季永远是三春。 他顺应自然规律,也就是顺应天命,不去炼丹服药,求所谓的生长。” 他问:“不求长生,怎能延寿添龄?” 我说:“遵照规律,父母给你相貌与灵魂,大自然给你肉身,一切早已注定。 要紧的是不要让俗情斫伤性命,保住天年已万幸,岂敢妄想求长生。 现在你在干什么? 当相爷,陪国君,日日守候朝庭,外交国防,民政财政,请示汇报,研究讨论,鸡毛蒜皮滥操心,弄得精枯力尽,内外交困,三魂丢失两魂。 可怜你剩一魂,下班后逛树林,还不安分,要做什么诗,高声诵了低声吟,抒不完的情。 做完歪诗不肯停,又去钻研逻辑费精神,强迫别人来辩论,什么1块石英石=1块石+1块白+1块坚硬。 你以为这样办就能延寿添龄? 哟,我说这么多,还是3+2-5=0!你辩论累了,倒在交椅瞑目打个盹。 醒了还要说,天与地同矮,山与河同平。 我看是老天爷判了你无期徒刑,石英监狱禁锢终身,坚白怪论与人争鸣!”

大宗师

天是天,人是人。 天有天的所作所为,人有人的所作所为。 天作天为的事物都是自然科学研究的对象。 人作人为的事物都是人文科学研究的对象。 既研究透了天作天为的事物,又研究透了人作人为的事物,做到所谓学究天人,便达到认识事物的最高境界。 天作天为的事物乃是天生的事物,也就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事物。 人作人为的事物乃是人工的事物,也就是人利用自身智力已掌握的事物去制造出来的或促成实现的自身智力未掌握的事物。 吾辈凡人学习知识,虽然达不到学究天人的境界,但是能做到大体上懂得天作天为人作人为两方面的事物,并把这些常识用来完善自我修养,用来保护自身安全,争取活满天年,避免中途短命,这便是读书人的万幸了。 反之,迷信人定胜天,妄图扭天行事,只凭一点点常识,硬要用人作人为去逆犯天作天为,弄得天怒人怨,害得自己丧失天真,浸染人伪,终被天谴人诛,那便是读书人的悲剧了。 学习知识? 懂得天作天为人作人为两方面的事物? 谈何容易。 知识源于经验,属于昨日,有待明日新事物的检验,方可定其真伪。 明日未来,事物会变,知识真伪,如何判断? 昨日我们断言,某事属于天作天为,例如山洪暴发,河水泛滥。 明日我们发现,此事也是人作人为,因为山林砍光,河堤失修,罪在人,不在天。 昨日我们断言,某事属于人作人为,例如急驰争道,翻车遇险。 明日我们发现,此事也是天作天为,因为车夫饮酒求暖,天气乍转寒,怨不得贪杯,怨天。 昨日断言是天,也许明日不得不说是人;昨日断言是人,也许明日不得不说是天。 所谓懂得天作天为人作人为两方面的事物,是真懂得,还是不懂而妄言? 所谓学习知识,是真知识,还是不可靠的经验之谈? 一般的读书人,自幼投在伪师门下,学习伪知识,自以为懂得天为人为两方面的事物,只是伪懂而已。 日伪言伪言,丧尽天真,浸透人伪,变成伪人,自己却不晓得。 幸好这世界上存在着极少数不伪的人,他们就是真人,自古就有。 全靠那些真人,真知识才得以代代传承下来,以迄于今。 真人是什么样的人呢? 古代的真人,不欺微贱不凌寡,待人平等;不求鼎盛不称雄,貌似无能;不谋事业不做官,消极退隐。 这样的奇人,得失不系心,错了不悔恨,对了不欢欣,好好歹歹随缘分。 这样的异人,危立崖畔,泰然不惊,兼有特异功能,下水水不湿脚,入火火不烧身。 如此和谐静止的内心,如此超越常态的本领,皆因为真知识合大道,灵魂飞入玄境。 古代的真人,一枕黑甜不做梦,心底干净;醒来舒畅微笑,不懂什么人日之计在于晨;山蔬野果随便吃,不贪肥美,不爱荤腥;呼吸深深深到肺,深到下体,深到脚跟。 因为嗜欲很浅,所以呼吸系统超越常人,很深。 常人七情六欲很深,所以呼吸系统很浅,浅到气管浅到喉,浅到声门。 常人有那些屈背弯腰服劳役的呼吸更浅,哮喘有声,说话气紧如蛙呜,发短促的喉音。 古代的真人,不知道生活有什么可爱,不知道死亡有什么可憎;生从虚无来,不必庆幸;死回虚无去,不必抗争;飘然来,飘然去,来去本无心;早晨从哪里起程,记忆分明,天黑到哪里投宿,勿须打听;领来肉身,乐于收下自然的礼品;失去躯壳,等于退给原物的主人。 总之,不以智力抵抗规律,不以人力赞助天命,他是真人。 这样的真人,忘了社会,忘了个人,忘了自己的一颗心;额颡宽阔,容貌寂静;有春之温暖,有夏之盛情,有秋之凄清,有冬之猛狠,并非有意变脸色,只是自然而然的调整,同季节相对应;给人人以方便,谁也猜不透他的底蕴。 古代的真人,身材峨峨高,挺直不倾,四肢纤纤瘦,无力扛鼎;固守自我,宽容他人,不被视为顽梗;敞开胸襟,一片空白,不要装饰花纹;挂着微笑看众生,无所谓喜不喜,顺着自然办事情,无所谓勤不勤;和颜悦色,人说我可亲;好心善意,人说我可敬;严词厉声,似乎很骄横;傲骨豪情,礼法不能禁;躲噪避尘,似乎爱关门;悟道忘言,万事不留心。 真人是这样的人,显然与众人大不一样。 真人有所爱,众人有所爱。 真人与众人都有所爱,这是一样的。 真人有所不爱,众人有所不爱。 真人与众人都有所不爱,这是一样的。 真人与众人都有所爱,都有所不爱,这是一样的,可见真人与众人是一样的。 真人所爱所不爱,众人所爱所不爱,在内容上是不一样的,可见真人与众人是不一样的。 但是,真人看来,一样的与不一样的,终归是一回事。 你认同于自然,相信所有伪人都是自然之子,天生平等,都有权爱什么不爱什么,你就会看见所有的人,包括真人和众人在内,是一样的。 你认同于社会,相信所有的人都是社会之子,各有利益所在,各有不一样的追求,你就会看见所有的人,包括真人和众人在内,是不一样的。 真人看来,认同于自然,认同于社会,都是有道理的,可以合二而一,不必对立起来。 所谓天人合一,就是认同自然与认同社会的合一,就是天作天为与人作人为的合一。 生死相续,命中注定,好比昼夜相继,合乎常情。 命由谁注定? 由天注定。 天定也就是天作天为了。 这里说的天,乃是大自然。 天定也就是自然规律在那里起决定性的作用。 人类从旁插手,或阻挡,或推进,起不了决定性的作用。 万物的生死相续,万事的兴废相继,查其真相,都是天定,人力奈何不得。 难怪人类敬天爱天,认天做父,感恩则俯首拜天,呼痛则仰面喊天。 比天父更伟大更玄秘的是道,是事物变化的客观规律,我们能不敬爱它吗? 臣民相信国君了不起,敬君畏君,认君做主,甚至不惜为君捐躯。 比君主更高贵更真实的是道,是事物变化的客观规律,我们能不敬畏它吗? 天大旱,水涸源,江断流。 老鱼悲,小鱼愁,雌鱼哭,雄鱼忧,挤在无水荒滩头;腮靠腮,口对口,你吐给我湿涎,我吻给你唾沫,互相抢救。 大难临头成好友,死前结婚成佳偶。 啊,说什么情深谊厚,还不如从前水有道,你在五湖玩耍,我要蜀江悠游,你不友我,我不爱你,水各一方永远不碰头!社会有道,何必提倡友爱精神,何必表扬家庭样板!与其歌颂圣主,批判暴君,宣传仁啦义啦,不如忘掉一切君主,忘掉他们的是,的非,的好,的坏,忘掉仁义道德,回归大道。 生命有道,都由自然规律决定。 大地母亲啊,你赐的躯体乘载我,你赐的生活劳苦我,你赐的衰老闲逸我,你赐的死亡安息我。 你爱我,一直叫我好好活着,只是为了时候一到送我好好死去呀。 万物与人一样,不停的变化着,要留留不住,要藏藏不了。 舟子藏航船在山环的海港,渔翁藏舢版在树绕的江湾,自认为很保险。 谁知夜半海潮江洪悄悄冥冥一齐涌来,水有神力,背负着大船和小船,大的向远海,小的向下游,急漂去,如电闪。 当时的变化没有人看见,因为舟子正在做梦,渔翁正在安眠。 藏大的藏小的藏得够妥善,仍然漂失不回返,仍然要变。 看来只有藏世界的万物在世界,也就是说,交出去,不要藏,这样不会丢失,保险安全。 人若交出自己,化入万物,无我无彼也就无得无失,不会像航船和舢版那样漂走,好比二滴水珠交出自己,投入大海,永不丢失。 想让什么东西永恒,交出去,不要藏,这是大实话。 大自然随手抓一把湿泥,放入人体模型之内,轻轻一压,说:“说是你。” 你就快乐极了。 他老人家掌握各种人体模型,其数千千万万,够做你千万次。 做你一次,你乐一次,那还乐得完吗? 所以圣人交出自己,化入万物,永不丢失,而不特别乐于某种模型。 但有逍遥归顺大道罢了。 一个未悟道的俗人,青春欢乐,晚境宁静,来时逗人喜爱,去时寿终正寝,大家都要羡慕他呢。 何况大道,关系一切事物,支配一切变化,大家能不归顺它吗? 我唱一首《道之歌》吧:道啊,为何看不见你的形影? 你不做,等于做了一切事情,真实可信,不需要任何旁证。 你允许代代传承,不允许独家占领;你希望人人自悟,不希望现场讲经。 万物之本啊,万事之根啊,宇宙之父啊,你同时间一齐诞生。 鬼魂凭藉你而显灵;上帝凭藉你而显圣。 你使山原葱葱郁郁;你使空气干干净净。 你悬在天穹的最高顶,仍不能说你多高,你埋在地壳的最深层,仍不能说你多深,因为你是无限,到处皆存。 你比天长地久更长久,仍不能说你长久,你比天神地祗更老龄,仍不能说你老龄,因为你是永恒,随时皆存。 元古大酋长[豕希]韦得了你,天地两仪从此划清。 远古大酋长伏牺得了你,阴阳二气从此理顺。 北斗七星得了你,斗柄旋转如时针,永不停,转速稳。 太阳月亮得了你,走黄道,走白道,天灯两盏照长明。 兽人堪坯得了你,登上昆仑做山神。 仙人冯夷得了你,浪游黄河做水神。 神人肩吾得了你,镇守泰山做岳神。 轩辕黄帝得了你,驾乘飞龙上天庭。 国王颛[王页]得了你,飞升玄宫管北冥。 鸟人禺京得了你,派到北冥管长鲲。 西山兽女得了你,变成西王母,永葆红颜的美人。 凡人彭祖得了你,修身养性,高龄八百春。 泥匠傅说得了你,当了商朝相爷,侍候国王武丁,掌管天下大政,死后魂归白云,追上东方苍龙一宿,跨骑龙尾,高悬夜空,化成一颗明亮的星。 葵先生姓南伯,人称南伯子葵,想学道去拜访[亻禹]女士,人称女[亻禹]。 她修道多年,兼习驻颜美容之术,青春常葆。 见面时,葵先生很吃惊,问:“女士年高了吧,为什么还显得这样年轻,像个小女孩子哟?” 她说:“我得道啦。” 葵先生问:“道,能学学吗?” 她唔了一声,摇头说:“哪能呢。 你不是学道的人呀。 上次有一位卜梁倚先生来找我学道,我收了他。 他已粗具圣人之才,欠缺的是道。 我呢,粗通圣人之道,欠缺的是才。 我愿意教他修道,他若努力实践,也许能达到圣人的境界。 我说也许,我说努力,足见学道之难。 不然我把圣人之道一条条的说给圣人之才听一遍便了事,那就太容易了。 正因为我深知学道之难,我才一点点的说给他听,同时陪着他,从旁教他怎样实践。 默诵教条不难,难在持久实践。 这样陪着教了三天,他才学会忘却外面的社会。 已经完全忘干净外面的社会了,我又陪着教了七天,他才学会忘却周围的环境。 已经完全忘干净周围的环境了,我再陪着教了九天,他才学会忘却自身的存在。 已经完全忘干净自身的存在,完全超脱旧的自我之后,我不再陪着教他了,让他自己进入朝彻状态。 所谓朝彻,好比早晨睡醒,忘却人间数十年的一场大梦,彻底清醒了。 进入朝彻状态之后,他就自己进入见独境界。 所谓见独,就是悟道。 万事万物都逃不脱因果关系,所以不是独立存在,唯有道,完全摆脱因果关系,绝对独立。 道乃真独,所以见独就是见道,见了也就悟了。 进入见独境界之后,他就自己突破时间观念,打通古今隔阂,等同古今,无古无今,绝对逍遥。 突破时间观念之后,他就自己勘破生死观念,冲开生死关卡,等同生死,非生非死,跃入玄境。 从忘却社会开始,到跃入玄境结束,这个学道的程序还必须循环实践,持之以恒,才能达到圣人的境界。 道是规律。 规律运转,既非有情,也非无情。 是道,时时刻刻在杀伤生命又不让快死,也是道,分分秒秒在养活生命又不让永生。 给万物催产接生的是道,给万物抬棺送葬的也是道;给万事添砖加瓦的是道,给万事拆台散架的也是道。 所以我说,道的别名就叫矛盾。 矛主攻,要撄动;盾主守,要宁静。 矛盾就是一攻一守,一动一静,一撄一宁;所以道的又一别名该叫撄宁,意思和矛盾相同。 万事万物总是先撄后宁,先动后静,始于撄动,终于宁静。” 葵先生问:“这些道理是谁对你讲的?” 她说:“老师对我讲的。” 葵先生问:“你的老师是谁?” 她说:“文字著作。” 问:“他的老师是谁?” 说:“口头传诵。” 问:“他的老师是谁?” 说:“观点清晰。” 问:“他的老师是谁?” 说:“心头明白。” 问:“他的老师是谁?” 说:“实践。” 问:“他的老师是谁?” 说:“唔噢。” 问:“这样怪的名字?” 说:“是的。 碰到问题他就唔,找到答案他就噢,所以他有这个名字。” 问:“他的老师是谁?” 说:“天昏昏地暗暗,又名蒙昧。” 问:“他的老师是谁?” 说:“天渺渺地茫茫,又名虚无。” 问:“他的老师是谁?” 说:“有开始吗,这是他的名字。” 他们四位先生,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各自潜心修道,原不相识,某日偶然萍聚,互相交换心得,感到十分契合。 四人共同宣称:“以道的观点看,对立的两极乃是一回事。 如果虚无是人的头颅,生存就是脊梁,死亡就是尾椎。 虚无起头,生存续后,死亡收尾。 自成一系。 生死存亡本来就是一体的事,这是我们的生死观。 凡持有这个观点的都是我们的道友。” 四人相视而笑,从此结成知心道友。 然后分手,各自回家继续修道去了。 不久,子祀听说子舆病了,便去他家慰问。 子祀站在门外,听见他在高声咏叹:“伟大的造物主哟,是你神奇的力量把我蜷缩成这样的哟!”子祀吃惊,急步入门,见他上身赤裸,背长痈疽,发炎红肿,痛得俯首弯腰,致使五脏处于高位,下颏靠拢肚脐,肩傍高过脑顶,颈椎凸出,指向天空,够可怜了。 再看他的面部,阴阳二气错乱,呈现不祥的死灰色,糟透了。 子把原想说几句安慰话,又见他的表情恬淡,反映出内心的宁静,知道他不需要安慰,便不说了。 子舆俯首弯腰,耸肩缩颈,蜷成一团,坐在炕床,同客人闲聊天。 都是修道之人,寡言少语,三五句也聊得没盐没味。 子舆说:“我去照照吧。” 爬了炕床,蹒跚走到院角。 匍匐井边,以水为镜,照见身影。 然后摇头,低声咏叹:“哎哟哟!伟大的造物主哟,真是你神奇的力量把我的形体蜷缩成这样的吗?” 子祀问:“你恨吗?” 子舆说:“没事。 从何恨起呢。 我不过是造物主的一件作品而已。 如果他老人家还要修改,把我左臂变成雄鸡,我就恭听啼鸣报晓,岂不方便;把我右臂变成弹丸,我就挽弓打猫头鹰,那是补品;把我臀部变成车轮,把我灵魂变成马匹,我就有专车乘坐,还不必雇车夫。 什么是得? 得就是属于我的时间来了。 什么是失? 失就是属于我的时间去了。 要来的终久要来,心安气定的我等待。 要去的终久要去,心平气和的我顺从。 我以这种态度面对得失生死,什么欢乐悲哀都攻不入我的精神堡垒。 古人说的自身悬挂自己解脱,就是这个意思。 自身悬挂在半空中,喊别人来救命,枉自挣扎。 他不晓得那是外物捆紧了自己的内心,还得自己解脱。 自己不解,到死不脱。 谁也扭不过造物主,自有人类以来便是这样的了。 我又从何恨起哟。” 又不久,子犁听说子来病了,便去他家慰问。 子犁进门,看见子来的妻子儿女围聚炕床哭泣,子来仰卧喘气,快要死了。 子犁吃惊,胸问涌起一波波的悲凉,又很快平静下来。 然后咳嗽扬声,严肃宣布:“去去去!别围着,站远些!不准惊扰阴阳变化!”子来的家属掩泪退避后,子犁以道友的身份,肃立炕床门外,行了注目观化之礼。 然后靠着床门,向临终的子来柔声咏叹:“伟大啊,那掌管阴阳变化的造物主,他今夜会把你变成什么,把你送到哪里去呀? 变你成日鼠的肝脏呢? 变你成草虫的臂膀呢?” 子来微微张目,凄凉一笑,大口喘气,低声断续的说:“儿女该听父母吩咐,东西南北,去哪里就去哪里。 阴阳变化比父母更父母,我当然该听双亲的吩咐。 现在阳父阴母用死亡亲爱我,我不听从,便是杵逆。 他俩亲爱我,还会错吗。 大地母亲啊,你赐的躯体乘载我,你赐的生活劳苦我,你赐的衰老闲逸我,你赐的死亡安息我。 你爱我,一直叫我好好活着,只是为了时候一到送我好好死去呀。 造物主今夜变我成什么,我不想选择,也不想打听,炉师熔铁,铸造器物,炉边一块铁跳起来叫喊:‘我要做宝剑!’炉师一定会认为那是一块不祥的妖铁。 如果炉师烧铁水入人体模型之内,铸造新我,我就欢呼:‘我又做人啦,我又做人啦!’炉师一定会认为我是一个不祥的妖人。 天地乃是巨型熔铁炉,造物主乃是高级炉师,变我成什么都可以,送我到哪里去都行。” 说完,子来瞑目,沉沉睡去。 到他猛然惊醒的时候,已经是在另一个环境里,他以另一种生命形态存在,再不是从前的子来了。 他们三位先生,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各自潜心修道,也是原不相识,某日偶然萍聚,互相交换心得,感到十分契合。 三人共同宣称:“不知道世界上能有多少人像我们这样,互爱又看不见爱在哪里,互助又说不出助了什么。 更不知道世界上能有多少人,活得海阔天空,远远超越现实,云游雾隐,委顺玄道,忘却自身,心向永恒,就像我们这样。” 三人相视而笑,从此结成知心道友。 然后分手,各自回家继续修道去了。 不久,子桑户忽然死去,孟子反和子琴张赶来治丧。 孔子闻讯,吩咐学生子贡登门吊唁,兼送钱来。 子贡入门大吃一惊,见子桑户的遗体横放在院中,孟子反和子琴张一左一右坐在地上,一个正忙着编织苇席,准备用来裹尸软埋,另一个正弹琴唱歌,主人二唱一和。 歌词四句:“啧,啧,嗨哟桑户哟。 啧,啧,嗨哟桑户哟。 你回老家得安宁,丢下我们,还在忙做人!”子贡站在门口,皱眉蹩额,觉得二人大不像话。 待唱完一轮后,急步上前制止,非常严肃的说:“敢问两位,对着遗体放声歌唱,有这样的礼仪吗?” 人相视而笑,抬头看看子贡,不愿回答。 织席的仍织席,弹琴的仍弹琴,都说:“这位先生熟悉礼仪,可惜不懂礼的本意。” 子贡遵照传统的礼仪哭了跪了舞了钱也送了,回去报告孔子,说子桑户没有妻子儿女,没有棺椁衣裳,尸陈院中,准备苇席软埋。 说到在那里治丧的两个家伙,子贡愤愤然问孔子:“老师,他们是哪一类人呀? 说什么修道啦修行啦,天晓得。 他们标榜精神自由,否定形体,对着遗体放声歌唱,面无哀痛之色,太不像话,我不晓得该把他们归人哪一类。 他们到底是哪一类人呀?” 孔子说:“他们出世厌俗,孔丘我呢,入世从俗。 一出一入,立场相反。 我派你去登门吊唁,只怪我没见识。 他们认同大自然,视自己为大自然一部分,与造物主合作,与阴阳连成一气。 他们的生死观迥异于世俗的。 生,在他们眼里,是悬附在腹腔内的瘤子,是累赘在皮肤上的疣子,总之是身上的多余的疙瘩。 死,在他们眼里,是剧痛的痈疽排脓了,是奇痒的瘃疮消肿了,总之是身上不痛了不痒了。 他们既是那样的人,怎能认识到活着总比死了好,又怎能感受到生之欢乐,死之悲哀。 人类的生命现象,在他们眼里,不过是灵魂借贷了自然界的多种物质,拼凑成肉体,依附在上面、演一台戏而已。 戏演完了,借贷的都要还,包括肝胆在内的五脏,包括耳目在内的五官,都要还给大自然,值不得留恋。 于是灵魂又去飘泊,又去借贷,又去拼拼凑凑,又去依附,又去登台上演,投入了生命的第二次循环。 起点即终点,终点即起点。 三次四次五六次,无限次的循环。 借的也就是假的,假的也就是梦幻,梦幻也就是当作戏来演。 所以他们那些出世厌俗的道派,躲避红尘,不受污染;待人接物,心不在焉;事情来了,顺其自然;灵魂逍遥,作风散漫。 他们既是那样的人,怎能糊糊涂涂的跟着世俗跑,严守礼仪,歌不能唱,琴不能弹,哀痛必须满面,让四邻的百姓来围观!”子贡说:“老师似乎欣赏他们呢。 这就成问题了。 老师到底是哪一派?” 孔子说:“我还能是哪一派呢。 者天爷判决我终身入世从俗,别无选择。 不过嘛,陪我服刑的还有你呢。” 子贡说:“敢问老师到底是怎样想的。” 孔子说:“鱼靠水,人靠道。 靠水的,耍求不高,掘塘养殖,它就活得舒畅了。 靠道的,要求不高,平安无事,他就活得满足了。 舒畅了的,满足了的,彼此之间的接触就少了。 所以古人说,鱼类互相遗忘在江湖里,人类互相遗忘在大道里。 至于那些出世厌俗的道派,孟子反啦子琴张啦,就当是残缺的畸形人,不妨宽容他们,遗忘他们。” 子贡说:“敢问所谓的畸形人。” 孔子说;“从社会角度看,用礼的尺子量,他们确实又残又缺,真是畸形。 从自然角度看,用道伪尺子量,他们不残不缺,并非畸形,所以,谁正派谁不正派,难说哪。 有些人,老天爷的慧眼看得清,不正派,是小人,社会上却称赞他是正派的君子。 当然,也有些人,老天爷看,明明白白是正派的君子,可是社会上倒骂他是小人;不正派。” 鲁国的著名贤士,姓孟孙,名才,平时待人接物,遵守世俗礼仪,中规中矩,但是思想超俗,密合玄道,大有外儒内道之风,深受士人赞赏。 孔子讲课,谈到孟孙先生,有所表扬。 学生颜回持存异议,对扎子说:“哪个孟孙先生,母亲去世,他按照礼仪要求,哭是哭了,但未痛号;泣是泣了,但无涕泪;丧期也守够了,但他内心不惨戚,居丧无愁容。 这三条都没有做到呢,还表扬他懂礼,堪作国人表率云云。 有名无实,真的行得通吗? 我觉得这件事太奇怪了。” 孔子说:“那个孟孙先生按照礼仪全做到了,他比一般的治丧专家更懂得礼的本意。 礼仪的要求太烦琐,宜简化。 奈何世俗保守,要简简不得。 孟孙先生毕竟有所简化,所以我说他比一般治丧专家高明。 人之所以有生,人之所以有死,世俗自有一套说法。 孟孙先生不懂得那一套生死理论,所以断了痴心,既不妄想早生,抢在同代人之前,也不妄想晚死,赖在同代人之后。 他任随造物的安排,静待那不可知的变化罢了。 人不静待,又能怎样? 如果已经变化,你怎能记得自已变化前的状况? 如果尚未变化,你怎能预知自己变化后的状况? 如果已经生,你怎能记得自己生前的状况? 如果尚未生,你怎能预知自己生后的状况? 如果已经死,称怎能记得自己死前的状况? 如果尚未死,你怎能预知自己死后的状况? 颜回啊,你恐怕跟我一样吧,做梦数十年,至今尚未醒,所以不相信自己在做梦啊。 死,在孟孙先生眼里,有肉体的改变而不存在灵魂的损伤,有一时的怛毫而不存在真正的灭亡。 孟孙先生大梦早醒,不愿标新立异,所以溷迹世俗。 世俗礼仪,亲人死了,都要哭的,他也跟着哭,显得合时宜。 哭而不哀痛,泣而无眼泪,那是自然的。 可怜世俗的人,开口我,闭口我,拍着胸膛叫喊我我我,他们考虑过吗,我所说的这个我是不是真我呢? 如果此时此地此肉体不是真我,那么我生啦我死啦这些说法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哭而且哀痛,我泣而有眼泪,我内心很惨戚,我居丧有愁容,这些行为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此时此地此肉体不是真我,那么我是谁呢? 颜回啊,你梦见自己是飞无一鸟,你梦见自己是潜水一鱼,你说现在梦醒了。 你能断定是真醒了,还是正在做梦? 也许现在是梦,是鸟做梦,是鱼做梦,梦见自己姓颜名回,同一个姓孔名丘的人在课堂上争论? 这件事你居然不觉得奇怪,倒去奇怪孟孙先生是否懂礼!”颜回低眉拍额,落入沉思。 孔子说:“一瞬间的忘忧,忽入舒畅境界,来不及笑一笑,这是顺其自然。 回味一番之后,忽显笑容,来不及先排练,这同样是顺其自然。 短时的舒畅,片刻的笑容,都得听凭自然的摆布,非人力之所能争取到的,何况万事万物,其难其繁,哪是人能随意扭转的呢? 安于自然的摆布吧,忘掉生死得失,淡化哀乐悲欢,回归那渺渺天茫茫地,无差别的境界去吧。” 古时,尧帝要让位给许由,许由拒绝帝位,逃回箕山,仍做隐士,回归自然,甚是逍遥自在。 一日,有贤士意而先生登箕山来拜访。 许由知道这位先生是尧帝的官员,便打趣问:“尧爷爷又给你进行了什么思想教育?” 意而先生说:“他老人家吩咐,一是叫我实践仁义,二是叫我明辨是非。 老一套听厌了,我来投老师修道吧。” 许由说:“那你还跑来做什么。 仁义是黥刑,他老人家抹黑你的脸。 是非是劓刑,他老人家割掉你的鼻。 瞧瞧你这副刑余的惨状,还能逍遥自得,顺应变化,皈依大道!”意而先生说:“能在大道边边上走一走也好。 请老师收下我吧。” 许由说:“不行。 哪有瞎子去挑选美女的,欣赏美术的。” 意而先生说:“素妆的倩女不再炫美,抬梁的莽汉不再逞雄,多思的黄帝不再用智,都是修道锻炼出来的嘛。 他们能改造好,独有我不能回炉重新锻炼吗? 谁能断言呢,可能造物主愿意洗我脸,补我鼻,撤销仁义是非加给我的刑罚,让我干干净净完完整整做人,追随老师走上大道呢?” 许由笑着说:“哎哟哟,可能的,可能的。 我先打个谜语给你猜吧。 我们有一位共同的老师,他才是大宗师。” 说完话,站起来朗诵道:大宗师啊大宗师,你是天下第一暴力,最最凶横无理,擂万物成粉齑,杀生命如杀死虱蚁,什么义与不义,你从来不介意。 大宗师啊大宗师,你是天下第一温馨,最最慈善有情,养万物成繁盛,抚生命如抚爱幼婴,什么仁与不仁,你从来不承认。 大宗师啊大宗师,你是天下第一老叟,最顽健高寿,与时间成孪友,享遐龄如天长地久,青春永远驻留,你从来不衰朽。 大宗师啊大宗师,你是天下第一巧匠,最最智慧高强,化虚无成万象,造宇宙如神工建房,功劳完全隐藏,你从来不亮相。 颜回上次听课,同老师孔子争论居丧的礼仪,被说服后,反省自己活了数十年,真是一场梦,不胜感叹。 从此潜心修道,由于为人诚实,又能吃苦耐劳,身体力行,进步很快。 想起从前老师讲过心斋之术,他便付诸实践。 一日,跑来向老师报告,说:“我进步了。” 孔子问:“哪方面?” 颜回说:“我忘礼乐了。” 孔子说:“身外之事嘛,该忘。 还不够呢。” 过了几天,颜回又来说:“我又进步了。” 孔子问:“哪方面?” 颜回说:“我忘仁义了。” 孔子说:,“身外之名嘛,该忘。 还不够呢。” 又过几天,颜回再来说:“我又进步了。” 孔子问:“哪方面?” 颜回说:“我坐忘了。” 孔子惊问:“坐忘是什么意思?” 颜回说:“不但忘了外物的存在,我连自身的存在也暂忘了。 停用肢体,关闭耳目,灵魂脱离躯壳,心境扫除思维,同大道保持一致,这就是我说的坐忘。” 孔子说:“同大道一致,就不会怀有偏爱了。 与变化吻合,就不会死守教条了。 颜回啊,从前你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别人受不了的艰苦,你活得很快乐。 我曾赞美你是贤士,在谋堂上。 现在我要再说,你是真正的贤士。 谢谢你教导我什么是坐忘。 这一次轮到你做我的老师啦。” 秋风乍起,寒雨十日。 子舆坐在家门口,等待道友子桑,傍晚仍不见来。 他俩是隐士,孤且贫,多年互相关照,有约五日一聚,漫谈修道心得。 现今已十日仍未见子桑,想必是病了。 子舆怀裹一袋冷饭,踏着泥泞去看子桑,走到他家柴门,天色已晚,听见破屋里弹琴哭歌之声,是子桑正在唱呢。 子舆侧耳倾听,声音微弱,上气不接下气,歌词含糊不清,首句唱完哭一声“父哟”。 二句唱完哭一声“母哟”。 三句唱完哭一声“天哟”。 尾句唱完哭一声“人哟”。 感情哀怨,显然出格,不好。 子舆推门进去,说:“为什么唱这样的歌!”室内无灯,黑角落有嗄声是子桑,说:“为什么我落到这地步,想来想去想不出答案呀。 父顾我,母爱我,难道要我受穷? 我能责父怪母吗? 高天在上,覆盖全民。 大地在下,乘载众生。 天地无私,难道要我特别受苦? 我能怨天恨地吗? 那么是谁捉弄我到这地步? 是命运吧?”

应帝王

啮缺先生爱好辩论,极有兴趣追问到底,咬住论敌不放,啃得别人招架不住,所以绰号啮缺,他就是咬成了缺牙巴。 啮缺先生追问老师王倪四个问题,王倪四次摇头不知。 啮缺先生退而自省,忽有所悟,拍额愧笑,自言自语:“噢,懂了懂了。 王老师用摇头批评我了。” 意识到自己的过失,他高兴得雀跃,跑去告诉王老师的老师蒲衣先生,说:“老老师,我晓得自己的错误啦!”蒲衣说:“说说错在哪里吧。” 啮缺说:“错在多知,多智。” 蒲衣说:“你现在才晓得吗。 从远古的酋长到上古的五帝,为什么一代不如一代? 因为心智愈演愈繁,所以天下愈搞愈乱。 就拿舜帝来说,当然是好帝王,可他胸怀仁爱,便是动用心智去巴结百姓了。 巴结百姓,争取民心,他做到了。 胸怀仁爱,推广仁爱,等于讨伐不仁不爱,等于对他人有所否定,这便牵涉到谁是谁非了。 是非问题回过头来又促进心智的繁衍,天下能不乱吗。 请对比远古的酋长伏牺,那时候天下的知识少,心智未萌,伏牺治天下,不治而大治。 他老人家睡得香梦沉酣,一觉醒来,悠悠缓缓。 无事可视,无公可办,且去管一管牛棚和马圈。 你叫他一声牛,他回应一声我;你叫他一声马,他回应一声俺。 少知识,少分类的麻烦;无心智,无是非的扰乱。 知觉葆其天真,他不妄断;德性顺其自然,他不伪善。 啊,他老人家不需要查究谁是谁非,坐堂审案。” 肩吾先生学道,曾去拜访著名的狂人陆接舆先生,听他大吹神仙怎样漂亮婉娈如处女啦吸风饮露啦乘云飞天啦,觉得荒诞,全是胡扯乱弹。 后来学道厌倦,改学政治,拜在日仲始先生门下。 仲始先生祖辈是算命的星相家,所以姓日。 再后来学政治又厌倦了,肩吾先生又去拜访陆接舆先生。 接舆问:“日仲始教你些什么?” 肩吾说:“教我怎样统治百姓。 概括说,只一句,当领袖的遵纪守法,做出榜样,谁敢不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向他学习呢。” 接舆说:“这是运用心智,伪善骗人。 这样统治百姓,天下若能太平,海底也能掘出一条河,蚊背也能驮起一座山。 你们两位显然认为治天下就是治百姓的外在表现。 纪律、法律、榜样,规矩老实都是外在的啊。 圣人治天下,先治百姓的内在,正导百姓的本性,舒畅百姓的内心,然后推行政令。 哪能要求士农工商都学圣人,各尽其能就不错了。 违纪犯法,祸害自身,百姓懂得躲祸避害,不需要你们两位去提醒。 岂但人懂,鸟鼠都懂,所以鸟高飞在天空中,躲避网捕简明杀之祸;所以鼠深藏在神坛下,躲避烟熏锄掘之害。 看来只有你们两位不懂,在自运用心智,比鸟鼠更无知!”无根先生研究政治,出差调查民意,沿途询问士农工商各色人等:“你认为该怎样治天下?” 一日路过赵自殷山南麓,风景虽佳,他却熟视无睹。 来到蓟寥水河畔,拦住一位无名百姓,说:“请你谈谈治天下吧。” 这位无名百姓是隐士,正在欣赏山水,不耐烦的挥手表示厌恶,说:“去去去!鄙俗不堪,你怎么提一些令人扫兴的问题哟!本人不当官,皈依造物主,正在这里和大自然对话。” 无根说:“老看山水也会腻的。” 无名隐士说:“腻? 腻了我就乘骑渺茫的无形鸟,逃出世界,旅游非现实的王国,到幻想的矿野里去寝息。 我有我的快乐,你何必说那些治天下的梦话来引诱我。 无根说,“就当教导我吧。” 无名隐士说:“好吧。 性情要淡,精神要冷,顺从客观规律,不要挖空心思运用智术。 你让天下自治,天下自然大治。 对不起,再见了。” 阳居先生研究政治,拟出三条标准,衡量一个国王是否英明。 心头不落实,去请教大师老聃。 阳居问:“办事既敏捷又果断,见识既广博又通达,学习既勤奋又踏实。 如果有人一身而兼有这三条长处,总可以和英明的国王相提并论了吧?” 老聃说:“圣人看来,你说的这种人很像衙门里供职的小吏,工作劳累,心情紧迫,他那一技之长恰似一条绳子,把自己捆绑在办公桌,想调调不走,想辞辞不掉,想不受表扬也办不到,一直忙到病了死了,才给松绑。 虎豹有绚丽的皮毛,供人铺床垫座,所以被猎。 猿猴会攀跳,逗人快乐,所以被捉。 狗会追踪狐狸,所以被牵。 它们都有长处,也可以和英明的国王相提并论了,是吗?” 阳居猛然醒悟,说:“敢请老师谈谈英明的国王怎样治天下。” 老聃即席唱一首《国王颂》。 词曰:国王英明,用无为治天下。 天下每个角落,都能找出他的功劳,都能证实他的伟大。 你若一一调查,所有成绩都应该归百姓,而不应该归他。 他用这个办法,让人忘记他个人的伟大。 家家温饱,是他暗中赐福;人人善良,是他幕后教化。 他让国民自豪,敢拍胸说:“看咱!不靠国王,靠我自己,靠大家!”他是天下第一乐泉,让百姓笑哈哈,只饮水不思源,不必去报答他,没兴趣歌颂他。 他不制定死板的政策和法令。 总是顺从自然的变化而变化。 他游心在非现实的逍遥王国,在云之外,在天之涯。 齐国著名的巫师季咸,西游郑国,挂牌营业,为顾客相面,引起轰动。 他能预见顾客未来的生死存亡,遭怎样的祸,获怎样的福,长寿吗,还是短命呢,说得非常准,准到哪一年的哪一月,哪一旬的哪一日,灵验若神。 挂牌营业初期,门庭若市,顾客排长龙。 后来突然门庭冷落。 因为太准了,把顾客吓跑了。 谁听了自己的死期,能不怕呢。 列子,亦即郑国的列御寇先生,登门请季咸相面后,大吃一惊,为之心醉神迷。 跑回老师壶子那里,他说:“老师,那个巫师季咸可了得哟!我一向坚信老师的道是高峰,高到顶点了。 去请季咸相了面,我才明白了,他的道更高!”壶子说:“御寇啊,我教你学道,迄今还徘徊在书本阶段,距离实践阶段还远,你怎么就认为已经得道了啊。 你看室外我养的鸡,一群尽是母的,没有公的,能孵出小鸡吗。 你这半罐水呀,竟去同小道比高低,渴求外界信服你,夸你身手不凡。 自己既然心胸浅露,所以真相被人一眼看透,准确说出你的生死吉凶,使你不得不迷信他。 你去请他来吧,给我相相面。” 第二日,列子领来季咸,给壶子相了面。 季咸拖列子出门去,仰天叹一声唉,说:“你的老师完啦!大限已到,活不成啦!只剩几天的命,不超过十天吧。 他那面相,嘿嘿,生命之火全熄,唯见一堆湿柴冷烬。 真是怪事!”送走季咸,列子大哭。 哭够了,回到老师壶子那里,交领尽湿,泪光莹莹。 壶子说:“没事。 刚才我在坐忘,故意向他显示静态的地象,让灵魂萃萃然如危崖不动,而又似乎快要崩垮。 他大概看见我关闭了生机吧。 请他明天来,又给我相相。” 又一日,列子领来季咸,给壶子第二次相面。 季咸拖列子出门去,笑得很满意,说:“你的老师遇到我,算他运气好,命不该绝吧!现在有救啦!看他面相。 那一堆湿柴冷烬又燃火了。 真是奇迹!我告诉你,放心好了,他那关闭了的生机今天又变了,开启了。” 送走季咸,列子大喜,跑回来报告好消息。 壶子说:“刚才我故意向他显示动态的天象和静态的地象,双象并出,阴阳配合,让灵魂来一番大扫除,扫掉虚名,除实利。 从而开启脚后跟涌泉穴的良机。 他大概看见我开启了良机吧。 请他明天来,再给我相相。” 再一日,列子领来季咸,给壶子第三次相面。 季咸拖列子出门去,满脸不悦,说:“你的老师不肯戒身心,没有听从我的吩咐,叫我怎么相呢。 请转告他,等他斋戒清洁了,我再来相吧。” 送走季咸,列子回来转告了。 壶子说:“刚才我故意向他显示非动非静的太和之象,让阴阳二气绝对的平衡,既不相克,又不互补,既不矛盾,又不统一,总之莫名其妙。 什么斋戒不斋戒哟,他大概看见我平衡了气机吧。 俗士看不透深渊,当然莫名其妙。 有藏鲸的深渊,有死寂的深渊,有活泼的深渊。 深渊有九种之多,我已给他看了三种。 请他明天来,再再看吧。” 第四日,列子领来季咸,给壶子第四次相面。 季咸走近壶子面前,瞪眼一瞥,大吃一吃,回头便逃。 壶子说:“快追他!”列子迟迟疑疑,追出门去。 过了一会,回来,喘气报告说:“没影啦,跑掉啦,他跑得那样快,我追不上。” 壶子说:“刚才我故意向他显示动静皆绝的无象之象,让自我消失,让灵魂虚空,一切顺从他,不晓得有我,不知道有他。 他是陂陀我是土,土随陂陀而高高低低,连绵成山脉;他是浪涛我是水,水随浪涛而起起落落,漫衍成河流,陂陀不晓得土在哪里,浪涛不晓得水在哪里,季咸不晓得我在哪里。 无象之象使他惊吓莫名,所以逃跑。” 列子想起老聃的《国王颂》的结尾:他不制定死板的政策和法令,总是顺从自然的变化而变化。 他游心在非实现的逍遥王国,在云之外,在天这涯。 列子说:“我懂了。 老师,你才是英明的国王呀,逍遥国的!”壶子静坐,合目不语。 列子想到自己误信巫师小道,未能精通大道,辜负了老师的教诲,等于白学了,感到惭愧,决定从头学起。 当即收拾行李,拜别壶子,回故乡去。 此手闭门,三年反省,在家顶替妻子干活。 先是放下丈夫的架子,烧火做饭,干啥都行。 后是放下人类架子,饲猪周到,如厨子侍候主人。 在外做事情,下讲亲疏,不论贵贱,不管是非,不分彼此,一视同仁。 待人接物,不繁文缛礼,不装腔作势,任其自然,葆其天真。 独立自主,不去攀附不求人。 看破红尘乱纷纷,既不同流合污,也不立异标新。 不隐而隐,恬淡清贫过一生。 不贪虚名,不玩谋计。 国事不必一手抓,不必包办代替。 心思不可滥用,发明种种主义。 记住,智巧终归是凶器。 要晓得天下事无穷无尽,你最好悄俏做不响不声。 尽自己之所能,切忌拼命斗狠,硬要求成,纵然成了,也是犯险,值不得你自夸自矜。 记住,虚心才是真英明。 你看,至人之心镜子似的亮堂堂。 你去照他,他不迎来,虽然你是国王;你不照了,他不送往,立刻把你遗忘。 他客观的反映物象,而不收藏,所以镜子照人年年老,人不能把镜子照伤。 记住,心虚命长。 海北海,同样的早潮晚汐,躁动不安。 海水上波浪的狂跑,倏忽而逝。 南海国王,北海国王,同样的生就海水性格,喜爱狂跑运动,所以一个名倏,一个名忽,也就是高速度。 南海北海之间,一片莽莽大陆,是中土国。 中土国生就陆土性格,喜爱清净无为,不躁不动。 无知无识,所以名浑沌,也就是糊涂。 音读讹了,便成混蛋。 混蛋也好,糊涂也好,浑沌不计较,他心头明白:“俺名昆仑。” 他照料中土国,春花秋实,鱼跃鸢飞,无为而治。 奈何南海北海倏忽二王最怕寂寞,所以早晚驾乘潮汐,一个北上,一个南下,每天两次跑到中土国来开碰头会,说是交流新潮汐的信息。 中土国王浑沌尽地主的义务,每天两次设宴招待倏忽二位贵宾。 至手他俩交流一些什么信息,浑沌从来不感兴趣,显得呆头呆脑,瞌睡未醒。 一日,倏忽二王研究怎样报答浑沌。 倏说:“人有七窍;两眼看物,双耳听声,一口饮食,两个鼻孔呼吸。 唯独这位老兄可怜,一窍不通。 应该帮助他呢。” 忽说:“是呀。 应该让他看看海洋,同时听听信息,尝尝美昧,呼吸一点新空气。” 于是他俩决定给浑饨开窍。 浑饨仍然瞌睡未醒,没有任何反应。 第一天凿通一窍,看见平面物象了。 第二天凿通二窍,看见立体物象了。 第三天凿通三窍,听见声音了。 第四天凿通四窍,不但听见声音,还能够寻找到声源了。 第五天凿通五窍,大吃大喝了,大说大唱了,大叫大骂了。 第六天凿通六窍,闻到香臭了。 第七天凿通七窃,畅快呼吸了。 浑沌太兴奋,当场就死了。 中土国就这样灭亡了。 昆仑山留下六条隧道,供人凭吊。


外篇

骈拇

脚趾有畸形的,大趾二趾合并成一个趾,这便是并趾。 手指有畸形的,大指上端分歧成两个指,这便是歧趾。 并了,歧了,同正常人比较,前者少得到一个趾,后者多得到一个指,都错在得。 并趾歧指由于错得造成畸形,当然不好,不过这是先天遗传造成的,天生的。 并趾人歧指人他们自身什么错误也没有犯,犯了错误的是遗传基因。 腹腔有病态的,里面悬附着瘤子。 皮肤有病态的,上面累赘着疣子。 悬附了累赘了,同正常人比较,多得到一些瘤子疣子,也错在得。 瘤子疣子由于错得造成病态,当然同畸形一样的不好,不过这是后天病变造成的,而不是天生的。 瘤子病人疣子病人他们自身犯了错误,不能推给遗传基因。 由此可见,病态不同于畸形。 现在有人千方百计推销仁义,说社会之有仁义礼智信这五常,好比人体之有心肝脾肺肾这五脏,恰恰对应自然界的火木土金水这五行。 似乎心脏长仁,肝脏长义,脾脏长礼,肺脏长智,肾脏长信,并全是天生的。 天生的? 是道德同内脏并生呢,还是内脏歧生了道德呢? 仁义好比并趾歧指,由于错得,成了畸形。 不啊,仁义好比瘤子疣子,由于错得,成了病态,仁义是错得。 错得就是错德。 仁义不是正德。 仁义不是并了歧了,而是悬附了累赘了,仁义是心长疙瘩肝长癌。 并趾在脚,脚趾间连生了无用的皮肉。 歧指在手,手指上岔生了无用的指头。 畸形,止于无用罢了。 仁义则是病态,心脏悬附了仁,肝脏累赘了义,违反人类天性,背离天下正德,矫情扮演仁义行为,沉溺何深,岂止无用,而且有害。 推销仁义,扮演仁义,那些人为此而滥用了天赋的耳聪目明。 聪是听觉灵,明是视觉灵。 那些人聪明得过头了,并了歧了,悬附了累赘了,耳目畸形了病态了。 视觉灵到病态的程度,嫌素色衣袍不受看。 于是设计等级礼服,用花灿灿的五彩,绣乱纷纷的图案,打扮朝廷的贵官,据说有利于仁义的排练。 想昔年的离朱先生视觉非凡,暗室察五色,百步观针眼。 从那时起,人间便有了色彩的麻烦。 听觉灵到病态的程度,嫌独唱歌曲不过瘾。 于是建立交响乐队,谱闹麻麻的六律,奏乱嘈嘈的繁声,娱悦聚会的君臣,据说有助于仁义的气氛。 想昔年的师旷先生听觉超人,盲舞指挥棍,一曲动鬼神,从那时起,人间便有了音响的扰困。 推销仁义,扮演仁义,那些仁义病患者违反天性,提倡错德,捞取名誉,害得天下沸沸扬扬,瞎叫嚷要奉行行不通的仁义模式。 想昔年的曾参先生演仁销仁,史鱼先生演义销义,真是带坏了头。 仁义的并发症是诡辩。 那些诡辩病患者命起题来如耍杂技堆垒坛坛罐罐,让观众吃惊;发起言来如长绳结满了死纥(纟达),让听众难解;行起文来如玩藏钩游戏,让读者去猜。 他们极有兴趣纠缠着坚白论啦同异论啦互相争辩不已,说空话,猎虚名,居然也不怕累。 想昔年的杨朱墨翟两位先生最爱这类玩艺,真是带坏了头。 以上种种仁瘤义疣、不是畸形,便是病态,歪门邪道而已,绝非正德。 天下有这样的正德。 正德就是正得。 正得就是得到自己应得到的。 这样的正德绝不至于违反生物天性,人类天性。 所以,如果不违反天性,二合并成一的便不算是畸形,不应视同并趾。 同样,如果不违反天性,一分歧成二的也不算是畸形,不应视同歧指。 推而广之,只要不违反天性,太长的也不算是有余,太短的也不算是不足。 你嫌鸭腿太短,想给接长,鸭会惊叫。 你嫌鹤腿太长,想给锯短,鹤会悲鸣。 鸭得短腿,鹤得长腿,都是正得,符合天性。 所谓天性,就是自然选择的结果,就是进化淘汰的结果,天性宜长的,你何必锯短? 天性宜短的,你何必接长? 谁请你去操那一份心呢。 替鸭,替鹤? 请尊重天下的正德吧。 噫!想起了,你们不是说,仁义乃天性,是人之常情吗? 既然乃天性,是人之常情,又何必劳你们这些好好先生去操心,去推销,去扮演? 仁义既然是正德,还愁正不起来吗? 担什么忧呢? 天下有正德,不正而自正,谁叫你去正。 就是畸形,也未必能矫正。 不信你去试试,撕裂脚趾间连生的皮肉,并趾人会不会哭叫;咬断手指上岔生的指头,歧指人会不会痛喊。 他们二人,同正常人比较,前者少得到一个趾,后者多得到一个指,都错在得,皆属畸形,你撕你咬,你要矫正,除了给人间增添泪水和伤痕,还能得到什么? 何况谁能信任你不错撕错咬,伤害好人? 岂止畸形人,就连正常人看见你走来,也会恐惧的啊。 当今天下大乱,你们这些好好先生,仁义的宣传员,满怀忧患,睫毛锁愁帘,目渺渺兮看人间,怕来日遭大难,声称要挽狂澜。 可是那些不仁不义之徒根本不管,狠毒的更狠毒,贪婪的更贪婪,又抢纱帽又弄钱,天性的仁啊常情的义啊通通撕裂,咬断。 噫!别忘了,你们说过,仁义是天性常情的表现。 既然是天性常情的表现,那些不仁不义之徒为什么心不回,意不转? 三代迄今,近两千年,据说夏朝提倡仁,商朝推广义,周朝仁义并行,礼乐领先。 两千年来,仁啦义啦闹喧天,天下愈闹愈糜烂!仁义是不是天下的正德,你们可以自己评判。 天下有常态。 常态就是万事万物不一不齐。 无论什么时代,无论什么社会,曲的直的圆的方的歪的正的,你意想不到的,样样都有,无奇不有,你掌握着四种量具,一是曲线板,二是直尺,三是圆规,四是矩尺,走入常态社会环境,这里量量,那里比比。 于是啧啧烦言,样样看不顺眼。 你嫌曲的曲率不合理想,使之正曲;直的不完全直,使之正直;圆的圆周有一段椭了,使之正圆;方的又稍稍菱了,使之正方。 样样事物都以你的量具为标准,由你整而齐之,统而一之。 一了齐了,常态弄成变态了。 你宣布说:“我恢复了正常状态。” 社会上有那些天生不正的事物,你用曲线板、直尺、圆规、矩尺去改正它们,便斫伤它们的天性了。 社会上有那些风马牛不相配的事物,你用绳子把它们捆绑在一起,你用胶水把它们粘合在一起,便侵犯它们的正德了。 你是制造变态啊,而你自己还不晓得。 社会上有那些天生洒脱的人,你用礼乐折腾他们,你用仁义腻烦他们,藉此笼络民心。 你不晓得你弄坏了社会环境的常态啊。 天下有常态。 常态就是不用量具自然成形:曲的天生曲,不是曲线板画曲的;直的天生直,不是直尺画直的;圆的天生圆,不是圆规画圆的;方的天生方,不是矩尺一方的。 常态就是不靠外力自然亲密。 天生投合在一起的,不用胶粘;天生纠结在一起的,不用绳捆。 常态就是不按计划自生自得。 该生的到时候油油然都生长了;应得的到时候纷纷然全得到了。 常态似乎莫名其妙,为什么该生,怎样生长的,为什么应得,怎样得到的,说不清楚。 当然,古之常态,今之常态,状态方面变化日新,但是常规方面则无二致。 社会环境大不同了,基本规律并无增损。 你们这些好好先生,天性多仁,正德多义,便将仁义塞入道德教条,强加于人,不知疲倦的八方去游说,原来是要天下的人都服用你们的迷幻药吗!你们正在制造变态的社会哟!迷幻药小剂量使人迷失方向,暂时回不到自己的家乡;迷幻药大剂量使人丧失天性,终身找不到大道的理想。 凭什么我这样说? 古代的好帝王,那个舜爷爷,天下治得不错,可惜他天性多仁,正德多义,见百姓没事干,便高举仁义的大旗,号召人人学仁习义,以免闲得发慌。 大家敬爱他老人家,当然听话,说干就干,拼命表现自己的仁心,狠狠展开自己的义行,可忙啦。 仁义积极分子,包括假仁假义的假积极分子,大批涌现。 不仁不义分子弄得垂头丧气,脸面无光。 反仁义分子呢,当然逃不脱天诛地灭啦。 这不是仁义迷幻药使人迷失方向,乃至丧失天性了吗? 夏商周这三代迄今近两千年,社会价值取向最大的变革是鄙弃无为,崇尚有为。 官方谈奋斗,民间讲拼搏,意思一样,就是有为,大家勇于牺牲天性,陪外物去殉葬。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说的是老百姓。 他们岂止牺牲天性,而且要钱不要命,最可怜。 高一层的是士,文士和武士,有一碗饭吃,所以只为名誉地位殉葬。 不但牺牲天性,而且要脸不要命,有些殉葬场面十分感人。 再高一层的是大夫,贵族做官的,脸是有了,足够光彩,所以要捍卫家族的世代簪缨,不惜以身殉葬。 再再高一层的便是圣人,包括帝王以及大政治家大思想家,物质精神两方面的欲望早已满足,所以愿为江山社稷殉葬。 当然,他们都说:“寡人日夜操心,只为天下百姓。” 前面这四种人,各干各的事业,各打各的招牌,互不相同。 但是他们都在奋斗拼搏,这点完全相同。 奋斗就有牺牲,拼搏就有危亡。 同样牺牲天性,同样殉葬外物,他们这四种人简直是一路货色,很难说谁贵谁低贱。 牧场两个羊倌,一个成年已婚,一个少年未婚,不慎丢失羊群。 主人怒,问那已婚的:“你当时在干啥?” 答曰:“读圣贤书。” 问那未婚的:“那你又在干啥?” 答曰:“走六子棋。” 他们二人,一个好学,一个贪玩,显然事业不同,志趣不同,可有二点完全相同,都丢了羊。 你能说二人谁丢得好些,谁丢得坏些? 伯夷是孤竹国的储君,商朝的遗臣,拒食周朝的粟米,为了名,结局是饿死在首阳山。 盗跖是柳下惠的弟弟,山东的流寇,劫掠齐国的财货,为了利,结局是被杀在东陵山。 他们二人,一个大贤,一个大盗,人格不同,境界不同。 可有一点完全相同,都丢了命,牺牲天性去陪外物殉葬。 你说伯夷死得光荣,就能让他再活一次? 你说盗跖死得耻辱,就能让他再挨一刀? 天下人人都在殉葬哟。 人人!某先生呜呼了。 查此人系为仁义殉葬的,大家盛赞:“君子!君子!”某先生完蛋了。 查此人系为钱财殉葬的,大家痛斥:“小人!小人!”同样的殉葬,呜呼完蛋皆是死,你们偏偏看不见。 迷幻药使你们回不到自己的家乡,找不到大道的理想,只关心谁君子谁小人,不关心死活。 同样丢命,同样牺牲天性去陪外物殉葬,伯夷不就是被杀在东陵山的盗跖吗? 盗跖不就是饿死在首阳山的伯夷吗? 二鬼黄泉相逢,自然平等,谁需要你们去赞君子,斥小人。 我也追求道德完善,但是不想牺牲自己天性的自由,一任仁义规章来管辖我,把我训练成曾参、史鱼那样的道德模范。 我也祈求膳食丰厚,但是不想牺牲自己天性的淡泊,一任味觉享受来引导我,把我培养成俞儿那样的烹调专家。 我也需求聪耳灵醒,但是不想牺牲自己天性的清静,一任听觉享受来支配我,把我陶冶成师旷那样的音乐权威。 我也要求明目洞察,但是不想牺牲自己天性的朴素,一任视觉享受来控制我,把我塑造成离朱那样的色感大师。 我追求的道德完善,不是指仁义规章,而是指符合自身天性的正德的完善。 我乞求的膳食丰厚,不是指味觉享受,而是指维持自身生命的必需的丰厚。 我需求的聪耳灵醒,不是指听觉享受,更不是指倾听外物吵闹,而是指听见自己内心的寂静。 我要求的明目洞察,不是指视觉享受,更不是指细看社会纠纷,而是指看见自己灵魂的安恬。 如果有一个人,眼里只照看社会状况,耳里只聆听外物的声音,嘴里只品尝别家的口味,心里只追随他人的德行,完全丧失自己的性情,岂不枉自为人,虚度一生。 他这一辈子,得到的并非自己的而是别人的眼福、耳福、口福,顺应的并非自己的而是别人的天性。 迁自我,就别人,他活得大苦大累,令人同情。 人若终身顺应别人的天性,肯定别人的肯定,就算他是大贤伯夷吧,也同盗跖一样,行为不正,思想荒淫!在下庄周非常之不象样,居然在这里谈道德,实在惭愧,要请读者原谅。 我的品质低劣,怕受仁义管辖,这辈子只好堕落下去了。 当然;也不敢太堕落,堕落到引大贤与大盗为同志,去干那些荒淫不正的事情。 我能得到自己的正德,便满足了。

马蹄

漠北大草原,野马动成群。 啊,自由的象征!史前时代,是我们的祖先有求于马,而马无求于人。 马与人曾经互不相识,真正平等。 快蹄跑雪踏坚冰,厚毛抗风御寒冷。 适应辽阔荒凉的环境,是马的天性。 渴了自寻甜泉喝,饿了自觅茂草啃。 喜欢独立自在的生存,是马的天性。 翘起后腿尥蹶子,踢偷咬的豺狗,踢追捕的猎人。 爱和平,是马的天性。 马群告别故乡,被卖进城,看见高楼大厦,非常吃惊。 母马嘶叫:“天啦,里面居然住人!”公马喷鼻:“但愿这里不住我们。” 与人类的相识,乃马类的不幸。 一旦被相马权威伯乐先生看中,检验合格,便是马最大的不幸。 伯乐通知马主人:“牵那畜牲来受训。” 从此开始苦难的历程。 训练班的总教练是伯乐,姓孙,名阳,又名伯乐,以马师的身份侍候爱马的秦穆公。 其实伯乐是一个群体的共名,哪个时代都有,哪个国家都有,可以姓张李王,赵钱孙。 他对人说,“鄙人的特长是整治畜牲。” 他对马说:“朋友,我了解你。 你们谁优谁劣,谁纯谁杂,谁千里谁豆腐,我一眼能看出来。 请信任我,同我愉快合作。” 那些好出风头的马见他走来,都很激动,引颈长嘶。 训练课程可分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烙烧杂毛,理鬃剪鬣,修脚钉掌,火印打号,安笼头,衔嚼铁,系缰绳,又用皮带捆扎背部、胸部、腋部、腹部、臀部,再拖进马棚内,关入糟枥,押上栈床,其事甚烦。 有一些天性倔强的马,受不了一连串的厚爱,或咬或踢,怙恶不悛,遂被拉到屠场,宰了卖肉。 第一阶段结束,十有二三之马被杀。 第二阶段,耐饥考验,饿毙一批,耐渴考验,又渴死一批。 测试高速长跑能力,倒毙一批。 突然加速,说是培养爆发力,又累死一批。 整顿作风,淘汰自由散漫分子。 统一步调,清洗离心离德分子。 这两类被叫做害群之马,当场屠了示众。 第二阶段结束,十有五六之马已呜呼了。 伯乐训练班能卒业的马仅有小部分,均获毕业证,被称为良骏。 因其毛色互异,赐以嘉名,例如骅、骝、骢、(马因)、(马辛)、骓、骐、骠、骝、骊,都很好听。 可怜这些骏马,口中嚼铁横卡,压疼舌根硌疼牙,缰绳一拉,勒痛嘴巴,全身绊绊挂挂,从颈项周围到肛门上下,屁股还要挨鞭打,说不出的尴尬,天性完全抹杀。 自然之马,悲哉,被改造成人类之马!岂但整治马匹,人间七十二行,行行都有伯乐先生。 陶匠说:“鄙人的特长是整治粘土,捏造陶器,圆的溜圆,方的正方。 不信请用圆规比比,矩尺量量。” 木匠说:“鄙人的特长是整治木料,打造木器,曲的正曲:直的笔直,不信请用曲线板比比,直尺量量。” 伯乐何其多呀!马师强奸马意,还以为马应该谢他的恩。 似乎马喜欢被整治,被勒,被鞭。 陶匠强奸土意,还以为土应该谢的他恩。 似乎土喜欢被整治,被捏成方圆。 木匠强奸木意,还以为木应该谢他的恩。 似乎木喜欢被整治,被曲,被直。 有谁尊重马的天性,土的天性,木的天性,为马呼吁,为土呼吁,为木呼吁。 我只听见一片激赏之声,说孙马师本领高,说张陶匠技艺强,说李木匠工夫好。 七十二行之外,还有国王。 国王强奸民意,还以为百姓应该谢他的恩。 似乎大家喜欢被整治,被管,被奴。 他永远不晓得自己有什么错,正如七十二行大大小小的伯乐,洋洋得意,死不觉悟。 当然,我说的是坏国王。 好国王的治天下不会是那样的,我相信。 好国王能觉悟。 他晓得,百姓有百姓的永恒。 织布穿衣,耕田吃饭,便是百姓的永恒。 国王江山易改,百姓永恒难变。 凡是百姓,同得耕织,同得吃穿。 同得就是同德。 耕织吃穿便是百姓永恒的同德了。 好国王还晓得,百姓有百姓的自由。 百姓好比野马野牛野羊,自由蕃息在漠北草原上,各自成群,大家一样,不偏私,不朋党,一便交给大自然去牧放,就是天放。 所以好国王让百姓同德,让百姓天放,而不自作主张,弄得百姓停耕罢织,东流西浪,家破人亡。 国王有德,百姓记在心上。 所谓有德之世,就是这样。 远古大酋长,比好国王更好国王。 那是至德之世,无为而治,天下平康,民间与官方互相遗忘。 人人肚子饱胀,身体肥胖,昂头向上,走起路来噔噔响。 谁也不必向谁低头,大家眼睛含笑,直视前方,看不见是非,不懂得你短我长。 物我混淆,彼此不分,真是好时光。 人快活,大自然也欢畅。 山不通车打隧洞,水不行船架桥梁。 万物与人和平共处,一切生命终老故乡,天下无逃亡。 山山群兽同居,树树众鸟合唱。 草不割,木不伐,到处莽莽苍苍。 虎豹牵去做朋友,不然发扬。 从蒙昧的远古之世到启蒙的尧舜之世,至德萎缩了,降为有德,酋长膨胀了,升为国王。 好国王坏国王交替上台,这时候出现了圣人。 圣人耳聪目明,智能优异,发现社会危机,于是手忙脚乱。 (三‘贝’,如‘磊’)(上‘尸’下‘贝’)驮碑似的抬出仁来,快马赶路似的奔向义去。 众人见他如此卖力,不但不肯凑趣,反而对他怀疑:“人不为财,谁肯早起? 嘻嘻。” 圣人又觉得仁义大道理,不太具体,于是制礼作乐,让礼法管制众人的行为,让音乐驯服众人的情绪,以为这样将有助于实践仁义。 他哪晓得结果是引起了更严重的社会危机。 礼法使人弄虚作假,成了高级诈骗。 音乐使人纵情快意,成了低级文娱。 从前家家耕织,同心同德,人皆是一样的。 现在一分为二,一些人锻炼成伪君子,一些人熏陶成真小人。 社会由此分裂,永不归一。 理想国就这样坍成废墟。 所以我说:不砍倒朴素的檀,哪有檀木。 不雕檀木,哪有祭怀。 不设祭怀,怎好祭拜神祗。 不敲碎天真的噗,哪有白玉。 不琢白玉,哪有朝版。 不握朝版,怎能朝拜君王。 不整垮天下正德,谁去听鼓吹仁义。 不毁掉天性常情,谁需要制礼作乐。 不沉湎五彩诱惑,谁去看美术图案。 不接受五声扰乱,谁需要音乐律吕。 砍倒朴素,敲碎天真,工匠是罪人。 整垮正德,毁掉天性,圣人是案犯。 漠北大草原,自由的野马,朴素的野马,天真的野马,渴了自寻甜泉,饿了自觅茂草,喜了交颈摩擦,怒了回身踹踢。 生活方式简单,学得这四方面的技能,够之足矣。 文明人的狡猾狃狠,马不明白。 马做梦也想不到人有那样坏。 一经整治,马就明白。 人有政策,马有对策。 马被派去拉车,背上压辕,颈上套轭,额上戴累赘的铜镜,奈何不得。 马失群而孤绝,用阴险的目光看周围的一切。 扭颈缩项,诡计脱轭。 猛拖蛮撞,皮带断裂。 偷咬缰绳,暗吐嚼铁。 鬼鬼崇崇,似人做贼。 朴素天真,完全毁灭。 谁逼马学坏的? 伯乐伯乐,难道罪责!远古大酋长的至德之世,无为而治,家家户户安居耕织。 人人思想自由而不起坏心,行为自由而不干坏事。 一边嚼一边笑,吃饭也在舞蹈。 东走走西逛逛,消消肚子饱胀。 生活方式简单,学得耕织两方面的技能,够之足矣。 后代人的诡诈贪婪,他们那时做梦也想不到。 后代出了圣人,抬仁奔义,制礼作乐,天下就弄糟了。 礼乐剥夺行为自由,仁义妨碍思想自由,使家家户户不安居耕织,而去矜夸智能,而去追逐利益。 昏居乱臣,酷吏奸商,大盗恶贼,伪君子啦真小人啦一齐上阵。 朴素天真,荡然不存。 谁教人学坏的? 圣人圣人,该承担犯错误的责任!

胠箧

当今战国时代,社会看重知识。 知识乃力量,无知无识要上当。 你看《防窃须知》大字写在驿馆门墙:敬请各位驿客小心,谨防摸扒钱囊,暗撬货柜,偷启物箱;行李要看管好,绳要捆紧,锁要锁上;若有失窃,本馆概不赔偿,祈谅。 这个《防窃须知》字字千金,便是人间最宝贵的知识,最值钱的力量。 你不好好学习,掌握,运用,纵然读遍了《诗》《书》《易》《礼》《春秋》也等同愚氓。 所谓知识,世俗认为就是这样。 奈何小偷小摸容易防,而大盗难防。 大盗之来也,呼啸成群,明火执仗,浩浩荡荡,钢刀架在你脖子上。 眼睁睁你看着义士们放手枪,提的提,担的担,抬的抬,扛的扛。 未捆紧的他叫你捆紧,未上锁的他叫你锁上。 捆紧,锁上,《防窃须知》替谁帮忙? 所谓知识到底给谁以力量? 读者诸君不妨想想,世俗所谓知识,有哪一样不被大盗拿去,用于自我武装? 圣人耳聪目明,贤人怀才握智。 世俗所谓聪明才智,有哪一样不替大盗帮忙? 施展你的才智,努力囤积,结果是为盗囤粮。 运用你的聪明,尽心守卫,结果是为贼守赃。 啊,一生储藏,给贼女做了嫁衣裳。 其实你遇到的不是大盗。 够资格的大盗有头有脸,根本不去打家劫舍。 齐国出过超级大盗,历史上写着呢。 从前的老齐国姓姜,后被盗,改姓田,亦即现在的新齐国。 老齐国是姜大公开国的,曾是周朝天子手下第一文明富强之国。 那时齐国,国无荒地,人口稠密,村庄连接,炊烟相望,鸡犬相闻。 国土两千多里,到处尽是禾稼,临水便有渔家。 从首都到东西南北边境,全国政令统一,体现仁义礼乐四大理想,透过各级地方行政机构,贯彻基层,何尝没有遵守圣人的法制呢。 精神文明化领域,官方的宗庙祭祀祖先,民间的社坛稷祠礼拜农神,勤谨而又活跃,何尝没有听从圣人的教导呢。 这个够资格的圣人之国,历数百年,到齐简公,跳出个野心家田成子,他是部长级的大夫,杀了简公,盗了齐国。 姓田的劫夺了姓姜的,表面上齐国仍然是齐国,国名不改。 明盗之外,又添暗偷的色彩,田成子真是超级大盗哟。 他盗走的岂止齐国江山,包括圣人的法制啦圣人的教导啦亦即仁义礼乐四大附件在内,都连锅端走了。 一手掌握圣人造的四大附件,用来笼络百姓,大家就不敢骂出口,虽然人人心头明白他是盗贼。 四大附件保证他的安全,稳坐江山,名正言顺,等同尧舜。 这就是继承的合法性。 既然合法,邻国小的就不敢公开批评,大的也不敢宣战出征。 从此齐国江山姓了田,代代传,直到今。 田成子不仅仅盗了国政,兼盗仁义礼乐,且盗周公,大公、管仲、孔子这些死硬了的圣人,盗他们的来站岗值勤,就象哨兵,保卫盗贼的身家性命!读者诸君再想想吧,世俗所谓知识,有哪一样不被大盗拿去,用于武装自身? 世俗所谓圣人,有哪一个不被大盗抓去,站岗值勤? 其实田成子这样的超级大盗算不上最坏的。 据说齐国的居民老太婆,感他的恩德,惦记他的健康,给他献礼品。 歌曰:“老太婆,采枸杞,送给敬爱的田成子。” 假仁假义也许比真暴真虐好。 暴虐的超级大盗,历史上多着呢。 从前,夏桀王砍谏臣关龙逢的头,商纣王剜谏臣比干的心,周王杀忠臣苌弘,撕成肉块,吴王杀忠臣伍子胥,煮成肉汤。 四位贤臣死得那样惨啊,要逃要抗都不行啊,因为圣人定下法制,君是君来臣是臣嘛,因为圣人留下教导,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嘛。 不把圣人抓去站岗值勤,不盗圣法圣教,暴虐无道之王坐得稳吗!杀得下吗!撕得成吗!煮得了吗!说国王暴虐无道吗? 有道就不暴虐了吗? 盗跖是山东的流寇,掠齐国的财货,办人肉的宴席,够暴虐了。 有喽罗问:“报告大帅,小的听说圣人有道,那是啥玩艺儿? 干咱们这行的也有道吗?” 盗跖回答:“蠢货,七十二行,行行有道。 无道,闹得起势头吗。 你听着。 要偷要抢,先摸肥瘦,不必调查,全凭直觉。 可见了咱门灵视灵听,这是圣。 破门而入,冲在前头,不怕牺牲,这是勇。 撤退出来,争着断后,掩护弟兄,这是义,见机行事,晓得适可而止,这是智。 分赃公平,体现博爱精神,这是仁。 五德皆是圣人的教导,全属优秀品质。 品德败坏,无道,只配做小偷,休想当大盗!”现在该明白了:善人不依圣人之道,想善也善不起来;坏人不靠圣人之道,想坏也坏不下去;盗跖不用圣人之道,想横行山东,成吗。 不是我庄周硬要骂圣人,明摆着的,社会上善人少,不善的人太多。 这就注定圣人对社会贡献少,破坏多;教育作用少,教唆作用多。 听了圣人的话,若有一人问善,便有三人作恶。 圣人仁义,盗贼动干戈。 事情正是这样:缺豁上唇,冷掉门牙。 鲁国酒酸,赵国挨打。 圣人登场,大盗出马。 打击圣人从严,处理盗贼从宽,社会才有治安。 其理亦如溪谷断源,河水自然流干;丘陵铲平,渊潭自然填满。 哪一天圣人死绝,哪一天大盗完蛋,天下复归平静,了却许多麻烦。 圣人一天不死,大盗一天不止。 社会现状正是如此。 百姓老实,寄希望于圣法圣教,以为由此可能天下大治。 夏桀商纣那样的暴君早就操纵了圣法圣教,田成子那样的奸臣早就窃取了圣法圣教,盗跖早就利用了圣法圣教,这些事实百姓不知道。 愈倚重于圣人的那一套,愈有利于暴君奸臣,以及大盗。 任何发明创造,他们都能抢到,偷到。 你创造量粮的量升和量斗,作为标准量器,他们抢去,放大缩小,损人利己。 你发明称物的锤秤和天平,作为标准衡器,他们偷走,加重减轻,利己损人。 你创造对牌和印章,用来杜绝弄虚作假,他们抢去,用于瞒天过海,营私舞弊。 你发明仁义,用来矫正世道人心,他们偷走,用于伪装门面,欺骗百姓。 仁义也能偷走,你觉得奇怪吗? 民间有句话,你该听过吧:“偷了腰带环扣,十字街上砍头;偷了国家机构,金銮殿上封侯。” 诸侯深宅大院,他们坐在厅堂高谈仁义。 普天下的仁义都在他们嘴上,难道不是偷偷叼去的吗。 圣法圣教,圣人圣智,古圣人创制的一切都在他们手中,难道不是偷偷拿去的吗。 社会太黑,出了那样多贼,投奔强盗队伍,抢夺诸侯爵位,偷仁义,偷量器,偷衡器,偷对牌和印章,以谋取富贵。 纵然奖励他以阔气的小车,嘉勉他以荣誉的高帽,他也不肯向善。 纵然威慑他以斩首的严刑,他也不肯改恶。 一窝蜂的争跳贼船,大家用各种方式配合盗跖,已成黑潮难挽之势,这是圣人的罪过哟。 不妨听听,老生常谈:“大鱼深潜不上岸。 利器秘藏不宣传。” 圣人的那一套圣法圣教便是秘密武器,宣传不得。 大鱼跳上岸去,被人捉住。 秘密武器宣传出去,被人盗取,危害社会。 所以我说:杜塞聪明,扫除才智,强盗自然消逝。 摔破珠玉,砸碎珍宝,小偷自然减少。 烧掉对牌,毁掉印章,心态恢复健康。 打烂升斗,折断衡秤,人间恢复信任。 不依圣法,不听圣教,舆论恢复公道。 解散乐队,禁奏繁声,耳朵才有灵听。 取消美术,禁用彩色,目光才有明澈。 不靠量具,不慕新奇,工匠才有巧艺。 删掉曾参和史鱼的模范事迹,锁死杨朱和墨翟的辩士嘴巴,抛弃仁义说教,人类才能找到正德,同归妙境。 有聪明,不外露,用来反省自己,人人这样做,社会就不分崩离析了。 有智慧,不外露,用来充实自己,人人这样做,社会就不惶惑了。 有道德,不外露,用来约束自己,人人这样做,社会就不邪怪了。 曾参演孝子,史鱼演忠臣,杨朱和墨翟演伶牙俐齿,师旷演乐感的耳朵,离朱演色觉的眼睛,工(亻垂)演匠手,都在火爆爆的炫耀自己,演戏罢了,徒使社会不安,绝非正道,毫无用处。 我又要缅怀至德之世了。 远古的大酋长,各统领其氏族,计有容成氏族、大庭氏族、伯皇氏族、中央氏族、栗陆氏族、骊畜氏族、轩辕氏族、赫肯氏族、尊卢氏族、祝融氏族、伏牺氏族、神农氏族共十二个。 在那些美好的岁月,文字尚未发明,氏族史官结绳记事,挂在公堂一排排一串串,编成历史。 没有国王,没有圣人,大家平等。 吃生肉嚼野蔬都香甜,穿兽皮披树叶都漂亮,过最简陋的生活都安乐。 两两氏族之间,虽是邻居,遥遥望见,鸡犬相闻,彼此也不往来,因为双方不需要贸易,不需要作战。 人人享尽天年,终老故乡故园,不必逃难。 这就是至德之世了。 不象当今乱世,大家惶恐不安,东听西探,伸长颈项踮起脚,望眼欲穿。 忽然传说:“某公很贤!”大家怀揣干粮,奔去投靠那所谓的靠山。 家中丢下亲人不顾,地里抛开禾稼不管,离乡出县,一去不还。 更有商人为赚钱,士人为捞官,脚印延伸出诸侯之国,轮迹延伸出千里之远。 大家狂跑求利,制造社会动乱。 啊,这就是重视智能和信息惹起的麻烦,责任在上面。 上面爱智,已惹麻烦,加以政治无道,安得不爆发社会大动乱!智的害处有这样大? 有。 鸟类在空中飞得好好的。 人用智造弹弓,打杀鸟类。 后来又造拉射的弓箭,又造扣动扳机射的弩箭,又造箭尾系线射的(矢曾)箭,猎具愈精良,鸟类愈狡猾。 后来又造长柄罗网捕鸟,用于笼养,大批活捉。 猎具的智慧迫使鸟类扭曲天性,改变生活方式,乃至异化。 鸟性被扰乱了,空中生态被破坏了,贻患无穷。 这是滥用智造成的。 有。 鱼类在水中游得好好的。 人用智造骨叉,叉杀鱼类。 后来又造系竿的钓钩,又改良诱鱼的钓饵。 后来又造船用的撒网,岸用的赶网,断流的拦网,有柄的捞网,悬架的扳网。 后来又造竹编的捕笼,小型的俗呼筒苟,大型的俗呼母猪苟,设置激流,过程的鱼误入笼内游不出来。 钓具捕具的智慧迫使鱼类扭曲天性,改变生活方式,乃至异化。 鱼性被扰乱了,水中生态被破坏了,贻患无穷。 这也是滥用智造成的。 有。 兽类在野外活得好好的。 人用智造石矛,刺杀兽类。 后来又造捕大兽的地网和捕小兽的翻车网,又造阴险的绳套和暗算的铁夹,又造诱捕的栅笼和陷坑,又造围捕的鹿角栅栏。 捕机愈精臭,兽类愈狡猾愈猛狠。 捕机的智慧迫使兽类扭曲天性,改变生活方式,乃至异化。 兽性被扰乱了,野外生态被破坏了,贻患无穷。 这又是滥用智造成的。 有。 人在世间生活得好好的。 上面开发智能,下面用智求利。 社会风气恶化,时兴卖弄嘴劲。 或引经据典,巧言骗人;或虚张声势,大言欺人,或阐一板夹缠混淆的坚白论,迷惑听众;或来一段生拉活扯的同异论,吓退论敌。 诡辩的智慧迫使众人不信任常识,不尊重事实,改变思维方式,哄了自己又哄别人,由糊涂而异化,常识被批臭了,事实被打倒了,思想被搞糟了,贻患无穷。 这还是滥用智造成的。 智的四大害处,已如上述,都是当今乱世大家看见了的。 所以我要再说,以往每次社会动乱,乃至今后每次社会动乱,都是爱智惹的麻烦,责任在上面。 各人有自己的智力圈,智力不是无限的,圈外的知识是自己没法了解的。 所谓求知,世人误认为就是越圈探求不了解的知识,而不是深入了解圈内的知识,认真运用圈内的知识。 世人羡慕,憧憬,追求自己智力圈外的,小看自己智力圈内的。 各人有自己的爱好圈,爱好不是无限的,圈外的事物是自己没法爱好的。 所谓批评,世人误认为就是越圈指责不爱好的事物,而不是深入检查圈内的事物,认真批判圈内的事物。 世人藐视,厌弃,责难自己爱好圈外的,珍视自己爱好圈内的。 于智力圈,世人贵外贱内。 于爱好圈,世人贵内贱外。 人心如此,世道如此,安得不爆发社会大动乱!至德之世崩溃以来,迄今两千年了。 智能和信息愈来愈受重视,结果怎样? 污烟瘴气,晦暗了日月的光辉。 水浅树稀,戕贼了山川的灵秀。 气候反常,风雨不时,寒暑不定。 岂但人性扭曲,鸟性鱼性兽性也扭曲了,就连蠢蠢爬动的蠕虫和翩翩飞动的甲虫也丧失天性了。 上面爱智,一念之差,世界就乱成这样了啊。 自众酋长退位,国王登极,夏商周三朝的文明时代开始以后,上面制定的政策就是重视智能的,两千年来一贯的了。 憨厚诚实的百姓,上面才不爱呢。 他们只爱那些色恭貌谨不老实的坏人。 恬淡无为的智士,上面才不用呢。 他们专用那些能言善辩不踏实的政客。 多言爱辩,从官方到民间,处处听见训人的喧嚣声。 仅凭这一条,社会就乱了。

在宥

听政治家谈论怎样治理天下,在下庄周纳闷,无话可说。 天下这东西难道能治理? 我看,愈治愈糟,愈理愈乱,不如高抬贵手,听之任之,宽之恕之,饶了天下,让天下去自治自理好了。 不听之,不任之,你意欲何为呢? 树样板,立楷模,你想用高标准的道德去扭曲天下人的本性? 不宽之,不恕之,你意欲何为呢? 设密网,置苛法,你想用最严厉的刑律去剥夺天下人的正德? 本性天生,不愿被人扭曲。 正德天赋,不愿被人剥夺。 本性既是天生的,就是合理的,不会长久泛滥成灾的。 正德既是天赋的,就是合法的,不会长久倾斜成恶的。 天下人的本性正德既不泛滥又不倾斜,谁需要你去治理天下呢。 所以我说,不如高抬贵手,饶了天下吧。 天下一治就糟,一理就乱。 我举两个极端的例子。 从前尧是好国王,善待百姓,使人笑嘻嘻的放纵天性,寻欢作乐,丧失了应有的恬淡之情,尧就是这样治理天下的。 从前桀是坏国王,虐待百姓,使人愁闷闷的束缚夭性,吃苦受罪,丧失了应有的快活之情。 桀就是这样治理天下的。 失去恬淡,失去快活,两个极端都背离了天下人的正德,恶果相同。 一个国王,不管是尧是桀,是好是坏,他的施政方针长久背离正德,天下不糟不乱那才怪呢。 天下这东西绝不能治理,只能自治自理。 大自然造了人,人便是小自然。 人体禀承阴阳二气,实现生命。 人体内的阴阳二气与大自然的阴阳二气互相感应,同步循环。 人情有喜有怒,喜属阳,怒属阴。 尧使天下人大喜,大喜损耗阳气,桀使天下人大怒,大怒损耗阴气。 天下人的阴阳二气损耗过度,就会干扰大自然阴阳二气的循环。 大自然的阴阳循环被扰乱了,季节就会不时,寒暑就会失调,气候就会反常。 反常的气候使禾稼遭灾,使瘟疫流行,最终使人自身受害。 这不是报应吗? 岂止人身受害,人心先已受害了啊。 因为喜怒不当,心态不稳,使人行为浮躁不安,思想游移不定,谋虑疏忽不周,事业终久不成。 正事不成,便搞歪门邪道,或矫情的装模做样,曾参演孝子,史鱼演忠臣,或狠心的为非作歹,盗跖当贼王。 正派反派,皆属心理变态。 这不是人心受害吗? 天下人心受害,社会上冒出来那么多的正派反派。 正派就是所谓善,例如曾参史鱼的行为,那么多,那么多,倾天下的财库不足以发奖金。 反派就是所谓恶,例如盗跖的行为,那么多,那么多,腾天下的监狱不足以关坏蛋。 天下虽大,国家虽强,赏善罚恶,仍嫌无力。 夏商周三朝的文明时代直到今日,官方日夜昏忙,忙于赏善罚恶,闹得轰轰烈烈,哪有闲暇关怀人的天性正德。 民间同样不安,因贪赏而心失恬淡,因惧罚而情失快活,哪有兴趣做正经事,当老实人。 心得恬淡,情得快活,乃是人的正得。 正得就是正德,符合天性。 好国王尧放纵百姓的天性,坏国王桀束缚百姓的天性,同样背离人的正德。 他们两位这样治理天下,能不糟乱? 国王不走极端,既不学尧,也不学桀,又是怎样治理天下的呢? 情况会好些吗? 一般而言,历代国王治理天下,正面高举八条标准:明,聪,仁,义,礼,乐,圣,智。 国王以为,百姓爱上八条标准,一一做到,天下就非常美妙了。 实际情况又怎样呢? 爱明吗? 结果是沉迷于形形色色的现象。 爱聪吗? 结果是困惑于吵吵嚷嚷的呼声。 爱仁吗? 结果是猛批不仁,否定正德。 爱义吗? 结果是严惩不义,不近情理。 爱礼吗? 结果是把礼仪技术化,徒具形式。 爱乐吗? 结果是助长了淫逸享乐的风气。 爱圣吗? 结果是把圣德学术化,只剩六艺。 爱智吗? 结果是助长了信口雌黄的风气。 如果社会秩序良好,百姓安份守己,这八条标准高举也可以,不高举也可以,都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如果社会失常,百姓不安份不守己,这八条标准你还要高举,就会加紧束缚,伤害他们的天性,就会加重折腾,贻误他们的正业。 天性伤害了,正业贻误了,天下也就更糟更乱了,奇怪啊,你在上峰高高举起的明明是祸害,天下人竟然都瞎了眼,虔诚膜拜之,坚决捍卫之。 天啦,他们迷惑到了这般地步!我原以为他们心头明白,对那八条应付了事,哪晓得他们当了真,视八条若神明。 断荤腥,伤房事,身心俱净方可宣讲,跪坐端正才准恭听。 奏韶乐,跳文舞,唱赞歌,行礼如仪,把那八条弄来供起。 看了哭笑不得,我能其奈何哉!国王运用八条标准治理天下,实际情况就是这样的令人失望啊。 所以聪明的君子最好不要去治理天下。 如果迫不得已,坐上王位,君临天下,那你最好无为,高抬贵手,饶了天下.你能无为,听之任之,宽之恕之,百姓就能安份守己,天下也就自治自理了。 无为不是消极的撒手不管,而是积极的尊重人,爱惜人。 所以先哲有言:“他用尊重生命的态度对待天下,就把天下交给他吧。 他用爱惜生命的态度对待天下,就把天下传给他吧。” 真有这样的君子,天下归他,那就好了。 他,心情恬淡快活,既不辛苦自己的心肝脾肺肾,输出什么仁义礼智信,去教化天下人,也不烦劳自己的两耳双目,动用什么聪听明察,去监督天下人。 他安闲不动而形象高飞若龙,天下皆见。 他静默不语而声音远播若雷,天下皆闻。 他显示某种神秘的灵迹,悄悄影响大自然,冥冥带动大自然,从容而收奇效,无为而成大功,使百姓蒸蒸日上,使万物欣欣向荣。 那时候,天下自治自理了,哪轮得上我辈俗士出些馊主意治理天下啊。 崔瞿先生在教育界做官,前来拜访老聃,请教怎样治理天下。 无为主义大师老聃的回答使崔瞿先生火冒三丈,忍不住反问:“不要去治理? 说的倒轻巧。 可你叫我怎样去挽救人心呀?” 老聃说:“我劝你谨慎些,别去干扰人心。 人心是世间最敏感的了。 一枚软钉子,半句批评,它就下沉,奄奄一息了;一片好脸色,半句鼓励,它就上进,蠢蠢欲动了。 下沉它便折,上进它便腾。 七上八下,折折腾腾折折腾,够苦的了,一生折腾不安宁。 轻轻揉,铁心能变软;狠狠捏,慈心能变硬。 心啊心,被镰刀割,被尖刀刺,被雕刀刻,被挫刀啃,累累尽是伤痕,一触即疼。 不要去热它,谨防燃成一团火;不要去冷它,恐怕凝成一块冰。 人心是世间最快速的了。 心思飞遍九州四海,不过一转瞬。 心一动,人仿佛悬浮在天顶,飘摇不稳;心一静,人仿佛潜没在海底,寂寞无声。 在这个世界上,最爱自由而受控制的,最逞骄矜而不听命令的,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人心!”老聃又说:“咱们的老祖宗,那个轩辕黄帝,疼爱百姓,爱之以仁,教导百姓,导之以义。 是他不自觉的带坏了头,用仁义去干扰人心,后来的好国王尧爷爷啦舜爷爷啦才捡了坏样的。 尧爷舜爷煎心熬肝,苦苦的煎熬出仁义来。 又制定道德规范和行为准则,以保证仁义的普及,好把天下人培养成仁义积极分子,为此费尽气血。 尧舜躬行仁义,亲自跑腿视察,爬山爬得大腿不长肉,涉水涉得小腿不生毛。 他们如此勤政,仁义还是难以普及,因为反仁反义顽固分子太多,而尧舜的苦口婆心又不奏效。 就拿尧来说吧,他把政敌欢兜赶到南方国境,他把诸侯饕餮押往西方国境,他把水利大臣共工流放北方国境。 讲暴力,尧赢了;讲仁义,尧输了。 舜怎样,就不必提了。 种种事实证明他们扭不过天下人,他们普及仁义是失败了。” 老聃又说:“历史发展到夏商周三代,情形更可怕。 仁义孕育出畸形双胞胎,各走极端,吓死天下人了。 坏的那个坏得不近情理,暴君夏桀啦贼王盗跖啦都是;好的那个好得不近情理,孝子曾参啦忠臣史鱼啦都是。 此外还有对骂的两大派,一派儒家,一派墨家,水火不相容,社会矛盾激化,到处可见;互相猜疑,因为你喜我怒;互相欺骗,因为你愚我智;互相诽谤,因为你恶我善;互相讥讽,因为你假我真。 矛盾引起内耗,社会元气大损。 分裂道德,各行其是,致使人心涣散。 追求知识,用于拼搏,酿成人际纠纷,社会动荡了,仁义的宣传完全失败了,官方急转弯,乞灵于惩办。 创造新刑法,严密管束不听话的百姓,好比木匠弹墨线对付不正直的树材。 发明新刑具,残酷伤害不招供的犯人,好比木匠用斧锯钻凿对付不出声的木头。 天下被躁蹭得乱糟糟,罪在谁? 罪在圣人,是他们用仁义干扰人心,才弄成那样的。 折腾了天下人,执政者也活得不舒但。 当官的贤士纷纷溜之乎,退隐深山老林,独善其身。 当国王的高居庙堂之上,害怕江山不稳,胆战心惊。” 老聃最后说:“看看这是什么样的世道吧。 刑场上,砍头的,斩腰的,曝尸堆成小山了哟!广场上,锁颈的,枷脚的,示众排成大队了哟!城内城外,断腕的,截腿的,割鼻的,黥面的,剃眉的,走不多远就能遇见一个哟!刑刀溅血,刑具浸泪。 血迹泪痕之间,儒墨二家大摇大摆挤来挤去,兴高采烈的出够了风头。 这些人,哎哟哟,居然面无愧色,脸皮真是太,太,太厚了啊!还谈什么八条标准,圣? 智? 礼? 乐? 仁? 义? 明? 聪? 谁能证明圣智不是刑如上的尖锋与利锷? 谁能证明仁义不是刑具上的铆钉与累钉? 千军万马冲锋之前,选射一支哨音悦耳的响箭,作为进攻信号。 谁能证明孝子忠臣不是暴君贼王登台亮相之前先射的响箭呢? 忠孝事迹听来悦耳,接着是大黑暗,大屠杀。 崔翟先生,你若不能证明,请允许我总结一句吧。 “锄圣铲智,天下大治!”轩辕氏族的大酋长坐上王位,是为咱们的老祖宗轩辕黄帝。 黄帝自称天子,立足中原黄土,收揽茫茫九州。 黄帝在位第十九年,天下归一,老祖宗很得意,乃巡视峙炯山,那是北方国境外的一座神山。 黄帝登山访问广成子,他也是无为主义大师。 黄帝说:“我们的老学者呀,你好,他们向我报告,说你修道多年了,攀上顶峰了,完全掌握大道了,所以我专程来请教。 我想听你谈谈什么是大道核心的实质,简明些,扼要些。 我们正在考虑做两件事,当然都是密切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了。 第一,抓抓天地精气,用来促进农业发展,取得五谷丰收的效益。 第二,管管阴阳二气,用来促进万物生长,取得生态平衡的效果。 抓,用什么工具抓? 管,设什么机构管? 请老学者给我们出出主意,想想办法。” 广成子说:“你向我请教的那个问题纯粹是思辨性的问题。 你考虑要做的那些事情纯粹是技术性的事情。 也就是说,你问得太玄奥了,你做得太琐碎了。 自你即位起,这十九年来,大自然乱套:云气无力密聚,雨季偏偏少雨;寒气提前入侵,草木未老先衰;大气瘴浊不清,日月光度减弱。 你这人呀,一副谄媚相,见识鄙陋,难成大器,还胡扯什么大道本质!”黄帝恭敬告辞,退行出来,吩咐随僚副官,不许请示报告。 他说:“就当我已经逊位了。” 又派了到山下隐匿处建筑一乘独居的小屋。 屋成,黄帝迁入。 炕床不用烟褥,只铺草藤。 黄帝闭门静心持斋,不问政,不近女,不吃肉,如是三月之久。 斋期结束以后,黄帝复出,从面容到意态焕然一新,再登崆峒去见广成子。 黄帝由南人室,见广成子头南脚北逆卧炕上,凝目北窗外景,无心迎客。 黄帝恭敬的跪在下风,自谦口臭,连叩两头,说:“知悉我们的老学者掌握大道了,特来请教。 敢问怎样修养自身,争取延年益寿。” 广成子急翻身坐起来,说:“你回你算是问对了,再不装腔作势了。 本来嘛,你关心的就是延年益寿嘛,何必扯什么大道的本质呢。 来来来,坐近些。 我有兴趣同你谈谈大道,从延年益寿的角度谈谈。 所谓大道的本质,那玩艺儿太难说啦,深沉沉的摸不透,黑茫茫的看不真,问也是白问。 装瞎吧,勿明察。 装聋吧,勿聪听。 精神内聚求清静,自身得到调整。 要清静,勿劳体,忽耗精,乃有可能长生。 因为不看不听,心猿意马关紧,省得精神管自身,延年益寿才可能。 一心守已,五官安份。 知识添烦,聪明受困。 抓天地,管阴阳,你有这个权? 阳之精,浮在天,我替你去调查过了,在光明的九霄的上面。 阴之精,潜在地,我替你去调查过了,在黑暗的九泉的下面。 天地精气各司其职,要你去抓? 阴阳二气各行其事,要你去管? 抓抓你的精神吧,慎勿浮想联翩,农业自己晓得发展。 管管你的肉体吧,慎勿贪欲泛滥,万物自己晓得繁衍。 你不横加干涉,五谷不会减产。 你不横加摧残,生态不会打乱。 我对自己,不搞一分为二,割断身与心的关连,总是合二而一,调谐阴与阳的循环。 你看,我修身养性一千二百年,形体仍未衰变。” 黄帝连叩两头,说:“广成子成仙了!”广成子说:“来,再坐近些。 我还有兴趣同你谈大道。 万物演变永无穷,人皆相信有终止。 万物真相难猜测,人皆以为早看透。 我信奉的大道有不少的道友,或在神界为皇,或在人间为王。 道外芸芸众生,或在地上享受阳光,或在地下洞穴躲藏。 可怜众生,连你在内,活着依赖泥土,死了回归泉壤。 我早迟会与你分手的,投身于永无穷的演变之门,游心于难猜测的真相之乡。 反映太阳,衬托月亮,我是一颗行星,地久天长。 是道友也好,非道友也好,我都心不在焉,随即遗忘。 三十年,一代人。 我已送走四十代人,见他们生,见他们亡。 唯独我至今留在世上,如夜天的一粒星光。” 云将是天上统率云霞的大将军,满天飞,忙工作。 造云,升云,降云,聚云,散云,行云,是他的日常事务。 一日巡飞东海,来到扶桑。 扶桑是一株高大的神木,是太阳从东海登天的梯架。 扶桑的横枝上,云将遇见鸿濛。 鸿濛是天上制造元气的精灵,日常工作清闲,这时候他正在横枝上跳舞,两手拍打大腿,双脚一齐纵跳,雀跃似的。 云将立刻停飞,静静旁观。 看很久,问:“老先生是谁呀? 在这里做什么?” 鸿濛跳舞不停,答一声:“玩!”云将说:“我有问题请教你呀。” 鸿濛仍跳,仰视云将,问一声:“哟?” 云将说:“老先生你就边跳边听吧。 近年来我发现大气对流层的情况不妙,高空气流不肯下降,低空气流不愿上升。 上面的阳下面的阴拒绝性交,导致阳不温和,阴不舒畅,可严重啦!还有呢,空气中的阴气、阳气、风气、雨气、晦气、明气,这六气的比例失常,结果是打乱了春夏秋冬四季的时序。 我现在下决心抓抓六气,虽然这已超出我的职权范围。 我要整顿空气成份,使六气的比例恢复正常,使四季的时序井井有条,使万物的生长由我促进。 老先生给我参谋参谋吧。 你说,这六气到底该如何抓?” 鸿濛掉头不再理睬,还在跳舞,雀跃似的,两手拍腿,双脚纵跳,踏歌曰:“不!知!道!不!知!道!”一连串“不知道”给云将泼了冷水。 爱百姓,爱万物,这样的仁心,这样的义行,老先生他竟然不欣赏,云将也就无兴趣实践了。 所谓决心也者,一风吹焉。 三年后的某日,云将巡飞黄河流域中段,来到宋国上空,滑翔俯瞰郊外禾黍油油,有商朝残存的故宫旧址哑哭在青春的原野上,不胜感叹。 忽见下面一人正在雀跃,乃急降洛,拖带着一朵云滚下去成大雾,遮罩原野。 果然是鸿濛在这里跳舞,云将大喜,急步向前行礼,说:“仙啊,还记得我吗? 仙啊,还记得我吗?” 鸿濛说:“扶桑之枝。” 云将连叩两头,请求鸿濛赐教一二。 鸿濛停跳,说:“飘飘浮浮,绝无追求。 痴痴傻傻,不知去哪。 慌慌张张,随便观光。 看了就忘掉,一切不知道,赐你什么教?” 云将说:“三年来到处替百姓服务,办各种公益事,深受欢迎。 后来我聪明了,装痴卖傻,想摆脱百姓的纠缠。 我觉得自己很象大傻瓜,可那些百姓仍然紧跟我。 我走到哪里,他们追随到哪里。 我的一言一行,他们都作记录,说是样板,照着模仿。 真是太可怕了!仙啊,请指点我,让我摆脱尴尬的处境吧。” 鸿濛说:“违背了生态的常情,倒错了生物的本性,秋天禾稼无收成,苦了百姓。 可怕哟,牛羊散了群,马跳槽,猪打圈,鸡飞腾,狗逃命,野兽狂奔,宿鸟夜鸣,仿佛闹地震。 可怕哟,赤地千里草不生,大火烧森林,昆虫死尽。 噫哟,这是什么原因? 原因只有一个,当官的爱服务上了瘾,就象你,正事不做瞎操心,拼命治理百姓,一天一折腾!”云将说:“那我怎么办呀?” 鸿濛说:“唉,你中毒太深了!决把大雾收拾起来,飘回天上去吧。” 云将说:“遇仙不易,聆教一句也好。” 鸿濛说:“哟,百姓缠你你缠我。 好吧。 从今以后,管云只管云,别去滥操心。 独自飞行,保持清静。 百姓怎样,少去过问。 无为而治,该亡的总要亡,该兴的总要兴,兴亡自有天命。 勿明察,勿聪听。 不在乎他人欢迎不欢迎,忘掉你的自身。 混自我入万物,否定主体客体之分,同归玄冥妙境。 给精神松绑吧,不再好智,好奇,好胜,灵魂洗得干干净净。 芸芸众生不忘本,叶落自然归根,不必你去提醒。 万物的生命植根大自然,好比婴儿依傍母亲,酣睡沉沉。 一旦萌生主体意识,断奶便是孤儿,尝命运的酸辛。 还须回到母亲怀抱,方能睡得安稳。 想用概念支配事物,想用科学探索秘密,到头来,白费劲。 规律不受你摆布,该灭的还在灭,该生的还在生。” 云将说:“仙赐福音,教我缄默。 从前错了,如今明白。” 说完连叩两头,起身告别走了。 人太鄙俗,耳朵变长,爱打听别人的看法。 观点和我一致的,听了高兴;和我不一致的,听了便不高兴。 和我一致的,视为神交的同志,当然多多益善;和我不一致的,视为潜在的敌人,当然死绝才好。 这种心态是怎样形成的? 说来可笑,不过是想在社会上出风头罢了。 同志神交,未必跑去同他联络;敌人潜在,未必跑去把他打倒。 心头想想而已。 未必付诸实践。 不妨再问,想出风头又是为了什么? 怕自己被埋没,他想与众不同,如此而已。 想与众不同,结果怎样呢? 说来可悲,与众雷同。 社会上的大多数人都想自己与众不同,所以才在那里日夜拼搏。 你想出风头,也跑去参战,衣袋内藏着备用的同志红名单和敌人黑名单,当然与众雷同了嘛。 说这是鄙俗,一点不冤枉。 你想不鄙不俗,就别存风头之念,就别怕自己被埋没,就别做与众不同状。 倒是相反,不妨乐与人同。 一人的见识和能力总有限,赶不上众人的。 采众人的见识,长自己的见识;纳众人的能力,添自己的能力。 此理小可修身,大可治国。 说到治国,当然是为君王治国,有些先生按捺不住,跃跃欲试,马上抬出夏朝的禹王,商朝的汤王,周朝的文王。 此所谓三王也,啊呀呀,圣衷独裁多伟大,一人便可安天下!这些先生目无众人,念独裁的古经,出自己的风头,贪小利,忘大弊,一意孤行,不让天下自治自理。 拿别人的国家去冒险,有几个到头来不输光的哟。 三代以来,这类鄙俗的政治家出了不少,而国家保下来不亡的一个也没有啊。 国家落到他们手上,有一万条理由非亡不可,没有一条理由能保下来。 信托鄙俗的政治家,丢了江山社稷,糊涂的国王,我为你悲哀!谁拥有江山社稷,谁拥有一切。 拥有一切的人就不要混自己入一切,尤其不要在那一切之内日治夜理,东拼西搏,就象三王那样自找麻烦,而应超脱在一切之上。 这样才算得上真正拥有一切,也才可能影响一切,而不受一切影响。 否则让自身降级成江山社稷的一个部件,便是江山社稷拥有你,影响你了。 只有超脱了,才有主动权。 明白此理,不但可以治国,兼可修身。 身怎样修? 依靠众人的见识和能力,让天下自治自理,以便解脱自己,游心世外,浪迹天涯,独往独来,做到真正独立,真正拥有。 独有不是独裁。 独裁者最渺小,独有者最伟大。 伟大的独有者,他是怎样教化天下人的? 他的教化不显形,若飞鹰的投影;他的教化不声张,若空谷的回响。 由你作主,提出问话。 他作顾问,竭诚解答。 他的立场超脱,无一定的倾向;他的行动随和,无一定的规章。 他引你走出迷途的怪圈,投入无穷的演变。 他守独立,不靠任何势力。 他不僵化,随时更新自己。 他的仪态音容,与常人同,以至忘掉小我,隐自身于茫茫人海之中。 小我都忘掉了,拥有等于没有。 国王迷信拥有便是实有,所以速亡速朽;他却看透拥有原是虚有,所以天长地久。

天地

天地辽阔,有哪一处不显示出变化的迹象呢? 变化是普遍的。 万物繁杂,有哪一种不活跃在自得的状态呢? 自得是相同的。 军民众多,有哪一个不隶属于国王的旗下呢? 国王是至高的。 国王要具备人德,方可在位。 国王要顺从天道,方能成功。 所以我说,远古的大酋长统率天下,无为而治,内具人德,外顺天道,如此而已。 顺从天道,就是坚持道的观点。 舆论的倾向歪斜了,用道的观点去纠正。 君臣的关系混淆了,用道的观点去澄清。 政府的功能阻滞了,用道的观点去理顺。 自然的生态失衡了,用道的观点去调整。 必须内具人德,方能外顺天道。 所以,贯通宇宙的是道,贯通社会的是德,贯通万物的是义。 万物的存在有其合理性,这就是义。 行政工作自上而下,这就是事。 工作能力有所专长,这就是技。 技,附丽于事。 事,取决于义。 义,受辖于德。 德,符合于道。 道,通行于宇宙间一切事物之中。 所以我还要说,远古的大酋长照料天下,注重修德学道。 他们自己廉洁无欲,所以百姓自给自足。 他们自己潇洒无事,所以万物自盛自衰。 他们自己沉静无哗,所以社会自守自稳。 我理出头绪,该这样说:“国王无力,大道归一,万事顺利,天下安谧。 国王无欲,大德完善,百姓恬淡,鬼神称赞。” 我们的先师老聃说:“道哟,你是浩浩高天,照看众生。 道哟,你是茫茫大地,接纳百姓。 当权的君子,你们不死心,还想横加干涉,那可不行。 不做什么,让万物自己去创造,这是道。 不说什么,让真理自己去表白,这是德。 尊重生命爱惜人,这是仁。 求同存异放百花,这是大。 不矫情以傲岸,不苦他人之所难,这是宽。 吞万物以大肚,怀有他人之所无,这是富。 德的外化,化成纪律约束,这是纪。 德有了,照着做,做出成绩,这是立。 道有了,顺着走,走得全对,这是备。 坚持自己的立场观点,我视外界的硬夺软缠,至死一贯,这是完。 道,德,仁,大,宽,富,纪,立,备,完,这十个方面,当权的君子弄通了,他的雄心壮志就立得牢固了,万民就去投奔他了。 他这样的君子,山有金矿不采,海有珠蚌不捞,手不摸触钱囊,心不挂牵纱帽,寿高不办喜筵,命短不须哀蛋,阔绰而不矜骄,贫穷而不潦倒。 派他掌管财政,他不贪污,不设自己的小金库。 让他统治天下,他不糊涂,不当自己是大人物。 在他看来,万物同根生,死生一个样。” 我们的先师老聃说:“道哟,你好比雪白的石英石,沉在深水亮晶晶,摸不着,看得清。 铜不得道不成钟,石不得道不成謦。 正如钟謦沉默,不敲不鸣,无声的道哟,人不问,你不答,人不感,你不应。 万物皆是客,没有你,谁来作主人,天下谁来定。 有那大德君子,为了永葆天真,官场俗务衙门事,耻于过问。 他立足于道,智慧通神,所以远播德名,内心生一感念,外界便有响应。 是道造成我们的肉体,无道,哪来七尺身。 是德养成我们的灵魂,缺德,糊涂过一生。 保持起码的体魄,活够应有的年龄,立德做出了成绩,学道弄通了理论,这不就是大德的人品。 有那大德君子,地下隐没,象一条秘密的阴河,一旦把地面的表土冲破,忽然喷成高柱,沛然流成大河。 沿途百姓喜洋洋,欢呼追洪波。 道哟,你那里黑茫茫,俗眼不见你的迹象;你那里静悄悄,俗耳不闻你的声响。 唯有立德的君子,黑茫茫里看见了朝霞曙光,静悄悄里听见了和声谐唱。 道哟,你深奥又通俗,哺养万物;你神奇又简易,输送精气;你是空虚,最最没有,却能提供万有,满足万物需求;你是变化,奔跑不停,却能提供静境,招待万物安寝。” 黄帝视察北方边境,北渡赤水,登昆仑山,南望中国,非常得意。 回到山下行宫,发现胸前一串挂珠丢了,急得要命。 黄帝说:“俺那玩艺儿是命根儿,是道的象征,怎丢得呀!”当即召开御前会议,决定派人率领队伍搜昆仑山,找回“道”。 黄帝吩咐大臣阿知,说:“你是知识分子,读五车书,通万国文。 你领队去找吧。” 阿知去了,没有找到。 回来报告:“我用知识去找。 百科全书翻遍,找不到那玩艺儿。” 黄帝吩咐大臣离朱,说:“你是视力冠军,暗室察五色,百步观针眼。 你去找吧。” 离朱去了,没有找到。 回来报告:“我用视力去找。 遥视透视用遍,找不到那玩艺儿。” 黄帝吩咐大臣叱吼,说:“你是辩论专家,能说会道。 你去找。” 叱吼去了,没有找到。 回来报告:“我用辩论去找。 逻辑术用了,推理法用了,嗓子喊哑了,还是找不到道的象征,那串挂珠。” 黄帝莫可奈何,叫象罔来。 象罔是隐身人,他的名字译成白话就是形象没有,谁也看不见他的尊容贵体。 黄帝说:“只好派你去试试了。” 象罔去,找到了。 黄帝闻讯惊叹:“怪哉!有形找不到,无形找到了。” 象罔说:“无找无,容易找。” 尧帝在位时,拜许由为师,常常请教。 隐士许由的老师是啮缺。 隐士啮缺的老师是王倪。 隐士王倪的老师是被衣,又名蒲衣先生,也是隐士。 尧帝想让位给许由,许由说笑话推掉了,还反唇相讥呢。 尧帝又打啮缺的主意,询问许由:“你的老师啮缺怎样? 他的修养可以坐天下吧? 我想拜托他的老师王倪从旁促成,行吗?” 许由说:“你这是拿天下去冒险!我的老师啮缺,一聪二明三圣四智他都占全,谋略深远,办事果断,禀性非凡。 他敢用人为的力量捆死天生的自然,就象马夫用(革酋)带勒紧马的臀部,所谓主观战胜客观,人定胜天。 百姓触犯刑律,他只晓得严办,而不晓得他倡导的聪明圣智正是万恶之源。 天下他来坐吗? 他用人力否定天然,有好戏看。 第一幕是自我中心,打倒对立面,大家围着他转。 第二幕是鼓吹智能,智多好做官,士人急得火燃。 第三幕是扩充官府,自己找麻烦,累得寝食不安。 第四幕是改造世界,主观碰客观,碰得青鼻肿脸。 第五幕是号令四方,全民总动员,大家手忙脚乱。 第六幕是陷入困境。 矛盾堆成山,应付各界请愿。 第七幕是不幸逝世,天下又大乱,留下一个烂摊。 天下他能坐吗? 我很了解啮缺老师,确实禀性非凡,有凝聚力,有创造力,能做地方官,但是不能当国王。 作为国王,面对天下,他的主观能动性大强了,是个典型的治理迷。 治理走在前,动乱跟在后,因果关系啊!什么治? 那是百姓的祸事。 什么理? 那是国王的仇敌。” 尧帝游览华山,车到山麓的华家庄。 庄主是一位仙风道骨的老头儿,前来恭候圣驾光临。 尧帝下车。 庄主拱手行礼,说:“晦,圣人!请允许老夫致祝词吧。” 尧帝微笑点头。 庄主唱:“一祝圣人遐寿。” 尧帝皱眉说:“免了免了。” 庄主又唱:“二祝圣人巨富。” 尧帝摇头说:“罢了罢了。” 庄主再唱:“三祝圣人多子多孙。” 尧帝瞪眼说:“不要不要。” 庄主说:“遐寿巨富,多子多孙,人人都盼望呀。 独有你不想听,为什么?” 尧帝说:“多子多孙多顾虑。 富了事烦,不得清闲。 高龄不死讨人嫌。 这三点不利于个人道德的完善,所以不敢,不敢。” 庄主说:“我以为你真的是圣人,原来我看错了。 你只是普通的君子罢了,唉。 听我说吧。 老天爷生下了万民百姓,不论好好歹歹,总会给他一只饭碗。 金碗铁碗泥碗,碗总是有的嘛。 子孙有碗可端,谁叫你去顾虑。 富了,就当财产不是你的,正好分给贫民,不就清闲了? 真资格的圣人,想法和你的不一样。 他好比鹌鹑不择居处,他好比雏鸟不择口粮。 他出游,满天飞,不用官员迎来送往。 社会生活正常,他居高位,也向大家携手共进,臻臻日上。 社会生活失常,他便退休,保持个人道德高尚,晦迹韬光。 人生百年厌倦了,他便抛弃无聊的皮囊,让灵魂解放,随风飘荡,搭乘白云,飞向天堂,啊,那真正的故乡。 你怕的那三点,对他毫无损伤。 什么高龄讨人嫌,对他说来,此话荒唐!”华家庄庄主说完便走。 尧帝仿佛梦醒,急追上去,连说请问请问。 庄主不回头,走着说:“请打道回府吧。” 尧帝怅然若失,但见华山状似一朵红莲含苞开放,映照朝阳。 伯成子高,姓伯成,名高,学道修德甚勤。 从前尧帝在位,提拔贤士,伯成子高当了侯爷。 后来尧退位,让给舜,伯成子高照当不误。 再后来舜帝视察南方,死在苍梧,治水有功的禹即了帝位,便是夏朝开国之君。 伯成子高心头明白,尧舜时代随着朴素的民风去了,文明时代跟着残酷的血与火来了,便打报告辞职。 不待批准,他已回乡务农,躬耕南亩。 夏禹王既然是靠治水起家的,所以要贯彻论功行赏的政策。 封官赐爵,得看你的成绩表现,贤不贤在其次。 不过,伯成子高这样的著名贤士,虽然无为无功,也得挽留在朝,免得舆论瞎说咱们功利主义。 于是他老人家带着随员亲自去找伯成子高,真是求贤若渴。 伯成子高正在耕田。 夏禹王下田去,站在下风位置,自谦口臭,恭敬的说:“咱们的老前辈,尧爷在位时,封你当诸候。 天下传给舜爷,你继续当诸侯。 舜爷把天下传给我,我还来不及登门拜望,老前辈你哟怎么就撂开担子走了。 好好的侯爷你不当,跑来耕田,是对我有意见吗? 老前辈呀,咱们谈谈好吗?” 伯成子高说:“从前尧爷在位,以德为纲。 他不奖赏谁,百姓自然矢勤矢善。 他不惩罚谁,百姓自然戒骄戒悍。 现今你在位,以刑为纲。 你动辄奖赏人,百姓仍然不仁不义。 你动辄惩罚人,百姓仍然违法乱纪。 以刑为纲,道德衰亡,动乱将会没完没了,是你带的头哟!呆在这里做什么? 你快走吧,别打扰我的正经事。” 伯成子高不理睬夏禹王,继续耕他的田,小心翼翼,不漏耕一寸地。 最初有什么? 有“无”。 任何“有”最初都没有。 最初还有什么? 还有虚无。 任何存在最初都还不存在。 既然没有任何“有”,哪有代表“有”的名称呢。 既然不存在任何存在,哪存在反映存在的概念呢。 到后来有了“有”,这个“有”是宇宙。 宇宙就是大一。 宇宙只有一个,所以是大一;宇宙混饨一团,所以是大一;宇宙处处一样,所以是大一;宇宙未分大地,阴阳同一,所以是大一。 这个一,内藏道,尚未醒,在睡觉。 又到后来一分为二,道睡醒了,于是一团浑沌裂成高天厚地,于是阴阳矛盾促成元气变化,于是造成生物,一种到万种。 是道造成万物,万物便有所得。 得什么? 得道。 万物都有所得,也就都具有自己的德。 这是德。 万物成形以前,早在胚芽期间,便已禀受天命,从不间断的支配一生。 这是命。 阴阳矛盾,造成生命,生命成长,各具形体。 这是形。 万物形体以内,都藏有自己的灵性。 灵性随物种而不相同,各自坚守独特的规矩。 这是性。 修养自己的灵性,对照自身的德行。 要使德行完善,洗净人伪的污染,还我无为的童心。 心中无为,没有妄想,自然空寂。 心中空寂,没有成见,自然博大。 人有博大的胸怀,言谈乃符合无心的鸟鸣,行为乃符合无为的大道。 这种符合,丝丝入扣。 严守愚拙,不露智慧,严守晦暗,不闪光芒。 所谓玄德,顺乎天道,这就是了。 逻辑大师公孙龙的一位门徒,自称圣人,来找孔子辩论,说要捍卫他老师的坚白论。 坚白论的核心命题是一块石英石可以分析为一块坚,一块白,一块石。 他很雄辩的把孔子的论点一一驳倒了。 还逼问:“谁是真圣人,你? 我?” 事后,孔子烦闷,特来请教老聃。 孔子说:“有两位先生讨论坚白论,他们的主义简直风马牛。 这个说行的,那个说不行。 这个说是的,那个说不是。 雄辩的那个说,坚白绝对可以分析开来,此理不阐自明,好比日月经天,抬头就能望见。 弱辩的这个说不赢。 请你回答我,雄辩的那个该是圣人吧?” 老聃说:“你说的那个倒很象衙门里供职的小吏,工作劳累,心情紧迫,他那一技之长恰似一条绳子,把自己捆绑在办公桌,想调调不走,想辞辞不掉,死了才给松绑。 坚白论就是捆他的绳子,死了才得解脱。 狗能防盗被拘留,捆在门口眼含愁,悲哉不自由。 山中猿猴能腾跳,一条铁链颈上套,进城逗人笑。 孔丘啊,有些话你显然从未听过,也从未讲过,我来告诉你吧。 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有脑袋有脚板,就是不长心肝又缺耳朵。 你同他们讲理,他们无耳可听取。 你同他们讲道,他们无心可开窍。 看得见的是人形,看不见的是天道。 集形与道于一身的,他门中间一个也没有。 他们与道无缘嘛。 他们活动了,结果停止了。 他们死亡了,结果新生了。 他们作废了,结果再起了。 这些结果全是他们想不到的。 努力求治治不好,是人为。 无为而治治好了,是天道。 忘掉人为,忘掉天道,也就是说,忘掉人事,忘掉天理,你能这样,便能忘掉你自身了。 所谓吾丧我,亦即如此。 连自身的存在都坐忘了,你便冥合天道了。” 鲁国动荡不安,国王急于求贤,召见隐士蒋闾免,说:“请先生赐教。” 蒋闾免推辞。 国王纠缠不放,再三请教。 蒋闾免看见国王有诚意,便大胆鸣放说:“你自己不要奢侈,对下属不要傲慢,带头实行恭俭吧。 干部路线方面,那些在公无私的忠臣,你得提拔他们,可别再任人唯亲啦。 以上两点落实了,百姓谁敢说二话。” 说完了又觉得不太妥当,却又想不起哪句不妥当。 国王再三道谢,还说以后要请他出山来,共济时艰,振兴鲁国。 蒋闾免从王官回家后,拜访隐士季彻,告诉此事,并复述了自己讲过的每句话。 蒋闾免问:“妥当吗,那些话?” 季彻笑弯了腰,说:“先生那些说教,拿去匡正国王,好比螳臂挡车,顶个屁用!他若听过了你的话,岂不睁眼跳崖。 什么带头实行恭俭? 你是教他示范表演罢了。 什么提拔大公无私的忠臣? 他修建了那么多的办公大楼,想升官的正好表忠心,演无私。 削尖脑袋想钻大楼的家伙是那样多哟,君臣都做假了,鲁国能安定吗?” 蒋闾免惊呆了,说:“免的见识浅薄,听到先生的话,更茫然啦,倒希望你谈个谱谱。” 季彻说:“大圣人坐天下,推动民心向善,是让百姓建设精神文明,改变歪风陋俗;是让百姓泯灭残暴意识,树立对自己负责的观念。 做这一切,绝非官方一抓到底,而是有赖民间好自为之,就像人的天性自然流露,自己都说不出为什么会这样。 做到了这一切,大圣人便超过尧爷舜爷,何至于拜尧舜为大哥,颟顸的贬自己为老弟呢。 他同尧舜平起平坐,可以心安理得,毫无愧意。” 子贡是孔子早期的学生,毕业后经商,成了大富翁。 他资助孔子办学,也到校讲讲课。 有一次他带着几个学生自费旅游,从山东的鲁国起程,到山西的晋国,再到南方的楚国。 观山玩水之外,沿途演说,宣传儒家,顺便摸摸商业行情。 游了楚国,北返晋国路上,渡汉水,憩北岸的汉阴城外,路旁大树卞,见老大爷正在灌菜园,累得喘气。 子贡自言自语:“太落后了!太落后了!”原来这老大爷在水井旁挖掘一条露天隧道,沿着斜面向下走去,直到井内。 盛满一瓮水,他抱在胸前,从隧道底下斜登上地面,灌饮菜蔬。 瞧他〔石乞〕〔石乞〕勤劳,用力多而功效少,子贡满怀怜悯,直皱眉头。 老大爷抱着水瓮上上下下,忙个不停。” 子贡走到隧道出口,向井下说:“老大爷呀,你这样未免太辛苦了。 现今有提水的机械装置,一天灌溉百畦,用力少,功效多。 老人家你不想改革一下吗?” 老大爷井下抬头望子贡,问:“什么样的?” 子贡说:“井旁树立两柱。 柱顶凿眼,逗置横梁。 梁悬横杆,一头轻,一头重。 轻的这头系长绳吊水桶,投下去,抽上来,利用杠杆原理提水,用瓢舀汤似的,又轻又快。 这就是桔槔嘛。” 老大爷冷笑了,愤愤说:“客官,我记得我老师的教导:使用机巧之器,必然会在行为方面做出趁机弄巧之事;多做趁机弄巧之事,必然会在意识方面萌生投机取巧之心。 老夫修道养德,投机取巧之心在胸中扎下根,纯洁的德生就会破坏了;纯洁的德性一旦破坏,寂静的灵魂就会动荡了;寂静的灵魂常常动荡,玄妙的大道就会离弃了。 你讲的那玩艺儿,我不是做不来,而是觉得可耻,不愿意去做啊!”子贡暗自惭愧,哑口无言,低头察看水井。 双方僵持片刻,老大爷问:“客官是哪一界的人士?” 子贡小声说:“孔丘的门徒。” 老大爷笑着说:“就是那帮人么? 晓得了,晓得了。 你也是他们那一帮的么? 他们个个博学,争当圣人,却又互通声气,发言像喊号子,这一群唱嗨嗨,那一群唱嗬嗬,彼此帮腔,大合唱压众人,很团结哪!可又各自哀弦独奏,骂天下皆昏昏,唯他一人清醒,用这副腔调打响知名度。 你说说,是不是这样的? 你若脱胎换骨,忘掉你旧有的灵魂,抛开你现存的躯壳,离道也就不远了。 你们爱高谈怎样治天下,是吧? 你连自身都未治好,一肚子的投机取巧,还有空闲治天下吗。 你快快赶路去,别在这里耽误我的正事了!”子贡从菜园退回到路旁大树下,招呼学生们继续赶路。 老大爷的那番谈话促他猛省,使他自卑自鄙,昂不起头。 这样闷闷恹恹,走完三十里路,天晚投宿了,脸色才好转。 一个学生问:“那个灌菜园的老大爷从前是干啥的哟? 老师见了他,怎么低头不说话,脸色都变了,整天不自在哟?” 子贡说:“我一直以为你们的老老师,我的老师,乃天下修道养德的第一人,不晓得还有另外的人啊。 你们的老老师曾经说,不论什么事,可做才做;不论怎样做,成功便好。 又说,做成一事可以走多种道,只有那用力少而功效多的道才符合圣人之道。 现在我明白,老师说错了。 我从那位灌菜园的老先生身上看见,得道的人德性圆满,德性圆满的人行为完善,行为完善的人灵魂健全,灵魂健全的人所走的道符合圣人之道。 检验圣人之道的标准应该是灵魂健全,不应该是功利。 得道的人为自己选择了平民的生活方式,不象咱们峨冠博带,高人一梯;得道的人随遇而喜,无所固执,不象咱们奔走国际,演说宣传,还摸商业信息。 得道的人精神境界辽阔,德性纯,灵魂美,非功利,不取巧,不投机,不象咱们求名兼求利,动辄讲效益。 得道的人,例如那位灌菜园的老先生吧,不是自己的志趣,纵有好处,他也不去;不合自己的理想,纵有功效,他也不取。 他那样的人呀,你率领普天下的人给他以赞誉,赞得合乎实际,他也傲然不在意;你发动普天下的人给他以骂詈,骂得不合实际,他也爽然不答理。 对他而言,社会的赞誉啦社会的骂詈啦固无益,亦无弊,不值一提。 所谓德性圆满的人,就是象他这样的。” 又有学生间:“咱们该是什么人?” 子贡说,“咱们这些人哟,风下小草,波上轻萍,一生不得安稳,摇罢浮沉,都随命运。 我来取个名吧,风波之民。” 后来回到鲁国,子贡向孔校长报告旅游见闻,谈到汉阴城外抱瓮老人拒用桔槔一事。 孔子不以为然,说:“远古至德之世,十二氏族之外,有个浑沌氏族,据说倾向保守。 那个抱瓮老人修学浑沌氏族之术,所以尚古养德。 尚古不错,可是非今就错了。 他是知一不知二啊。 养德不错,可是弃技就错了。 他是治内不治外啊。 那些养纯洁的德,修无为的道,回归朴素,以性命为主体,保持灵魂寂静的隐士,往往混迹红尘,下次还会遇见,有什么好让你一再吃惊的呀? 至于浑沌氏族之术到底如何,我和你一样的隔行如隔山哟,怎么弄得清楚。” 淳茫先生是大雾的化身。 远望他,浓浓的,故名谆;近察他,空空的,故名茫。 他从西陆的旷野飘向东海的大壑,到海滨遇见了宛风先生。 宛风是龙卷风的化身。 他的身躯如羚羊的扭角,弯弯的盘旋着拔地而起,故名宛。 宛风游荡东海,偶尔登上西陆,沿路惹祸。 百姓怕他。 他也喜欢百姓,笑他们是“横目人”。 宛风问:“你要去哪里?” 谆茫说:“去大壑。” 宛风问:“去做啥?” 谆茫说:“玄妙的大壑哟,潮汐灌,灌不满,壑底漏,漏不空。 我要去皈依呀。” 宛风说:“先生对横目人不感兴趣了吧? 听说有圣人在他们那里推行圣治。 圣治是啥?” 谆茫说:“怎么你也问起圣治来了? 设官行令要妥当。 提拔贤士用能人。 了解百姓真实情况,按照他们的意向办事。 措施啦号召啦都要他们自己去实行,不要强迫他们。 这样;天下就归顺了。 一旦国有大事,上峰只要招招手,挥挥指,全国就动员起来了。 这便是圣治。” 宛风说:“听说那里出了德人。 德人是啥?” 谆茫说:“修道养德境界很高的人,清静不游想,行动不谋虑。 任你是是非非善善恶恶,他都不介意,乐与众人均沾利益,愿随国民同臻富裕。 偶尔道心妙悟,他怅然,好象小孩念母。 想起还在红尘,他茫然,好象孤客迷途。 银钱不乱花,自然有节余,不关心财务。 饮食不考究,自然能够足,不过问炊厨。 这便是德人的模样。” 宛风说:“还想听听神人。” 谆茫说,“神仙在天上,肉身已消亡,化成一片光。 明亮亮,空荡荡,这样的生存状态便是所谓照旷。 活得尽性尽情,到哪里,都舒畅。 有时飞翔天空,有时飘行地上。 在他眼里,人间一切事情,历史兴衰,个人爱恨,完全是虚影。 在他眼里,世上一切生命,胎生卵生,湿生化生,终久要归根。 根就是道。 万物一道,彼此混同,互相冥合,再也分不清,这样的综合体便是所谓混冥。” 商朝大暴君纣王的未年,姓姬名发的那小子,亦即后来的周武王,率兵伐纣王,在孟津宣誓,北渡黄河,直奔牧野,一场大战,解放了商朝的首都朝歌,夺得天下。 朝歌围城之战,惨不忍睹。 此事距今千年,在下庄周哪能躬逢其盛。 不过当时确有两位先生,一姓门名无鬼,一姓赤张名满稽,在城墙外观战。 二人目睹仁义大军杀红了眼,涉血潦以追敌,爬尸丘以登城,万分恐怖。 赤张满稽,跌脚不已,低声喊:“爸哟!爸哟!妈哟!妈哟!”门无鬼不叫喊,只落泪。 二人后来各自归隐田园,自耕而食,常常碰头话旧。 赤张满稽说:“舜爷接管尧爷的天下,那时候不兴这样杀。 论到德,姬发远不及舜爷哟!所以才有这样恐怖的惨祸呀!”门无鬼说:“姬发固然不是东西,舜爷也不见得有多好。 他是在哪种情况接替了尧爷的? 是在天下太平时接的班,还是趁天下动乱时夺的权? 尧爷晚年想让儿子继位,天下不是已乱了吗?” 赤张满稽不答,说要回去想想。 回去后又结交二三道友,纵谈古今,观点遂大变了。 他后来与门无鬼碰头时,高兴的说:“上次你问得好。 现在我明白了。 尧爷晚年,如果天下真的太平,大家都很满意,做大臣的舜爷纵然工于心计,也无空子可钻啊,哪能夺得天下呢。 他同当今圣上相比,手段不同而已,一个利用舆论搞礼让,一个率领军队搞革命,同样趁乱夺权,同样缺德。 舜爷行医,专治獭疮。 是你身上长了疥虫,痒得要命去求他的。 你是瘌痢秃头,他给你戴假发,天下瘌了秃了,他的营业就兴旺了。 慈父卧病,孝子侍候汤药,假装愁眉苦脸。 多事!平时尽心侍侯,让老人家不病,岂不好些。 天下弄乱了,圣人去接管,应该感到羞愧,如果他真的是圣人。” 我又要侈谈至德之世了。 至德之世,亦即远古的大酋长时代,不必看重贤官,不必使用能吏,天下自治。 酋长是一棵大树,高枝在上。 百姓是一群野鹿,游玩在下。 相亲相爱,不谈论这是仁。 心术端正,不标榜这是义。 待人厚道,不表白这是忠。 做事可靠,不吹嘘这是信。 自发互助,不认为这是赐。 所以他们走了长途而不载入史册,做了大事而不拿去宣传,所以我们说他们蒙昧,笑他们野蛮。 当今社会,从官方到民间,赏识忠臣孝子,已成为世俗了。 我想忠臣孝子起码是正派人,不能吹吹拍拍,是吧? 孝子不能吹拍双亲,忠臣不能吹拍君主。 为人子的,为人臣的,不吹不拍,便是好样的。 双亲吩咐,不论对否,你都说对;双亲做事,不管好否,你都叫好。 世俗会认为你很不象样。 君主命令,不论对否,你都唱喏;君主行动,不管好否,你都颂圣。 世俗会认为你很不象样。 总之,为人臣的,为人子的,吹了拍了便很不象样了。 做出这个结论所根据的原则是否普遍运用了呢? 世俗认为是的,不论是不是,你都点头;世俗认为善的,不管善不善,你都鼓掌。 放心吧,谁也不会耻笑。 你是吹吹拍拍之徒。 这就怪了。 在他们心目中,世俗具有崇高的尊严,胜过双亲与君主吗? 他们不是常常宣传父最严而君最尊吗? 谁笑鄙人吹拍有术,我会当场发怒。 你呢,吹拍双亲,吹拍君主,还要吹拍世俗,吹吹拍拍过一生,颇不寂寞。 但你,吹得有文采,拍得很艺术。 文吹艺拍深受群众拥护,所以你能升官致富,始终没有人审查你吹拍犯罪,将你逮捕。 相反,大家看你演出,峨冠长袍,搽胭抹粉,挤眉弄目,逗乐当代,媚态可掬。 你从来不承认自己一贯阿谀,还声明自己绝不是吹吹拍拍之徒。 你和他们同台,歌同腔,舞同步,还有脸闹特殊,说自己是仙鹤,别人是家鸡和野骛。 透顶的愚昧!难得的糊涂!察觉自己愚昧的还不太愚昧,晓得自己糊涂的还不太糊涂。 太愚昧的,太糊涂的,至死不悟。 三个旅伴,一个迷路,也能走到目的地,因为迷路的是少数。 如果两个迷路,就要枉受跋涉之苦,走不到目的地了,因为糊涂虫占了大多数。 当今天下爬满了糊涂虫,我虽然在这里摇旗带路,怎奈他们看不见啊,于事无补。 可悲的现实,可悲的孤独。 听窗外,漆园秋风摇万木,此情向谁诉!我向世俗诉吗? 俗耳听不进古乐。 鄙俚恶俗的小调《折杨柳》《花儿开》一唱,他们就舒心的哈哈笑了。 我的高论,他们听了,左耳进,右耳出,不挂在心上。 真话不能出线,鄙话夺得冠军。 他们分不清真话与鄙话,分不清铜钟与瓦钵,当然走不到目的地了。 我重复说一遍,当今天下爬满了糊涂虫,我虽然在这里摇旗带路,他们怎么能跟随我走呀!明明晓得糊涂虫们不跟我走,我还站在这里坚持摇旗,可见天下又增加一条糊涂虫。 最好还是撒手不管,不管就不管,谁去自讨麻烦!某先生患瘌痢秃了头,形象难看极了,令人作呕。 他也晓得自己丑恶,所以家中不设镜子。 自从太太身孕有喜后,他日日忧心忡忡,若大祸之临门。 一日半夜,他被吵醒。 女佣报喜:“太太生了男娃!”他急忙去产室,叫快快点灯来。 灯来了,他擎着,手发抖,照婴儿。 不照小雀雀,专照小头颅。 看见满头黑发,乃仰天哈哈笑,欢呼:“不象我!不象我!幸好不象我!”我寄希望于遥远的未来。 但愿我们的后代不是糊涂虫,不像我们。 高山紫檀,树龄百年,被人砍倒,锯成两段。 一段截成若干短块,周围削圆,中间镂空,做成一套祭杯。 杯上雕刻图案,黄金镶,翠玉嵌,石青填了栀黄染,美丽的斑斓,富贵的庄严,供奉在宗庙的神案。 另一段被遗弃,滚落山涧。 涧水浸,悄悄的朽烂。 同是紫檀,命运两般,世人感叹。 何必感叹,我看两般其实是一般,同样丧失了树木的天性,同样违反自然。 暴君夏桀,贼王盗跖,恶的大恶;孝子曾参,忠臣史鱼,善的大善。 事迹表现完全相反,其实完全相同,他们都丧失了人的天性,都违反自然。 人类是活生生的紫檀!人类天性的丧失,通过五条渠道。 一是五色,青黄红白黑,炫迷眼睛,使人失去明察,损害灵视。 二是五音,宫商角徽羽,烦嚣耳道,使人失去聪闻,损害灵听。 三是五臭,膻(‘羊’旁)熏香腥腐,侵袭鼻孔,使人失去畅通,损害灵颡。 四是五味,酸棘甜苦咸,弄脏口腔,使人失去敏辨,损害灵舌。 五是社会上的是非得失,扰乱思心,使人失去静穆,损害灵魂。 五条渠道害人不浅。 但是杨子墨子这对冤家说那些都是得,不是害。 他们互相争出风头,这个叫嚷我得你失,那个呐喊你失我得,都想压倒对方,推销自己的主义。 他们的那些得,明明是害,不是我所说的人类的正得,亦即正德。 正德符合人类的天性,怎会使天性丧失呢? 如果你得了,反而受困了,这算是得吗? 如果算是得,鸟被关入笼,也该算是得。 你心中塞满了社会上的是非得失,以及色彩啦音响啦。 你头上紧箍着皮帽,帽顶斜插羽毛。 你身上紧套着官袍,袍的下摆触地。 你腰上紧束着牛皮革带,带上悬盒,盒插朝版。 你的心被五害塞满了,等于灵魂关入监狱。 你的身被箍紧被套紧被束紧,等于肉体五花大绑。 身心皆受困了,你还作高瞻远瞩状,傲然宣称:“我得啦!我得啦!”这时候大街上有一名被捕的案犯,双臂反缚,十指串捆。 他认为你说得很对,应该向你学习,所以跟着喊:“我也得啦!我也得啦!”这时候,动物园虎豹齐吼:“我们也得啦!

天道

天道是什么? 是自然变化的规律。 天道规律行得通,万物乃昌盛。 帝道是什么? 是帝王治国的方法。 帝道方法行得通,天下乃归心。 圣道是什么? 是圣人教民的主义。 圣道主义行得通,社会乃安定。 看清了自然规律,掌握了圣人的主义。 上能懂天文,下能知地理,八方的情况都熟悉,四季的农事都了解,他便是德养高的帝王了。 一个德养高的帝王,总是约束自己默然守静,决不妄动。 对帝王而言,守静,于国于民于己,都有好处。 圣人静,不是因为静有好处,所以静。 对圣人而言,一切外物皆不足以撩动内心,所以不守而自静。 水静,明澈照见须眉,作镜子用。 静水,呈标准的平面,作水平仪,建筑师用。 水静了能变得明澈,何况人的精神。 圣人自静,他的心啊,天地之间第一灵镜,明澈照见万物真相!虚空,静止,恬淡,寂寞,无为。 这是完整的精神体系,是天地之间最灵的水平仪,是修道养德的最高标准。 这个标准要求帝王休政务,要求圣人休俗虑。 要紧的是这个休字。 休字,人倚树木,享受荫凉,身心俱闲。 帝王休政务,就虚空了。 虚空,就能守静了。 守静,就能活动了。 活动,得到成功,德就立了。 圣人休俗虑,就虚空了。 虚空,就能充实了。 充实,顺道而行,道就备了。 帝王守静,就无为了。 自身无为,大臣就能承担责任,放手工作。 工作上轨合道,天下就能普遍无为而自治了。 圣人自静,就无为了。 无为的人,就能愉愉快快的了。 愉快的人,身心不受忧患的煎熬,就能延年益寿了。 虚空,静止,恬淡,寂寞,无为。 万物寻根,都会回到这个体系,坐北朝南,高居君位而皈依这个体系的有尧爷;立南朝北,屈居臣位而皈依这个体系的有舜爷。 处在上峰,这个体系便是黄袍帝王或显赫天子之德;处在下层,这个体系便是布衣素王或无名圣人之道。 辞官悠游山林,有意要实践这个体系的隐士,著书讲学,誉满民间;从政拯救百姓,立志要推广这个体系的伟人,拨乱反正,功盖天下。 这个体系静下来,化身为圣人;这个体系动起来,化身为帝王。 这个体系最尊贵,虽然无为;这个体系最美好,虽然朴素。 虚空,静止,恬淡,寂寞,无为。 这个体系就是宇宙精神。 世界上的一切存在,追索其根,都在宇宙精神,人若修道养德,皈依宇宙精神,他就同大自然密合了。 他若服务社会,定能消除对立,化解纠纷,与人合作,受人欢迎。 能同众人谐和,他便是人乐。 能同自然谐和,他便是天乐。 有学生说:“天乐乐在哪里,不好体会。” 于是我朗诵了一首诗:大宗师啊大宗师,你是天下第一暴力,最最凶横无理,擂万物成齑粉,杀生命如杀死虱虮,什么义与不义,你从来不介意。 大宗师啊大宗师,你是天下第一温馨,最最慈善有情,养万物成繁盛,抚生命如抚爱幼婴,什么仁与不仁,你从来不承认。 大宗师啊大宗师,你是天下第一老叟,最最顽健高寿,与时间成孪友,享遐龄如天长地久,青春永远驻留,你从来不衰朽。 大宗师啊大宗师,你是天下第一巧匠,最最智慧高强,化虚无成万象,造宇宙如神工建房,功劳完全隐藏,你从来不亮相。 学生说:“大宗师不是人,是道。” 我说:“你学道,了悟到道之乐,便是天乐之所乐了。 我从前讲过,了悟天乐的人,生,顺随自然发展;死,参与物质变化;静,阴气般的凝静;动,阳气般的波动。 由此可知,人若了悟天乐,不招老天怨恨,不受旁人排斥,不被外物拖累,不闻野鬼诮骂,身心潇洒,乐在其中。 我从前讲过,他的自动不是有心,正如天穹自转;他的自静不是故意,正如地面自安。 怀着坚定信念,国王似的坐北朝南。 鬼怪不敢捣乱,精神不知疲倦。 他有充分把握,百姓能从善,能服管。 这话的意思是,把自己的虚空静止推广到全世界,让所有的事物和自己一样的虚而空之,静而止之,便是天乐。 从更高一层说,天乐就是圣人的心,道心,志在教化民众,而且乐此不疲。” 尧帝在位,舜任总理。 闲时。 二人观天。 舜问:“作为天王,你的用心又该怎样?” 尧说,“顽民不听话,我要容忍,决不谩骂。 贫民无生计,我要救济,决不抛弃。 对死者,要怜悯。 对儿童,要保护。 对妇女,要同情。 这些是我用心之所在了。” 舜说:“说好吧,够好了。 如果作为天王、更大一些,就更好了。” 尧问:“怎样更大一些?” 舜说:“天王有德,大夫安宁,日月光明,四季有序,正常运行,好比昼夜循环非有意,好比云聚雨落本无心。” 尧说:“咱俩从搅搅[扌妥][扌妥](读rua2),合成一人吧? 你同自然谐和,我同众人谐和,合起来更好。” 自古以来,从黄帝到尧舜谁不赞美天地伟大。 古代帝王统治天下,怎样取得成功的哟? 说来很简单,大些更大些,向天地学习,不要天天尽抓鸡毛蒜皮。 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鲁国政局动摇,可能爆发内战。 孔子收拾最具有价值的书籍六种,所谓六经,亦即《诗》《书》《易》《礼》《乐》《春秋》,每一种若干卷,一卷卷卷起来,包扎成捆,牛车西运河南洛阳。 洛阳是天下的首都,周朝中央政府所在。 中央档案室的官员说库房已爆满,拒绝代管这一车书籍。 孔子求情再三,奈何官员铁面。 随员兼保镖仲子路先生,是孔子早期的学生,建议说:“学生听说中央图书馆前馆长老聃,现已辞职卸任,回家隐居。 老师去求他写封介绍信,把书交给中央图书馆代管吧。” 孔子说:“太好啦!”吩咐子路留在洛阳照管书籍,他去楚国苦县乡间,登门拜望老聃。 老聃说:“不行呀。” 孔子详细陈述六经内容,想让这位无为主义大师明白,这些书籍真是文化瑰宝,经天纬地,继往开来,比一切都重要。 老聃心不在焉,听得颇不耐烦,摆手打断孔子的陈述,说:“太罗唆。 扼要讲给我听。” 孔子说:“扼要讲嘛,就是仁义。” 老聃说:“请问,仁义是人类的本性吗?” 孔子说:“当然是。 君子离开了仁,在社会上怎么做人;君子抛开了义,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仁义不仅是君子的本性,也是修道养德的真人的本性呀。 你提出这样的问题,是什么意思啊?” 老聃说:“还要请问,仁义的内容是什么?” 孔子说:“心术正直,态度和蔼,博爱众人,大公无私。 就主体而言,这些都是仁义的内容。” 老聃说:“唉哟哟!刚才的话,令人担忧。 世道人心如此之坏,他还要去博爱,岂不迂腐可笑,未免太不现实。 宣言自己无私,让大家说他好,这正是自私哟。 先生提倡仁义,要使万物不失牧养,是吗? 可是,天反常,塌了吗? 没有。 地反常,隐了吗? 没有。 日月失明了吗? 没有。 星辰出列越座了吗? 没有。 禽兽失群了吗? 没有。 树倒了吗? 没有。 谁要你滥操心!先生仿照天德做人,顺随天道做事,就很不错了。 何必高举仁义大旗到处叫卖,就像丢失小孩,沿街打鼓寻找似的,惹人发笑。 唉哟哟!你可别搞乱了别人的本性呀!”孔子返回鲁国,把这一车书籍秘藏入家园的夹墙内,才算放心。 民间侠士,姓成名绮,麻衣草鞋,腰悬短刀,大步踏入老聃住宅。 不去正厅,而去园墙角落寻找鼠洞,抽刀刨开看了,又去厨房检查了食品柜。 侠士成绮走出厨房,面有怒色,到正厅见老聃。 老聃放下手中的笔,请来客坐。 侠士成绮自报姓名,声若洪钟。 他以问罪的口吻说:“久闻大名,都说你是当今圣人,所以我不远千里来见你。 一路晓行夜宿,走了百天。 双脚磨起水泡,水泡磨成血泡,一层层趼皮哪,一天也不休息,奔命似的跑来参拜圣人。 现在我总算把你看透了,你不是圣人。 你不是!鼠洞中有你倾弃的剩饭,白生生的粮食。 暴殄天物,这是你的不仁!食品柜里凉拌菜啦煎炒菜啦五味俱全,太好吃。 吃不完,还囤积,这是你的不义!”老聃反应冷淡,无意辩解。 侠士成绮不免大失所望,自讨没趣,回头走了。 第二天,又来了。 他以抱歉的口吻说:“昨天语言冲撞,冒犯你老,是我太偏狭了。 今天我纠正了,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纠正。” 老聃说:“我不是弄巧炫智的俗士,也不是超凡入圣的伟人。 人生的这两段路程,我敢说我先后走完了。 昨天晤面,你说我是马,那就叫我马好了;你说我是牛,那就叫我牛好了。 万一我真是马真是牛,你给我以马牛的名称,而我又拒绝,那我就会惹祸了。 是马是牛,已经犯错误了。 拒绝马牛的名称,便是犯了双重错误,所以会惹祸。 现今我呢,牛帽马帽,俗帽伟帽,给啥戴啥,戴得口服心服,一贯的服,本能的服,自然的服,不是认识到应该服才服的。” 侠士成绮火气尽消,跟着老聃走出正厅,散步庭园。 不敢挡住阳光,不敢践踏脚印,小心追随老聃左右,鹅步缓行。 他以温驯的口吻问:“我该怎样修身?” 老聃说:“你的脸貌孤傲不群。 你的目光灼灼逼人。 你的颊额高,显露机敏。 你的嘴巴阔,咬出猛劲。 你的仪态如险峰向八方挑衅。 你的灵魂如狂马想挣脱系绳。 你办事,固执己见,顽梗不化。 你出手,扣动扳机,一触即发。 你观察,入木三分,令人害怕。 你用心,智巧练达,示人圆滑。 总而言之,你已丧失天真,只剩下假假假。 修什么身,告诉你吧:有人来自边境,姓窃名扒!”侠士成绮羞愧脸红,急忙告退。 老聃仍然反应冷淡,踱回正厅继续写书去了。 我们的先师老聃说:“道啊,囊括万物,不论巨细,件件齐备。 道广阔,看不见边。 道深沉,测不到底。 刑,德,仁,义,好比树有根,根在精神体系。 所以,颁布刑律,普及德育,规范仁义,这些大事必须至人亲手处理。 至人治国,担子虽然重,他却放得下,挑得起。 他不参与争权夺利,哪怕官场闹得污烟瘴气。 他不投靠谁,也就不至于随着别人左迁右移。 看透世界真相,皈依宇宙精神,所以他能独立天地,抛开万事,保持灵魂不疲弊。 弄通大道,符合大德,少谈仁义,不用礼乐,这便是至人追求的目的。” 世人相信道中书中,所以读书学道。 道既然受重视,书也跟着受重视了。 书不过写语言成文字而已,重视书又不如重视语言。 语言之所以受重视,全在所蕴藏的意思。 没意思的话,谁听。 可见应该受重视的是意思,仅仅是意思。 意思的背后还有难以表达的玄妙的东西,那是语言无法说清楚的,文字无法写明白的,而又正是最关键的东西。 通常说的妙不可言,就是指的这类东西。 世人重视语言,所以传授书本,父而子,师而生,久传成统。 那些玩艺儿,他们重视就重视他们的吧,我仍然不重视。 我认为他们重视的那些,恰恰不是应该重视的;应该重视的,他们倒轻视了。 用视觉器官认识世界,但见形状和色彩而已。 用听觉器官认识世界,但闻名称和声音而已。 视听所及,全属皮相。 可悲啊,世人误把皮相当作真相,说他们已经认识世界了,认识万物了。 他们被形色名声迷惑,停留在感性认识的表层,无法深入理性认识和灵性认识,永远看不透世界真相和万物真相。 真相啊真相,内行懂得,说不明白;外行不懂,滔滔不绝。 实际情况就是这样,而世人不晓得!春秋时期五霸之首的齐桓公,好战兼好学,闲时堂上读书。 一日,御用轮匠名扁,是斫车轮的老手,应召到堂下修车轮。 轮扁右手伯锤左手钢凿打卯眼,砰砰磅磅,敲得满堂轰响。 抬头瞧齐桓公读书十分专心,还嗯嗯嗡嗡的摇头朗诵。 山东人嘛,鼻音又重,瓮声瓮气,难听极了。 轮扁觉得做工受人干扰,分散心思,影响手艺,胸中冒火,丢下锤凿,跨上高堂,大声叫喊:“敢问老爷,俺老粗听不懂,你那书上说些啥玩艺儿哟?” 桓公说:“圣人讲的话呀。” 轮扁说:“圣人还在世吗?” 桓公说:“好蠢!逝世多年啦。” 轮扁说:“这么看来,老爷读的不过是古人酿酒剩下的糟粕罢了!”桓公说:“寡人读书,轮匠跑来批评,这还象话吗!你说说。 说得脱,走得脱。 说不出道理来,我要你命!”轮扁说:“俺自幼只晓得选檀木,操斧锛,听车轮,就讲讲斫车轮的道理,供老爷参考吧。 轮辎要打卯眼,逗插辐条。 卯眼大了一丝,辐条敲插入内,暂时牢固,日久松动,便会脱落。 卯眼小了一毫,辐条敲插不入,强迫打入,轮辋裂缝。 日久会破。 必须丝毫不差,大小正好。 要做到这点,不但凭手艺,还得用心思。 最关键的技巧,心头明白,口头说不清楚。 俺没法传授给儿子,儿子也没法学到手。 所以俺七十岁啦还在这里斫车轮,找不到接班人。 古人死了,没法传授的东西也跟着他进了棺材。 留给后人的书,你正在读的这一捆竹简,依俺的经验看,不过是古人的糟粕罢了!”

天运

在下庄周夜观天象,枕上细想:天在自转? 地不动吗? (或许地在自转? 天不动吧? )是太阳落了回家,将月亮赶出来的吗? 是月亮落回家,将太阳赶出来的吗? (或许无家,各有轨道,谁也不赶谁吧? )天似圆伞,自伞柄撑开? 谁去撑的? (或许天是自然而然弥散开的吧? )地似方台,以纲绳吊起? 谁去吊的? (或许地是自然而然悬浮起的吧? )是谁闲得无聊,推动日月星在天上运行? (或许没有谁推,自己运行的吧? )日月星运行,有机械装置,所以不会停? (或许没有任何装置吧? )日月星运行,由不得自己,所以没法停? (或许由于惯性作用吧? )云在为雨服务吗? 雨在为云服务吗? (或许云雨本无心,谁也不为谁吗? )谁在轰轰隆隆呀? 谁在淅淅洒洒呀? 是谁有闲不做正事,猛奏狂欢的打击乐呀? (或许没有雷神雨神,那是自然的音乐吧? )北风起,忽偏东,忽偏西,忽回高空徘徊,谁在吹吹吸吸? 是谁有闲不做正事,拍扑游戏? (或许没有风神,那是空间在嗝气吗? )喂!谁能回答我的问题? 夜梦古代圣人巫咸先生,大声叫我:“来!听我回答。 东西南北上下六个方面组成宇宙空间。 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合成世界万物。 万物变化在空间内,有道。 帝王顺道而行,天下变好。 帝王若反其道而行之,天下遭凶。 中国九州的政事合了道,治理成功,德行完备,帝王就象太阳普照大地,百姓拥护,再现远古大酋长的至德之世。 你应该关心是这个,不是那些琐碎问题。” 宋国一位宰相,新上任的,给朝廷的文武百官训话,反复谈仁。 一日,召见庄子,不了解庄子对仁的看法,便孟浪的问仁。 庄子说:“虎狼很仁,值得大家学习。” 宰相吃惊,问是什么意思。 庄子说:“父子相亲相爱,难道不仁。” 宰相满脸不悦,说:“我问的是至仁,也就是高标准的仁。” 庄子说:“至仁不偏不私,忘亲忘爱。” 宰相说:“谁都知道,不亲不爱,儿女就不会孝顺父母了。 照你说来,至仁不孝,对吗?” 庄子说:“不对。 至仁的标准高,远远超过孝的标准。 我说这话,不是看不起孝,而是用不着降格去谈孝。 孝离至仁太远了。 冥山在北方幽暗处,北人不易看见。 南行到楚国的郢都,向北眺望,更难见冥山了。 为什么? 郢都离冥山太远了。” 宰相说:“那就谈谈孝。” 庄子说:“尊敬双亲,力尽义务,容易做到;眷恋双亲,出自内心,难啊。 眷恋双亲,也许容易做到;虚静恬淡,忘亲忘爱,难啊。 忘亲忘爱,也许容易做到;让双亲也恬淡,忘了我,难啊。 让双亲忘了我,也许容易做到;要我兼忘天下人,那才是真难啊。 兼忘天下人,也许容易做到;让天下一切人都恬淡,不颂我是圣人,根本忘掉我的存在,那才是难上难啊。 要说高标准的仁,这便是。 人到达这样高的境界,他当然不屑于像尧舜那样,像历代的好国王那样,留下所谓德政,让百姓去叩头谢恩。 他的德是至德,看不见的潜德,给天下人以无形的长远利益,而又不为百姓所知。 这样的人,相爷你想想吧,他怎么可能高声赞叹不绝的谈仁论孝呢!老实说,孝梯啦仁义啦忠信啦贞廉啦不过是德行上的自我鼓励,精神上的自我虐待罢了,并无高尚可言。 至仁至德是怎样的状况,我已讲了。 相爷不妨类推。 至贵,瞧不起最高的爵位。 至富,瞧不起最肥的国库。 至显,放弃了名声的收揽。 至道,放弃了语言的说教。 世界上的任何事物,一旦推到顶点,就不能用一般标准去衡量了。” 黄帝精通音乐,作曲兼指挥。 大臣有姓北门名成的,雅好交响乐,向黄帝请教。 北门成说:“陛下在洞庭平原指挥《咸池曲》的演奏,我有幸聆听了,毕生难忘。 《咸池曲》分三个乐章。 首章使我瞪大眼睛,心存敬畏。 中章使我放松肢体,情绪缓和。 末章使我胸怀空空荡荡,耳目寂寂默默,惘然忘我,陷入迷惑。” 黄帝说:“你的感受很不错!我在首章推出的是人生,参照的是天命,遵循的是礼仪,追求的是浩浩茫茫,宇宙的大光明。 万物随着四季循环,在首章内有反映。 春盛的秋衰,秋衰的春盛。 生取代杀,杀取代生。 燠暑的潮湿,严寒的凄清。 阴调和阳,阳调和阴。 气流水流,听,有声之声。 日光月光,听,无声之声。 我插入一串雷霆,把冬眠的昆虫和野兽都唤醒。 我这样处理每一个乐段,开头无头,先响起序音;结尾无尾,总留着余韵。 首章由多个乐段组成,表现了人生的不确定。 生与死,浮与沉,痛苦与欢欣,看不完的过眼烟云,好象奔马不停,使你吃惊。” 黄帝又说:“我在中章推出天地的二气,阳配阴。 阴配阳,点燃高空的双烛,日金黄,月银亮。 二气相配呈祥,双烛相映增光,给人生带来充沛的力量。 所以在中章内,我的乐句能短能长,能柔能刚;我的乐段多变化而统一,有规则而反常。 填平道路的坎坷,消除情绪的感伤,关闭耳目的聪明,保持精神的清爽,容忍社会的现状。 所以,处理音域由狭窄而宽敞;处理音调由抑郁而高昂,由晦暗而明朗。 鬼不敢来敲门,神不便来窥窗,日月星也为我感到快乐,准确的运行在轨道上。 中章临近结束,我的追求停步不前,旋律转入彷徨,抒发我对至道的向往。 道啊,冥思苦想我仍不能理解,东张西望我仍不见形象,跟踪追求我仍不能赶上。 我已追到了海呷的尖端,四面皆空,烟水茫茫。 莫可奈何,躺卧交椅,低吟缓唱。 再想也是白想,再望也是白望,再追也是白追,再忙也是白忙。 我终于醒悟了道的无限,不再想望追忙,不再彷徨。 所以中章最后一段表现了躯体的充实,身心皆畅,精神的虚空,物我两忘。 音乐形象让你想起海蛇漫游,曲线柔滑,随波顺浪,使你肢体放松,情绪不再紧张。” 黄帝又说:“我在末章推出超现实的活力,配合大自然的节律。 听,仿佛万物混在一起,各显生气,皆大欢喜,不露形迹。 妙音飞翔在黑夜里,不着边际,乍听无声无息。 末章内的每一乐段,变化随意,不拘作曲原理。 始终不变的是道心的恬淡,静谧。 俗人说是快要死了,道友说是勃勃生机,贤士说是秋逢果季,诗家说是春到花期。 浮云来,流水去,鸟飞散,雁迁移,陈年老调全抛弃。 许多听众不懂末章,纷纷询问圣人。 什么是圣? 能够认识真理,顺从天命,葆藏天性,五官感觉比一般人灵敏。 圣人听了末章,一句话不说,心中很快活。 这真是大自然的音乐!想起神农炎帝,他曾经反叛我,我仍要引用他的《道之歌》:‘道啊,听你你无声,找你找不着。 你充满天地,包裹六合。 ’末章你的灵耳感受到了,还想用肉耳听。 听不见,使你陷入迷惑。” 黄帝最后说:“我处理《咸池曲》,先使人敬畏。 敬畏,感到前途风险。 再使人放心。 放心,感到风险消失。 后使人迷惑。 迷惑,无知取代有知,愚取代智。 守愚弃智,方能得道。” 孔子在鲁国不得志,西去卫国求职。 颜回替老师担忧,特去咨询师金。 师金是鲁国的乐官,供职国家乐团,业余为人算命。 颜回问:“我老师去卫国求职,前景如何?” 师金说:“可惜,你老师命苦呢。” 颜回问:“为什么?” 师金说:“茅草扎制的狗,便是刍狗,你见过吧。 刍狗披上绣巾,放入竹筐。 神职人员戒荤腥戒女色,洗澡熏衣,抬刍狗去祭神,可隆重啦。 仪式结束,刍狗一钱不值,路人践踏狗头,厨娘拾去当柴烧了。 如果有傻瓜抱刍狗回去,又披上绣巾,又放人竹筐,高高供起,吃饭睡觉都在下面,哈哈,那就妙啦,轻则恶梦惊魂,重则鬼迷心窍!我看,你老师孔子也抱回古代的刍狗,用过了的仁义,高高供起,在下面办大学,上课下课吃饭睡觉都围着刍狗转,可虔诚啦。 那年他去宋国传授古礼,官方不给课堂,只好在大树下排演。 古礼一演完,国防大臣就叫人把大树吹了。 后来他去卫国旅游演说,又被官方驱逐出境。 连他停过车的地方,都铲掉了地皮。 再后来呢,到殷墟,到周都,求职不得,走投无路,讨乞回家。 这些不是恶梦惊魂吗? 那年他应聘去楚国,途经陈蔡两国交界地,当地民兵误认为强盗来了,群起而围困之,断炊七天七夜,险些饿死。 这不是鬼迷心窍吗?” 师金又说:“水上行船,陆上行车,这是起码常识。 看见船既然能行水,便认为也能行陆,硬要推上岸去跑跑,累到死能跑多远呢。 古代好比水,现代好比陆,难道不是吗? 西周好比船,鲁国好比车,难道不是吗? 想把古代西周的那一套政策。 包括仁啦义啦,搬到现代鲁国来推行,正如推船行陆地哟,人累垮了,戏还不好看。 灵活转变政策,方能顺应现实,永远立于不败,这道理他不懂。” 师金又说:“立木架,悬杠杆,一头轻,一头重,便是桔槔,你也见过吧。 用桔槔提井水,杠杆轻的一头绳系水桶。 提水人只要用力向下拉,轻的一头便低下来,水桶便落入井。 盛满水后,再放松手,轻的一头便昂起来,水便提出井口。 一低头一昂头是人在拉杠杆,杠杆决不拉人,所以低头昂头都不会得罪人。 杠杆无为而又提水有功;杠杆有功而又不得罪人:你老师孔子真该向杠杆学习。” 师金又说:“现代异于古代。 古代各阶段又互异。 所以远古大酋长伏牺,以及后来的黄帝,以及再后来的尧帝舜帝,以及再再后来的夏禹王,他们推行的政策,包括礼仪和法制,因时而互异,不求同,但求治。 他们的礼仪和法制好比山植、梨子、桔子、袖子,味道绝不相同,但都可口。 礼仪和法制,随时代而革新,随社会而调整,不可能永远管用,不可能到处适合。 周公穿的礼服,套在猿猴身上,必然又咬又撕,弄得一丝不挂,方才满意。 现代异于古代,亦如猿猴异于周公,你老师孔子想在猿猴社会推行周公礼服,鬼迷心窍哟!”师金最后说:“越国国花西施,美绝江南。 胃疼皱眉,秋波烟视,尤其楚楚可怜。 邻家有丑婆娘看见了,心中艳羡。 于是照搬经验,作胃疼状,皱眉揉胸,天天在街上窜。 富人见了,闭门不出。 贫家见了,逃亡星散。 丑婆娘认为皱眉就是美,不知道谁来皱眉,眉在什么情况皱,才有可能受看。 你老师孔子命苦,我真替他遗憾。” 孔子办大学,五十一岁了,门墙桃李三千,先后走入社会。 论成就与名声,堪称空前。 但他要求自己很严,而要做的事情又那样多,所以常常有失落感,不快活。 生日一过,他就驱车南下,到陈国的沛县拜望无为主义大师老聃去了。 老聃说:“你来了吗。 现在你名声响,传到我这里啦。 人家说你是北国大儒,当代名贤。 你应该得道了,是吗?” 孔子说:“没影影儿。 所以来请教。” 老聃说:“你是从哪方面去探索的?” 孔子说:“先是从天文数学方面。 五年探索,计算日月交合,研究五星冲犯,仍未得道。” 老聃说:“后来呢,又从哪方面?” 孔子说:“又从阴阳学方面。 探来索去,为时十二年以迄今。 木星已游完黄道十二宫,可我仍未看见道的影影儿呀。” 老聃说:“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 道这东西,如果可以进贡,民间早就贡给君主了;如果可以奉献,儿女早就献给父母了;如果可以告诉,弟兄早就互相告诉了;如果可以赏赐,祖辈早就赐给子孙了。 奈何拿不出手,无法贡献告赐。 为什么? 很简单,学道者自身缺乏慧根,得道者告诉他,他心头留不住,道就白告诉了。 另一方面,得道者遇不上合格的学道者,道也没法告诉谁了。 如果你向他人传道,效果等于对牛弹琴,而你又是圣人,便会闭口不传。 反过来说,如果他人向你传道,一听便是胡说八道,而你又是圣人,便会充耳不闻。 所以我不能向你传什么,真是抱歉。 不过我愿给你两点忠告,供你参考。 第一,名声这东西是公器,属于全民所有,个人不要多占。 占多了,会惹祸。 第二,仁义这东西是田野的窝棚,是从前国王夜宿防小偷的,哪能是住人的高堂正寝呢。 你若躲雨,睡一夜便走吧,不可久留。 留久了,受风湿会生病。 何况蚊虫夜叮,其难受如社会谴责。” 老聃又说:“历代国王,我专指好国王,提倡仁义,应急措施罢了。 至人也偶尔涉足于仁,借路走捷;也偶尔夜宿于义,借屋躲雨。 他的目的地是后半生的永久住址:逍遥新村,简陋禾田,不贷菜园。 逍遥,就无为了。 简陋,就朴实了。 不贷款,不贷粮,不贷人情,就不还债了。 爬山涉水到那里去落户,古人叫作求真之旅。” 老聃最后说:“贪财者见好处就冲,决不顾他人。 贪名者见镜头就上,决不让朋辈,贪权者见公章就抢,决不给同僚。 财富名声权柄抓到手了,他便兢兢业业,提高警惕。 有朝一日叫他吐出来,退下来,交上来,他更可怜兮兮,要死不得活了。 他们从不照照镜子,自我鉴定鉴定,倒日夜在那里不停的窥觑动向,打拳练掌。 这种人哪,但愿你不在内,老天判处精神徒刑,关死了事!仇恨政敌,奖励忠臣,广辟财源,节省开支,听取意见,教育群众,拯救好人,处死坏蛋,八件大事是整顿社会的必要手段。 但是,这些手段只能掌握在适应变革的不贪财不贪名不贪权的正派官员之手。 整顿的整,怎样解释? 整者,正也,自己心术正了,方能整顿社会。 自己心术不正,就会歪整他人。 此话你得首肯心肯,幸勿抵触。 否则永不开窍!”孔子壮年时第一次见老聃,是在周朝首都,河南洛阳。 老聃那时是中央图书馆馆长,一个笑咪咪的老头子。 孔子那时年轻,难免自视甚高,一见面就高谈儒家的仁义学说。 老聃说:“听你宣传讲演,簸糠扬尘眯了眼,天旋地转。 听你讲演宣传,蚊虫叮咬牛虻,通夜失眠,喝了你的仁义汤,陷入迷幻,心烦意乱,好不惨然!我说,老弟,请给人间留半点纯朴吧。 你肯稍稍屈尊,俯顺民风,很容易把握天赋的正德,虽然于国无补,自己活得总算像个成年人啦。 何必高举仁义大旗到处叫卖,就像丢失小孩,沿街打鼓寻找似的,惹人发笑。 天鹅不洗依然白,乌鸦不晒还是黑。 鹅鸦禀赋了白黑的基因,代代不变。 仁义穿上了名誉的外衣,也伟大不起来。 是什么到头来还是什么,宣传讲演白费唇舌。 你来看我,友我,爱我,都是多事。 临别赠你一首诗吧。” 说完他便朗诵,楚声苍老悲凉,孔子大受感动。 诗曰:天大旱,水涸源,江断流。 老鱼悲,小鱼愁,雌鱼哭,雄鱼忧,挤在无水荒滩头。 腮对腮,口对口,你吐给我湿涎,我吻给你唾沫,互相抢救。 大难临头成好友,死前结婚成佳偶。 啊,说什么情深谊厚,还不如从前水有道,你在五湖玩耍,我在蜀江悠游,你不友我,我不爱你,水各一方永远不碰头!孔子走出中央图书馆的大门,耳边犹有楚声缭绕。 回到驿馆,伏案深思,不和随员谈话。 三天过去,有随员近前问:“前天见到老聃,老师从哪方面规劝他的?” 孔子说:“不管你们信不信,活到现在我终于看见人中之龙啦!龙啊,一团灵气,聚合成人形,扩散成雯彩。 他哟,身坐在近前,魂游在天上,腾云驾雾,飞翔阴阳二气之间。 我惊呆了,张开口闭不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还能规劝他吗。” 孔子早期的学生子贡,为人干练,这次出差首都,任孔子的外事秘书。 孔子那样抬高老聃,子贡不以为然。 他说:“如此说来,天下真有那样的奇人。 傻乎乎的坐着不动,脑顶突然冒出一条彩龙。 静悄悄的沉闷不响,训话雷电似的使人震慑。 一挥手,一跨步,功同天爹地娘,保佑万物生长。 真有奇人如此,老师允许我见识见识吗?” 孔子不想多言,摸出名片,递给子贡,算是介绍信。 子贡乘车驰向中央图书馆,拜望老聃。 老聃跪坐办公室炕床上,恭候来访者。 见子贡少年英俊,亦不敢稍有怠慢,轻声说:“我的青春早已一去不返,现在老了。 小伙子,你有什么话要提醒我吧?” 子贡说:“伏牺氏族的大酋长,神农氏族的炎帝,轩辕氏族的黄帝,加上以后的尧舜二帝,是为五帝。 五帝治理天下,堪称永恒样板,毫无疑义。 不过据小子看,后来的夏禹王、商汤王、周文王,三位都是挺伟大的开国领袖。 当然,就治理天下的方法而论,三大领袖不同于五帝。 但是,就知名度而论,绝不低于五帝。 先生独具慧眼,要把三大领袖赶出圣人序列。 这是为什么?” 老聃说:“小伙子,请坐炕前来。 我要向你解释,我没有讲过三王不同于五帝。 你说他们之间方法不同。 究竟哪些不同,可否具体谈谈。” 子贡说:“尧爷禅让给舜爷,舜爷禅让给夏禹王,都是主动让位,方法挺文明的。 夏禹王治水灾坐了天下,商汤王闹革命坐了天下。 一个凭功劳,一个靠兵力,不过都是名正言顺,挺伟大的。 周文王不敢造商纣王的反,深明君臣大义,可见有德,也挺伟大的呀。 周武王造反,弑了商纣玉。 这就不太好了,但他不在三大领袖之列。 三大领袖,一个凭功,一个靠兵,一个有德,就方法而论,不同于五帝的禅让。 就是这些不同。” 老聃说:“小伙子,请再坐近些。 我要让你明白,五帝怎样治理天下,三王怎样治理天下。 伏牺可以不谈,炎帝也不谈了。 黄帝治理天下,保存氏族遗风。 民心守朴,人人都是氏族大集体的成员,不太看重血缘。 所以亲人死了,不必大哭;别人也无闲话可说。 尧帝治理天下,贯输家族观念。 民心分裂,以血缘论亲疏,亲又分几等亲,疏又分几等疏。 社会从此扫尽氏族遗风。 除少数集体观念强的遗老,一般人也没有怪话可讲。 舜帝治理天下,开发智力,看重技能。 民心好胜,都想跑在前头。 从前孕妇怀胎一年又两个月,舜时胎儿十月速成,快跑而出。 从前小孩两岁说话,舜时幼婴五月能言,认人也跟着提前了。 一切速成,包括生命速成。 一切提前,包括死亡提前。 这些都是你所说的永恒样板。 夏禹王治理天下,提倡知识,鼓励拼搏。 民心多变,阴谋被誉为妙计,刀矛也体现正义,屠杀能讲出道理,杀盗不等于杀人,人人只肯定自己,结盟为夺取江山。 到了今日,天下百姓恐慌,儒墨两家蜂起。 儒家抬出尧舜二帝,墨家抬出夏禹王。 两家初起时,有理想,讲原则,还象样。 很快就堕落了,为壮大声势,便媚俗拉客,滥成交际花,叫我说什么好!小伙子,我要让你明白,五帝以及三王,美其名曰治理天下,其实是在捣乱天下,愈捣愈乱,终于捣成了有史以来的第一大乱。 夏商周三王的全部知识,不但捣乱了社会,更严重的是捣乱了大自然。 污烟瘴气,晦暗了日月的光辉。 水浅树稀,戕贼了山川的灵秀。 气候反常,风雨不时,寒暑不定。 他们的那些知识是蝎子的尾尖,惨毒刺伤人,不但人中毒扭曲了,兽类也中毒扭曲,被迫改变了生活方式。 三王犯罪,也以圣人自居。 太不要脸啦!他们还晓得人间有羞耻二字吗!”子贡站在那里,惶悚不安。 八、鞋印非鞋,鞋非主人孔子第一次拜望老聃以后,身经鲁国的政界浮沉,以及列国的求职旅游,以及六经的编纂著述,由壮年入晚境。 其间多次再访老聃,有意修道。 奈何儒根太深,难以自拔。 有一次向老聃发牢骚,诉说歧路彷徨之苦。 孔子说:“孔丘不才,编《诗》《书》《礼》《乐》《易》又著《春秋》,伏案多年,自以为磨得够久了,钻得够深了,(扌妥)得够熟了。 凭我这套学问旅游列国,谒见首脑大小七十又二,宣讲历代君王治国家的道理,宏扬周公召公开创的文明传统,可是谁都不录用我,我应该怨他们太难太难被说服吗? 或应该怨道理太难太难讲清楚哟?” 老聃说:“幸好你遇见的都是昏君!如果遇见求治心切的明君,委你重任,那就糟啦。 你编著的六经不过是历代君王留下的鞋印而已,哪能是鞋子的主人呢。 你现在发牢骚,也是鞋印而已。 鞋印固然是鞋子踩出的,但是绝非鞋子。 鞋子固然是人穿的,但是绝非人。 你以为凭六经就能治国?” 孔子哑口无言,一笑解嘲,顿觉清爽。 又问:“我今后怎么办?” 老聃说:“白天鹅游水上,雌雄互相凝视,眼珠不转,就交配了。 虫飞空中,雄的上风呼叫,雌的下风鸣应,就交配了。 由此可知,交配方式无奇不有。 但也有限制,必须是同类,各自为雌雄,才可能交配。 人际遇合不也是这样吗? 记住吧,本性是无法改变的,命运是无法扭转的,机缘是不会停待的,大道是不会阻塞的。 顺道而趋,怎么都走得通;背道而驰,怎么都行不得。” 孔子回去,三个月不出门。 后来再访老聃,陈述心得,说:“我得道啦。 喜鹊孵卵,卵生雏鹊。 鱼用口腔孵卵,吐出泡沫,喷出小鱼。 泥蜂无卵可孵,咒化桑虫,变成幼蜂。 怀胎是个弟弟,哥哥夜哭抗议。 哦,多少年啦,我拒绝接受命运的变化。 我自己都不肯接受变化,怎么去变化别人哟!”老聃说:“此话正确。 你得道啦。”

刻意

励志矫情,洁白自诩。 逃避社会,厌恶庸俗。 清谈迂论,冷嘲热讽。 作为持不同政见者,自视甚高。 在野的隐士最爱来这一套。 他们一肚皮的不合时宜。 暮年牢骚更盛,最后跳河自杀。 宣传仁义,演说忠信。 恭俭克己,谦让待人。 作为传统文化的肩承者,注重个人思想修养,半在野半在朝的学士最爱来这一套。 他们从事文化教育活动,年轻游历讲学,老了在家授课。 满口政绩,树立形象。 君臣有礼,尊卑有序。 作为各级掌权者,强调整顿社会,以求安定。 在朝的显士最爱来这一套。 他们崇拜君主,加强国力,拓张领土,忙得要命,累得要死。 害怕麻烦,贪图清静。 移居山林,学会钓鱼。 作为社会竞争的失败者,拒绝再干任何事业。 在野的闲士最爱来这一套。 他们无功无名,远避红尘,不再关心社会,但求不忙不累而已。 做深呼吸,通丹田气。 打太极拳,练鹤翔桩。 作为活命哲学的信奉者,老而不死比一切都要紧。 在朝在野都有一些士类最爱来这一套。 他们坚持锻炼,注意保养,羡慕彭祖活八百岁。 这五类士以外,还有一类。 他们用不着励志而人品自高,忘记了仁义而修身养性。 谈不上政绩而实现安定,家 不在山林而同样悠闲,从来不锻炼而仍然长寿。 什么都舍弃了,什么都完备了。 他们精神恬淡,无限制的开放,所以感召了众多的佳士,纷纷追随。 他们凭什么? 凭天道,凭圣德。 恬淡,寂寞,虚空,静止,无为。 这个体系是天地间最灵的水平仪,是修道养德的最高标准。 这个标准要求圣人休俗虑。 俗虑休了,处境就平安了顺适了。 处境平顺,精神就恬淡了。 恬淡的精神,平顺的处境,足以排遣忧患,抵抗妖邪。 这样,圣人的德行就完备了,精神就不虚耗了。 近似的话,我在《天道篇》内已经说过。 这个标准要求圣人,生,顺随自然发展;死,参与物质变化;静,阴气般的凝静;动,阳气般的波动。 同样的话,我在《天道篇》内已经说过。 此外,这个标准还要求圣人不必预先替后代求福,谨防带头给将来召祸。 为政切忌没事找事,最好得过且过,好比唱歌,切忌领唱,最好应和。 主观能动性不要加强,而要减弱。 坐待条件成熟再动手吧,不必提前闹得风风火火。 机心要割除,智囊要撕破,听天由命,获益良多。 修身治国,以上几方面都做到,圣人就不招老天怨恨,就不被外物牵掣,就不受帝人排斥,就不闻野鬼骂詈。 百姓看见他光辉可爱而不会刺眼,发现他信用可靠而不必如期。 他闲散,不细想,不深究。 他透明,不阴谋,不阳谋。 睡了不做梦,醒了不担忧。 生是泡沫,短暂的漂浮。 死是休息,永久的享受。 他的精神单纯,他的灵魂清醒。 虚空恬淡的他达到了修道养德的最高标准。 用修道养德的标准来衡量,悲伤与欢乐是德性的偏斜,喜悦与愤怒是道理的错误,爱好与厌恶是心态的失常。 所以,高度的道德应该是忘悲忘欢,不喜不怒,无好无恶。 高度的静止是专一,不因为外界变化而动摇,高度的虚空是宽容,不去触犯外界。 高度的恬淡是独立,不去联络外界。 高度的纯粹是和谐,不去干涉外界。 恬淡,寂寞,虚空,静止,无为,这是修道养德的最高标准,不可分割,自成体系。 与此标准相反,悲欢,喜怒,好恶,消耗人的精力;动摇,触犯,联络,干涉,消耗人的体力。 体力消耗不止不休,便会累垮。 精力消耗没完没了,便会憔悴。 这些憔悴累垮的人,在持不同政见的隐士阶层,在肩承传统文化的学士阶层,在各级掌权的显士阶层,最为常见。 请观察瓶水、缸水、池水、河水、海水,就能了解水性,水性喜清。 滤去杂质,水便清了。 水性喜平。 不去搅动,水便平了,水性不喜封闭。 一封闭就溷(hun4)浊再不清了。 看得出来,水在模仿天气。 天气,扫除杂雾便晴,风不吹动便静,阴云密闭又溷浊不晴了。 所以水性乃天德的投影。 人也能模仿水性,效法天德吗? 能。 改掉习染的杂质,便清纯了。 不受外物的摇动,便平静了。 断绝外交,不去联络外界,便恬淡了。 开放自身,宽容一切,便虚空了。 纵然有所活动,也不是有意图的,便谐和于大自然了。 这里说的乃是保养精神的方法哟。 江南吴国越国,冶炼工艺俱精,锻打宝剑,天下闻名,谁购得吴越剑,皆会锁藏箱匣,视为传家之宝,不愿佩戴,不敢妄用。 养精的道理与蓄锐相同,人的精神岂可妄用。 人身上最具有能动性的便是精神。 精神外射,穿透任何屏障,射向东西南北无限远,上穿天,下透地,无所不射。 精神遥感万物,遥控万物,遥变万物,遥养万物。 人的精神乃宇宙精神的分支。 精神来无影去无踪。 精神是人体内的上帝,具备造化功能,等同皇天后土。 大道纯粹朴素,简单明白。 修道者放弃了许多东西,但有一样必须守住,就是精神。 精神守好,灵魂与肉体就不再矛盾,就不再分裂,就合二而一了。 这个一便是圆融自足的小宇宙。 这个一与大宇宙息息相通,同步运行,密合自然原理,修道者由此而得道焉。 难怪俗话说:“世人金钱挂帅。 清官名声要紧。 贤士追求理想。 圣人守好精神。” 大道的朴素性决定了修道者的洁白,拒染悲欢喜怒好恶种种感情色彩。 大道的纯粹性决定了修道者的无为,面对外界,拒不动摇,拒不触犯,拒不联络,拒不干涉。 洁白了,无为了,精神当然不至于虚耗了。 能圆满体现洁白无为的乃能称为真人,真人亦即至人,到顶的人,拔尖的人。

缮性

这样的人很不少吧,早在童年已被儒师灌了一脑袋的仁义礼乐,塞了一肚皮的富贵荣华。 天性被扭曲了。 正德被扳歪了。 一副庸俗嘴脸,不好恭维他。 现在据说醒悟,他要发愤求学以恢复天性,他要深刻反思以回归正德。 问他:“求学学什么?” 他答:“读儒圣的书。” 问他:“反思怎样思?” 他答:“听儒贤的话。” 他哪知道,那些书愈读天性愈渺茫,那些话愈听正德愈遥远。 糊涂虫是这类人的共名,我还能说什么。 古人修道,不在乎读不读,不在乎听不听,总在恬静。 安恬守静自然能培养出智慧来。 智慧培养出来,不拿到社会上去滥用,还须用于自我反省。 这便是用智慧反哺恬静了。 智慧与恬静循环不已的互相促进,以恢复天性的和谐,从而得道。 古人修道,以自己的德行影响别人。 别人得助,也许从此走上正路,但是这种影响是潜默的,非强加的。 以自己的德行强加别人,只能扭曲别人的天性。 太古时代,人类日子过得混混茫茫,共同分享恬淡。 彼此甘于寂寞。 那时天地间的阴阳二气,各自安静,互相谐和。 鬼神都无为,不制造麻烦,一年四季循环有序,从不乱套,一切生命活够天年,从不短寿。 人固然已掌握相应的知识,但是不去推广应用。 这是最单一的至德之世,连酋长也没有。 当时大家做任何事一律随顺自然,根本不必有为,所以无为而治都还谈不上呢。 后来才是远古时代,非单一的至德之世,上有酋长了,下有百姓了。 大酋长燧人发明用火,大酋长伏牺发明畜牧,他们相继以无为治天下,由于物质生活有所改善,人类日子过得好了。 虽然仍是至德之世,大家顺随自然,毕竟难返单一状态。 这是德衰了的结果。 再后来德更衰,国王取代了大酋长,炎帝黄帝相继以有为治天下。 这是有德之世,大家不再顺随自然,生活方式开始装模作样。 所幸者尚安定,百姓得过且过。 再再后来,德衰到底,有德之世遂结束。 尧帝舜帝带头以文明治天下,所以官阶增设,百姓划分等级,生活方式更加装模作样,而且五花八门。 文明社会,狡诈取代淳厚,浮华取代朴实。 只要能见效,哪怕背道。 只要行得通,哪怕丧德。 于是大家不顾天性,想怎样便怎样。 人人怀着忮心,互相嫉妒。 为了稳定社会秩序,官方用尽心智和能力,仍嫌不够。 于是又在文明教化之外,颁布条文治罪,另添扑板打臀。 条文坑害老实,扑板威慑心灵。 百姓从此困惑迷乱,丧失了原始的天真。 这样看来,社会抛弃无为的大道,大道远离有为的社会,已经很久了。 社会与大道互相离弃了,不想再合作,还去邀请道友振兴社会,还去呼吁社会宏扬大道,岂非空话也哉!有人认为关键就在圣人不肯出山。 须知当今现状,大道绝无机会振兴社会,社会绝无兴趣宏扬大道。 哪怕恭请隐居的圣人出山来,他的那一套圣德仍然吃不开,他就天天坐在十字街头,还是精神隐士一个。 这可恼的社会,你纵然不隐,也等于隐了。 不是你要隐,是你被隐了。 隐士,有现代的,有古代的。 现代隐士愤世嫉俗,动辄不屑,显得不群,较情绪化。 古代隐士不是藏身不肯亮相,不是闭嘴不愿议政,不是怀才不想报国,只是机会不到罢了。 机会一到,他的主义大行天下,实现了无为的理想国,他自己便同天下人一起回归单一状态,再也不留个人功名,使天下人都忘记他。 机会不到,他的主义走投无路,这是道穷,他便转入地下,树根似的深深隐藏,心安理得,静待春回大地。 可见无论顺境逆境他都不显不赫,不象一些现代隐士,机会一到,红得发紫。 这是他养生保命的方法。 修身原则,也有现代的,也有古代的。 现代修身,以有为为原则。 古代修身,以无为为原则。 古人修身,如何对待知识,有三不焉。 一不粉饰知识。 真知识本来是朴素的,如实传授便是。 不可花言巧语,逞辩嘴而吹之。 二不误用知识,知识对人未必有益。 给世界添麻烦的知识,给未来贻灾祸的知识,皆不可用。 三不迷恋知识。 求知识而亏健康,爱知识而成书呆,放弃了作为人应享有的正得,有损正德。 这三不归结为站稳自己超然不群的立场,恢复人的天性,让知识引我们顺从自然,实现无为。 除了无为,还有什么可为的呢? 没有了。 修身还包括行道与识德。 行道既然以实现无为为目标,道就必须大行天下。 所以,行道不能小行一乡,做些修修补补的工作,还冒充成绩。 识德既然以恢复天性为目标,德就必须大处着眼。 所以,识德不能小处窥察,得些琐琐碎碎的见识,还当作德行。 琐碎见识有害于德。 修补工作有损于道。 这二不仍然归结为站稳自己端正的立场,不去俯身迁就小行小识,如此而已。 通过修身,实现自我。 自我实现了,人便得志了,这就是说,你心头盼望的全都有了。 人心头盼望的彼此不同,这就是人各有志了。 古人质朴,所谓得志,绝非指的坐小车啦戴官帽啦等等。 只要自己心头满意,程序高到十分,没法再添半分快乐,在古人看来,便是得志了。 现代士人很难满意,不过只要有小车坐,有官帽戴,在他们看来便是得志了。 当然,情形并不全是这样。 现代有极个别恬淡之士,古风犹存,认为小车和官帽与天性无关,与正德无关,有也可,无也可。 在他看来,一切身外之物,包括车帽,如果来了,也是过路投宿之客。 客来投宿,店主设法谢绝,客走,没法挽留。 所以,戴着高品帽,坐着豪华车,驰过洛阳双阙下,也不见他自我感觉有多良好。 一旦垮台,贫了贱了,布衣草鞋,寒伧一似在下庄周,他也不向世俗低头。 昔年的车帽,今朝的衣鞋,在他心头,有相同的满意程度。 固然不见得欢喜,但也不至于忧愁。 从前是怎样,现在也是怎样罢了。 可惜这类恬淡之士太少。 绝大多数现代士人,一旦爬上显士阶层,便视富贵荣华如体内的心肝脾肺,有了便得志了。 得志便乐不可支了。 你提刀要给他一一割去拿走,他是如何痛苦,那副要死不得活的样子,可想而知。 据我猜测,当初得志,他那乐不可支很可能羼了假,未必十分快乐。 志能得,也能失。 患得患失,所以当官兢兢业业,早晨乾乾,夜晚惕惕。 他那快乐的笑脸掩盖着恐慌的内心,何尝真快乐呢。 年轻时在洛阳看杂技,高竿顶上倒挂金钩,好有趣!瞧那演员,脚蹬天,脸朝地,挂在半空,回旋如意。 上下颠倒,堪称国技。 后来投身社会,懂得一些道理,才发现这玩意儿根本不稀奇。 那么多的士人,你瞧,在玩倒挂金钩的人生游戏。 他们颠倒了物我的关系:捞到了车帽,淹没了自己;丢失了天性,学得了仁义;洗褪了正德,染透了庸俗;换来了恐慌,付出了闲逸。 就那样鸡鸭似的倒提,不能下地,直到死去!

秋水

汛期准时,夏天的洪水暴涨,百川汇入黄河。 秦晋高原流到中州平原,黄河水量猛增,河面愈展愈阔。 隔河遥望对岸,偶见牲畜点点如蚁,已难辨是牛是马了。 此时黄河水神,百姓叫他黄河伯伯,自我感觉非常良好,笑盈盈的从上游漂下来,沿途视察他管辖的领水。 水是这样多哟,连他自己都感到很惊讶。 心头冒出一个愿望:“天下第一壮观,这回总该轮到我了?” 黄河伯伯顺水东漂,途经山东半岛,向着北海(渤海)漂去。 在出海口,东望无涯,但见海神,名若,在水天一线处拱手欢呼:“你好,河伯。” 此时洪波翻滚,水色暗蓝,四面合围,回头看来时路,细细一脉黄浆而已。 回想九曲十八湾,滔滔八千里,竟似短短一梦。 河伯失去得意的笑脸,露出惘怏的愁容,叹气自责,对海若说:“记得河边百姓常唱:‘道理懂得多,谁都不如我。 ’原来是在挖苦我呀!是也是哟,鄙人一直相信,孔丘著书最博学,伯夷让国最义气。 别人笑我迷信,我反骂他狂妄。 现在我下了海,看不见你有岸。 你才是天下第一壮观呀!如果不来参观你的领水,那我就可怜啦,一辈子被专家嘲笑。” 海若说:“谈海勿找井鱼。 他被环境禁闭了,不相信有海。 谈冰勿找夏虫。 他被季节融离了,不相信有冰。 谈道勿找小知。 他被教养束缚了,不相信有道。 这回你摆脱了八千里河岸的束缚,参观大海,终于明白自己可怜,现在可以同你谈谈大道理了。 只说水量,天下第一壮观当然是海。 岂止你那百川,千川万川都得归海,每一秒都在灌入,不晓得要灌到何年何月,仍然灌不满。 海底某处有个漏洞,名叫尾闾,就是肛门,每一秒都在漏出,也不晓得要漏到何年何月,仍然漏不空。 春后水涨,秋后水落。 雨年水多,旱年水少,这方面的甘苦,你是尝够了的,我浑然不觉察,海平面不升不降。 海有多大,你难以想象。 你去同长江比,长江就比你大。 长江加上你同我比,我都觉得不伦不类。 我与你们不在同一层次。 我们之间存在着若干个数量级的差距。 但是,我从来不敢在你们面前狂妄自大。 因为我明白,是天赐我海水,是地赐我海床,是阴阳二气赐我海魂,正如天赐你河水,地赐你河床,阴阳二气赐你河魂。 我在天地间,好比小石小树在大山上,只嫌自己太小,岂敢自大。 东海、南海、西海,再加上我北海,在天地间有多大呢? 不正象磨粮食的水磨在大湖边吗? 降一个层次看,中国大陆在四海内有多大呢? 不正象一粒稗子在公家的粮仓内吗? 动物有多少类,植物有多少类,微生物又有多少类,说不清楚,笼统称为万物。 人类只是万物之一类而已。 这就是说,在万物内,人类只占万分之一,够可怜了。 如此可怜的人类还要分散在瀛海的九个大陆,各自聚居在能种粮食能通车船的狭小地区。 中国大陆只是九个大陆之一而已,这就是说,在万物内,中国人只占九万分之一,不正象马身上一根毛的毫尖吗? 一根毛的毫尖,五帝在上面一个禅让一个,三王在上面一个推翻一个,仁人在上面忧虑,能人在上面辛劳,仅仅如此而已。 伯夷让国,放弃毫尖,大家颂他义气。 孔丘著书,谈海毫尖,大家夸他博学。 这些都是人类的自夸哟,不正象你从前以水多而自傲吗!”河伯说:“懂了。 天地属于宏观领域,毫尖属于微观领域。 我的看法对吧?” 海若说:“不对。 物质存在的空间,可以大到无限大,可以小到无限小。 物质存在的时间,可以长到无限长,可以短到无限短。 物质演变的形态,多种多样。 物质循环的过程,无始无终。 所以,大知之士超越宏观微观的限制,认识到物质存在空间大小皆是无限的,自身微小他不遗憾,自身宏大他不骄矜;打破古代现代的隔阂,认识到物质存在时间长短皆是无限的,生命短暂他不求寿,生命长久他不厌烦;顺从兴衰浮沉的安排,认识到物质演变形态乃是无常的,有所获得他不惊喜,有所损失他不担忧;把握新陈代谢的大道,认识到物质循环过程乃是无尽的,生存在他未必是福,死亡在他未必是祸。 人啊人啊,你算算吧。 你懂的有多少,你不懂的比你懂的又多多少? 你来到这世界多少年了? 你来之前,这世界已经有多少年了? 比你来之后又多多少年? 短命的小知呀,你想探索无限的时空,除了迷失自己,还能捞到什么!河伯,空间既然可以无限小,比毫尖更小的物质就可以无限多,毫尖就不能被你当作微小。 空间既然可以无限大,比天地更大的物质就可以无限多,天地就不能被你当作宏大。 什么宏观微观,不通!”河伯说:“世人议论,都说,小到无形,大到无边。 真的吗?” 海若说:“细小观察庞大,望不见边。 庞大观察细小,看不清楚。 这是合乎常情的。 米粒很小,山包很大。 双方不在同一层次,不便互相观察。 世人所谓大小,无论多大多小,都限于有形体有边界的物质。 无形体便不能分割,而物质是能分割的。 无边界便不能围量,而物质是能围量的。 可见世人所议论的不是物质,或另有所指吧。 总而言之,物质的外部结构可以用语言描述,物质的基本粒子可以用臆想推测。 如果有某种东西,语言难述,臆想难测,那只能是非物质,是无,是道。 道,这种东西,既没有外部结构,又没有基本粒子,超出了有形体有边界的物质范围,没法言说,没法象喻。 道即是无,所以得道者实践无为主义。 他的行为,既不想伤害人,又不想恩惠人,只是顺从自然而已。 他做事排除了功利的动机。 他待人平等,不轻贱守门的奴隶。 他不挣钱,钱送上门,他也不拒,用不着谦让作揖。 他办事不求人,全靠自己。 他谋生不努力,足够温饱而已,但也不笑骂别人的贪鄙。 他全身不带俗气,但也不故作清高,惹人毫异。 如果必须表态,他便追随大多数,以免被孤立。 他为人正派,长官面前无媚态。 别人跑去阿谀权贵,他也表示谅解。 赐他赏银,他不感激涕零。 擢他升官,他不提前上班。 给他申斥,他不以为羞耻。 关他监狱,他不觉得侮辱。 这是因为,在他看来,所谓是与非,不过是相对,哪有什么真是真非;所谓大与小,不过是比较,哪有什么真大真小。 听那些道友说,道高德高,坐忘名誉,坐忘功利。 又说,得道之人,最守本份,坐忘自身。” 河伯说:“真是真非都没有了,怎样测定万物内在价值的高低呢? 真大真小都没有了,怎样度量万物外在形体的大小呢?” 海若说:“用大道的观点看,万物价值本无高低之分。 请万物自己观看,总是自身价值高,他身价值低,用世俗的观点看,价值高低由外界定,自己作不了主。 用层次的观点看,因为自己形体比下层大,所以自身为大,那么万物都可以宣称自己是大了;因为自己形体比上层小,所以自身为小,那么万物都必须承认自己是小了。 天地很大,同上层比一比,也就小了,与米粒无异了。 毫尖很小,同下层比一比,也就大了,与山包无异了。 你若懂得这个道理,便能发现层次有无限之多啦!用功能的观点看,因为自己具备某一功能,而对立物恰恰缺乏这一功能,所以自身已完备,那么万物都可以宣称自己是完备的了;因为自己缺乏另一功能,而对立物恰恰具备那一功能,所以自身还欠缺,那么万物都必须承认自己是欠缺的了。 东方天空有朝霞,而西方天空没有,所以东方自称完备。 西方天空有晚云,而东方天空没有,所以西方自称完备,你若懂得东西双方虽然对立,可是谁也离不开谁,都靠对方的没有,映照自己的有,都靠对方的欠缺,衬托自己的完备,便能发现万物都备有其功能啦!用愿望的观点看,个人认为此物有存在的必要,所以此物必须存在,那么万物都必须存在了;个人认为彼物有铲除的必要,所以彼物必须铲除,那么万物都必须铲除了。 你若懂得好国王尧爷爷和大暴君夏桀王,同样的都认为自己必须存在,而自己的敌人必须铲除,便能发现人类的各种愿望是处在怎样矛盾的局面啦!”海若又说:“古时,尧让帝位给舜,舜让帝位给禹,不流血的交班遂成美谈。 燕国国王,名哙,现代人呢,听了说客苏代先生瞎吹,让位给相爷的儿子,名子之。 国人发现子之是坏蛋,不满,到处造反,齐国出兵干涉,杀燕王哙,斩子之,灭燕国。 这就是学尧舜的下场。 古时,商汤王推翻暴君夏桀王,周武王推翻暴君商纣王,流血的造反遂成佳话。 楚国白公,名胜,近代人呢,不忘佳话,兴兵造反,失败而死。 这就是学汤武的下场。 美谈佳话成了笑柄,可见禅让啦造反啦价值是个变数。 正价变成负价,因时而异,哪能照抄古典,宫殿栋梁又粗又长,打仗抬去冲撞城门,当场奏效。 抬去寒窒鼠洞,栋梁显然不行,如果尺码不合需要,形体大又怎样。 骐骥骅骝,皆骏马哟,日跑千里。 牵去捉鼠,败给懒猫臭鼬。 如果功能不合需要,跑得快又怎样。 猫头鹰有夜眼,明视毫尖,能捉跳蚤。 到了白昼,二目圆睁,山都看不见呢,何况跳蚤。 如果特性不合环境,有夜眼又怎样。 有先生不耐烦听我讲事物的复杂性,抱怨说:‘取其精华嘛,弃其糟粕嘛,不就得啦!’他不知道阴阳同在的原理,也不研究矛盾共存的真相,所以他能一刀切开,这半边是精华,那半边是糟粕。 他还能跳上去不下来,只要上,不要下,只要天,不要地。 他当然能撕开阴阳二气,取其阴,弃其阳,他到处演讲一刀切两半,不肯休息。 他呀,若非大傻瓜,必是诈骗犯。 他的那一套肯定会落空,自不待言。 回头再说五帝禅让,方式也不一样。 到了三代,以迄于今,王位传承更是五花八门。 父传子,兄传弟,爷传孙,以及异姓相承,臣篡夺君。 时机尚未成熟,手腕又太拙劣,没有抢到,便是叛逆,大家骂他篡贼。 时机终于成熟,进展又很顺利,迎合潮流,各界满意,舆论颂他大义。 河伯,请守静吧,不要多问,度量形体的大小,哪有法定的标准!称量价值的高低,哪有公用的磅秤!你要探寻,那是白费劲!”河伯说:“那我该做什么? 不该做什么? 万事纷繁,哪些该拒绝? 哪些该承担? 哪些该争取? 哪些该放弃? 我到底怎么办呀?” 海若说:“用大道的观点看,价值高低互转。 高转低,低转高,所谓往返。 思想合道,就不会固执旧观念。 用大道的观点看,形体大小互变。 大变小,小变大,所谓加减。 行为顺道,就不会硬搬老经验。 看那得道者,俨然似国君,正大光明,不卖人情;超然似社神,严肃谨慎,不开后门;荡然似空间,处处均等,没有边境。 他的胸怀宽容一切物类,不让谁吃亏,也不给谁优惠,所谓全方位。 万物不齐他齐观,等同高低知短。 是非之争,他不想管。 大道永恒,人生短暂,夸什么伟大事业,小园内昙花一现。 显赫的地位,出租的房间,满了又走空,空了又住满。 三天一换的旅客,百年不变的旅馆。 岁月逼人而来,没法推开。 时机离人而去,不肯稍侍。 盛的变衰,好的变歹,弱的变强,否的变泰。 终点又是起点,老戏重新开台。 道之理,物之理,我只讲个大概。 啊,人生骑了快马,四蹄腾踏,没有一步不在变换,没有一秒不在飞跨,不到终点不能下,你该做啥,你不该做啥,我何必再来回答? 你不妨静观变化。” 河伯说:“静观变化,毫无作为。 如此说来,道本身还有什么价值呀?” 海若说:“修道养德,方能明理。 明理,方能灵活应变,掌握主动,不被外物辖制。 道德高尚的人,不会烧死淹死,不会中暑伤寒,不会被野兽袭击。 不是说他们有特异功能,而是因为他们不被外物辖制,身心自由,能够预见危险,静以待变,当避则避,可留则留,所以不会受到伤害。 乱世做人难,难怪古语说,隐藏天真,表演人伪。 道德站在天真一边,所以道德高尚的人善葆天真,同时表演人伪,溷迹世俗。 为了不受伤害,他不得不走之字路,委屈自己,而又不失方向,终归大道。” 河伯说:“请你解释,什么是天真的天,什么是人伪的人。” 海若说:“牛马天生四腿,这是天。 牛鼻被人穿绳,马头被人笼络,这是人。 古语说三防,请你听听。 一防人伪中毒,灭你天真。 二防世故感染,坏你本性。 三防上峰嘉奖,催你短命。 牢记三防,对你说来,便是心向大道了。” 远古时代,大家认为虚无最好。 具体的说,虚比实好,无比有好,少比多好。 独脚神兽,名夔(kui2),路遇蜈蚣。 夔说:“我独脚腾跳走,真方便呀!人双脚跨步走,够可怜了。 而你百脚爬走,更可怜了。 百脚如何协调动作,烦琐死啦,我真不敢想像!”蜈蚣说:“多脚惹你笑话,我也害臊。 不过,协调动作不成问题。 你看人打喷嚏,阳光照亮唾沫星星,小滴如珠,微滴如雾,千点万点,纷纷扬扬飘落,动作不也很协调吗。 百脚爬走,动作协调,从未有过步伐差错,那是自然机制在起作用,我也说不明白。 老兄,我羡慕你的独脚呀。” 蜈蚣爬行,遇见蛇,更羡慕。 蜈蚣说:“我用百脚追不上你无脚,为什么?” 蛇说:“自然机制在起作用,命中注定,别羡慕吧,学不会的。 脚对我有啥用呀。” 蛇爬行,遇风吹,同样羡慕。 蛇说:“扭动背脊,移动腹胁,之字爬行,我摹拟有脚的爬虫。 你呢,卷起(氵蒙)(氵蒙)尘埃,北海飞南海,看不出有摹拟的样子。 是这样吧?” 风说:“是这样。 我卷起(氵蒙)(氵蒙)尘埃,北海飞南海,似乎很厉害。 可是小孩掴我蹴我,我都没法还击,太软弱无力了。 当然,如果要折断大树,推翻大厦,谁也比不上我。 我是小弱大强,小败大胜。 除了圣人,谁也没有我这样的功夫。” 风吹着,看见下面有一双眼睛在仰视天空。 风说:“我虽无形,但有空气实体,不算真虚。 何况(氵蒙)(氵蒙)尘埃,留下踪迹,被人看见。 我真羡慕视线,到处观察,真虚无迹。” 眼睛对心说:“我真羡慕心思。 心思自由翱翔,不受距离限制,远胜视线。” 心不羡慕谁,也不说话。 时代大变,价值标准倒挂,大家又认为实有最好。 具体的说,实比虚好,有比无好,多比少好。 心第一个被批判。 仍不说话。 眼睛被批判。 低头说:“我有罪。” 风被批判。 深刻检讨。 蛇被批判。 勉强检讨。 夔被批判。 抗拒检讨。 说:“我属于有!”蜈蚣最后胜利,成为实有样板。 孔子旅游卫国,求职不果。 到了匡城,刚进驿馆,忽听得大门外人声鼎沸。 据馆役报告说,当地民兵在大门外层层封锁,要进馆来捉人。 馆主守在门口,不让民兵进入。 双方正在争吵。 孔子不惊不诧,在客厅内弹琴唱歌。 秘书兼保镖仲子路,此时已经披甲提刀,准备抗敌,保卫老师。 听见老师琴歌,急步跨入客厅,劝阻说:“情况这样紧急,老师还有闲心娱!”孔子说:“来坐下吧,我有话说。 我一直想逃出逆境,怎么也逃不出。 命运不佳哟。 我一直想找到顺境,怎么也找不到,时机不对哟,活在明王治世,人人安居顺境,包括糊涂虫。 活在昏君乱世,人人危处逆境,包括聪明人。 时乖命蹇,我有什么过错哟。 下水不怕恶龙,那是渔夫之勇。 入山不怕猛兽,那是猎人之勇。 直面刀光剑影,视死若归,那是壮士之勇。 洞察命运无法好转,明知时机不再回来,清清醒醒的临危不惧,这是圣人之勇。 守静吧,别抵抗。 我的命运早已注定了啊。” 不多一会,馆主领来一位披甲武士,到客厅内面见孔子。 武士表示抱歉,说:“俺们以为先生是贵国的阳虎,所以民兵封锁驿馆,既然不是,就撤退吧。 误会了,对不起。” 阳虎是鲁国贵族季氏的家臣,曾经侵暴卫国匡城百姓,当地民兵恨他,要揪他算帐。 孔子面貌像阳虎,所以发生误会。 武士退出客厅。 孔子继续弹琴唱歌。 《坚白论》作者公孙龙同庄子辩论后,心头不落实,去见魏国的公子牟,人称魏牟。 魏牟的领地在河北中山国,公孙龙是河北赵国人。 他从首都邯郸去中山国,不远,魏牟接见了他。 公孙龙说:“本人复姓公孙,名龙,幼学先王治国,长学仁义治身,也算有学历吧。 后来研究哲学,多所发明。 我能找出任意选择的二物之间的相同之处,又能找出其间的相异之处,从而证明万物既相同又相异,同异合一,乃一码事。 这便是合同异。 我又以一块白石英为例,论证坚硬乃是触觉感受,白色乃是视觉感受,其间并无必然联系,完全是两码事。 这便是离坚白。 我的特长是翻案,运用逻辑,推翻任何否定性的结论或任何肯定性的结论。 总之,任何结论我都可以推翻。 辩论有我出席,难坏百家,哑闭众口。 作为学者,我算得上第一流了。 可是同庄子辩论后,我到现在仍然困惑。 是辩术不及他呢,还是常识不及他,我自己不知道。 他那一席话把我打哑了。 鄙人听说公子修道养德已多年,是庄子的道友,特来拜见。 请你教教我吧,这方面的学识。” 魏牟两肘靠在炕桌,一声长叹,仰天大笑。 笑够了,说:“浅井内的青蛙,那个老掉牙的童话,难道只有你没听过? 东海大鳖登陆旅游,路过一口浅井。 青蛙爬出井口,欢迎远客。 青蛙说:‘我这里真好玩哟!爬出井来,可以攀登井栏高峰,跳踉游戏。 爬入井去,可以探索井壁缺崖,安稳栖息。 下水游泳,可以浸齐腋窝,浮起下巴。 踏泥散步,可以涂污四肢,泞没脚蹼。 本蛙蹲坐井中央,环顾四野,发现孑孓啦蝌蚪啦螃蟹啦都不如我这样快乐哟。 老实说吧,独家拥有整个水凼(dang4,塘)主权,占据一口浅井,快乐真是无穷!先生,你不想频频来入内观光吗?’ 东海大鳖左前脚尚未伸入,右前腿已被井栏卡住了。 莫可奈何,徘徊而退。 为感谢青蛙的盛情,东海大鳖说:‘我就介绍海吧。 原野千里,远不如海大。 山峰万尺,远不如海深。 禹爷抗洪,十年九涝,海平面不见上升。 汤王求雨,八年七旱,海岸线不见退后,不受岁月影响,时期长时期短同样快乐。 不受河川影响,流量多流量少同样快乐。 这才是东海内永恒的快乐哟!’浅井的青蛙蹲坐井中央,听完这段介绍,惊心瞪眼,失魂落魂,凄凄然的忘乎其井。” 魏牟又说:“有些俗士,见识浅陋,连起码的是非长短也分不清,居然想了解庄子的学说。 这好比派遣蚊虫背负泰山,怂恿蜈蚣爬泳黄河,真是苦虫之所难啦。 还有些呢,见识稍高,同样鄙俗,竟谈不出一句微妙的语言,只晓得沉湎于辩论是非长短,争个你死我活,捞得眼前名利。 这不是浅井之蛙吗。” 魏牟最后说:“庄子在做什么? 而你又在做什么? 庄子在神游,下到黄泉下的纯阴,上到蓝霄上的纯阳。 可以南,可以北,突破空间阻隔,飞翔不留轨迹,航线难以猜测。 可以西,可以东,超脱人境之外,返回自然之中,大道处处畅通。 你却慌慌张张跑来找我,要调查他的学识根底,要研究他的辩术秘密。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在用竹筒窥测浩浩长天,你在用针尖度量莽莽大地。 你不觉得测量工具太小了吗? 我看你还是回赵国去吧,别来找我学什么啦。 有个笑话,难道只有你没听过? 话说你们赵国首都邯郸的人走路姿态优美,是吗? 燕国寿陵有个少年,不务正业,爱赶时髦,跑到你们那里学习走路姿态。 学了三年,新姿态学不会,旧步伐忘记了,只好爬回燕国。 你不快些回去,谨防忘记自己的旧步伐,例如《坚白论》啦等等,最后爬回赵国,白白丢掉你第一流学者的铁饭碗,那才值不得呢。” 公孙龙张嘴合不拢,翘舌落不下,急逃。 庄子无官可做。 膳食缺乏营养,濮水岸边钓鱼。 濮水流经宋国南境,东入黄河。 楚国派出两位高级官员,代表楚王,到宋国来聘请庄子去楚国做大官。 濮水岸边,蒹霞深处,两位官员找到庄子,忙说:“恭喜!恭喜!敝国楚王有旨,要以朝政烦劳庄先生啦。 请上车吧。” 庄子坐持钓竿,眼盯浮子,也不回头道谢,只淡淡说:“我听说贵国的御苑养过一只灵龟,三千岁啦,前不久死了。 楚王吩咐,用白绸裹遗骨和遗甲,隆重殓入宝箱,荣哀备至,供在庙堂之上。 设想你们两位就是这只灵龟,此时此刻会怎样想? 是甘愿死去,遗留尊贵的骨甲,享受崇拜的香火呢? 还是宁肯苟活,拖着尾巴,爬行在污泥中呢?” 两位官员陪笑,都说:“当然宁肯苟活,拖着尾巴,爬行在污泥中。” 庄子说:“请回你们楚国去吧。 我可要拖尾巴爬污泥去啦,恕不奉陪。” 雄辩家惠先生,名施,宋国人,庄子的旧友。 惠施读五车书,学问杂驳,人称惠子。 最近混得不错,当了梁国相爷,待候梁惠王。 庄子念旧情,怀揣大饼,脚蹬草鞋,南去梁国看望他。 庄子刚入梁国北境,惠子便获情报。 小特务密告说:“相爷,外面谣传,姓庄的来者不善呀,想取代你!”惠子恐慌,密令首都保安警察搜捕庄子。 全城暗查了三昼夜,鸡大不宁。 都说要抓国际间谋,大街小巷,人心惶惶。 姓庄的嫌疑犯抓了九个,皆不是。 庄子投宿低级旅馆,服饰寒伧过分,不象候补相爷,未能引起警察注目。 庄子直接去惠子家中拜访。 惠子尴尬,装作不知密令搜捕一事。 庄子说:“南方有鸟,名叫(宛鸟)(刍鸟)(yuan1chu2),听说过吗? (宛鸟)(刍鸟)南海飞北海,非梧桐不栖止,非竹米不食用,非甜泉不饮用。 一只鹞鹰蹲在野地,正在撕啄腐臭的死老鼠,瞥见(宛鸟)(刍鸟)飞来,立刻提高警惕,昂头瞪眼,发出一串威吓的喉音:唬!唬唬!唬唬唬!老兄放心撕啄你的梁国好了,何必唬我呀!”庄子说完,怀中摸出大饼,啃嚼给旧友看。 惠子脸红,声称误会,吩咐家人设宴待客。 宰相惠施视察梁国东南边境,邀庄子同去,沿途游山玩水,庄子顺便看了故乡蒙城,重温童年旧梦。 二人最终抵达濠水,对岸便属楚国管了。 濠水有桥,梁楚二国各管桥的一半。 二人站在桥上,各看各的,各想各的。 时已仲秋,濠水碧澄。 庄子扶着桥栏,俯看一群银光闪闪的白鲦鱼,说:“白鲦鱼多快乐,游得悠悠缓缓。” 惠施扶着桥栏,侦察楚国那边的哨卡,哪有闲情看鱼,便说:“你不是鱼,从何而知鱼快乐?” 庄子说:“你也不是我呀,从何而知我不知鱼快乐?” 惠施看重实践,认为一切真知只能来自实际体会,所以不喜欢庄子的诗人气质,便说,“我不是你,确实不知你。 但你确实不是鱼呀,那么你不知鱼快乐,也就证而自明了。” 庄子说:“我还得提醒你,是你刚才问我从何而知鱼快乐的,对吧? 你这样询问我,等于默认了我已知鱼快乐,只是不明白我从何而知罢了。 你问我从何而知,也就是想打听我从哪里晓得的。 我现在回答你,我是从濠水桥上晓得鱼快乐的,”惠子嘟囔说:“你把我搞糊了。” 庄子拍着桥栏大笑,惊散了那一群白鲦鱼。

至乐

真正的快乐,亦即有益于自身存活状况的那种快乐,在这个世界上能找到吗? 如果能找到,而又愿去找,那我们应该树立什么? 把守什么? 回避什么,安处什么? 寻求什么? 放弃什么? 喜爱什么? 厌恶什么? 这九个问题的答案,组合成人生观。 答案各不相同,人生观也各不相同。 当今社会,有四崇拜:一拜攒钱柜,二拜升官图,三拜寿星老,四拜知名度。 四崇拜的人生观最流行。 这些人追求的是舒适、肴馔、服饰、色彩、音声,鄙弃的是贫穷、下贱、短寿、恶名。 追求的到手了,鄙弃的丢掉了,便是他们的快乐人生了。 反之,无舒适以养体,无肴馔以可口,无服饰以荣身,无色彩以悦目,无音声以快耳,他们便觉得人生痛苦了,愁得要死,他们追求的那些享受品,非但无益于自身存活状况,抑且有害于人类天性正德,根本是毒品,捞不到那些毒品,或捞到又失去,他们便痛不欲生,好蠢!有这样顾惜自身的!那些攒钱的富翁,吃苦抢快,发了大财不用在正道上,歪用邪用,与其说是顾惜自身,不如说是戕害自身。 那些升官的贵人,夜以继日的办公,焦虑政绩得失,弄得愁眉苦脸,也算顾惜自身? 人一出娘胎,便担惊受怕,背忧患包袱。 活到寿星老,已经昏愦了,还有那么多烦心伤神的事。 请长假去死吧,子孙又不批准,真是何苦哟!如此活受罪,距离顾惜自身,岂不更远了吗? 那些知名的烈士,天下楷模,人人赞扬,可惜牺牲了。 流芳千古是好事呢还是坏事,我不明白。 说是好事吧,命都保不住,又有哪点好。 说是坏事吧,舍己活了人,难道也算坏? 古人说:“忠言他不听,懒得同他争。” 似乎也有道理。 所以忠臣伍子胥谏吴王,强争,结果赐死,还被肢解投江。 他若不争,怎会知名。 知名好呢还是不好? 提高知名度也是在顾惜自身吗? 当今社会,四崇拜的俗人所作所为及其所追求的,包括舒适、肴馔、服饰,色彩、音声,亦即所谓快乐人生的享受品,我不晓得是否果然快乐。 我曾观察俗人追求的快乐场合,看见他们一窝蜂扑上去,仿佛着魔,有鬼在崇他们,身不由己,非去不可。 问他们:“快乐吗?” 他们答:“快乐哟!”我也跟着进去泡了一会,半点不觉得有快乐,也谈不上有什么不快乐,就是那么一回事罢了。 在这个世界上真的能找到快乐吗,还是找不到呢? 我说能找到。 在我看来,守静无为就是真正的快乐。 遗憾的是四崇拜的俗人一闻此言便要纷抗议:“苦得要命!”所以我还得说:“不贪世俗的快乐,乃有真正的快乐。 不享世俗的荣誉,乃有真正的荣誉。” 什么是真正的快乐,答案可以无限多,是非可以无限多。 我不能强迫别人接受我的答案。 由此可见天下的是非确实没完没了,谁也不能一锤定音。 是非虽然没完没了,但是能定,谁能定? 无为能定。 无为,听之任之,别去横加干涉,自然会有定论。 真正的快乐虽然有益于人类自身存活状况,但是不能强迫俗人享受。 俗人别另追求,别去横加干涉,听之任之好了。 真正快乐的人生,对个人而言,只有守静无为,方能实现;对社会而言,只有无为主义大行其道,方能普遍实现。 无为的伟大作用,我想多说几句。 大气守静无为,高天所以清爽。 反之,大气好动有为,就要刮暴风了。 板块守静无为,大地所以稳定。 反之,板块好动有为,就要闹地震了。 天无为,地无为,两个无为,一以阳,一以阴,互相交配,乃有春风夏雨秋曝冬雪,促成万物生长,壮茁,成熟,休眠。 恍恍惚惚,不知来自何处。 惚惚恍恍,不见人为迹象。 万物共一胎,子宫曰无为。 所以我说,天地守静,无动机,无蓝图,不干涉,不袒护,用无为的态度导演万物,让万物自己登台演出,纷纷繁繁,忙忙碌碌,生生死死,反反复复,以实现地球生命史的伟大任务。 这才是无为而无所不为哟。 人啊,你们怎么不学学天地的无为呢? 要知道你们的所谓有为,只是在给自己制造痛苦罢了。 庄子晚年丧妻。 惠施闻讯,赶去吊唁。 他是庄子旧友,此时已非梁国宰相,不必再摆官架子了,有必要去安慰庄子,庄子家居陋巷,马车进不去。 巷口下了车,惠施走进去。 庄子的长子跪在家门外迎接吊客,口称:“俺娘给伯父道谢了。” 惠施扶起孝子,说了两句按照礼仪应说的话,然后面罩悲悯之容,很严肃的进了大门,步人灵堂。 庄子坐守棺旁,两腿八字张开,撮箕似的很不雅观,手拍瓦盆伴奏,毫无愁容,放声歌唱,看见惠施吊丧来了,也不招呼,仍唱他的。 惠施说:“伉俪多年,同床共枕,她为你养儿成人,自己送走了青春,老了,死了。 你看得淡,不哭也行。 可你,唉,竟然敲盆唱歌。 你不感到做得太过分了吗?” 庄子说:“你说错了。 我也是人啊,哪能不悲伤。 但我不能一味的受感情支配,还得冷静的想想呀。 我想起从前,那时她未生,不成其为生命。 更早些呢,不但不成其为生命,连胚胎也未成。 更更早些呢,不但未成胚胎,连魂气也没有。 后来恍恍惚惚之际,阴阳二气交配,变成一缕魂气。 再后来呢,魂气变成一块魄体,于是有了胚胎。 再再后来呢,胚胎变成幼婴,她生下来,成为独立生命。 生命经历了种种苦难,又变成死亡。 回顾她的一生,我联想到春夏秋冬时序的演变,多么相似哟。 现在她即将从我家小屋迁往天地大屋,坦然安卧。 我不唱歌欢送,倒去嗷嗷哭送,那就太不懂得生命原理了。 这样一想,我便节哀,敲盆唱起歌来。” 惠施双手奉上一袋膊金,放入瓦盆,暗自骂一句“活见鬼”,便告辞了。 残疾人支离叔,姓支离,意思是缺损不全。 瘠瘦人滑介叔,姓滑介,意思是骨鲠无肉。 他二人不适应社会拼搏,退而修道,结伴远游昆仑山黄帝陵所在地的鬼城,到这里来观化。 观化就是观看万物生生死死变化过程,以了解大自然的秘密。 观化可以悟道,乃必修课。 他二人在鬼城一边走一边看。 大道两旁,万物和人类的生死变化过程,应有尽有,在这里快速的再现一遍。 当然,都是幻影,而且无声。 滑介叔左臂的肘关节忽感痒痛,他揎袖看,见那里冒出一粒小瘤,快速肿成大瘤,剧痛。 他很吃惊,慌张,烦躁,厌恶。 这是恶瘤,要命的!支离叔说:“你厌恶这个瘤子吗?” 滑介叔说:“不,我不能厌恶呀。 我这条命是借来的,早迟要还债的。 灵魂,借了阴阳二气。 肉体,借了金木水火土。 可见我的存在乃是假象。 现在这个瘤子又来找我借,一假再假,好比人身上的污垢,假透了,恶瘤要我的命,我也不必烦躁。 生死正如昼夜循环,终点又是起点,听候安排好了。 我和你来鬼城观化,现在化到了我身上,也只好认命吧。 我怎能厌恶呀。” 此时左臂大瘤快速肿成巨瘤,溃散流血。 滑介叔镇静的躺下,不再吃惊。 支离叔守着他,谨行观化之礼。 见他瞑目断气,方才独自离去。 庄子甫去楚国,路迷荒野。 时近黄昏,无处投宿。 正在踌躇,瞥见草丛中有一具人头骷髅,朽坏一空,棱角仍然分明。 骨色泛白,可知风吹雨打已有多年。 庄子跳下马来,用马鞭敲打着人头骷髅,啯啯作响,似岁月的回声。 啯啯敲打两响,庄子问:“先生,你是贪图感官享受,违背养生常识,一病呜呼的吗?” 啯啯敲打两响,再问:“那么你是惨遭亡国之祸,被敌军抓住了,处斩的吗?” 啯啯敲打两响,又问:“那么你是出了丑闻,怕给父母丧德,怕给妻室儿女丢脸,自杀的吗?” 啯啯敲打两响,再再问:“那么你是贫穷,衣食无着,饥寒倒毙的吗?” 啯啯敲打两响,最后问:“那么你是活够了应享的天年,自然死亡的吗?” 问毕,庄子燃起一堆篝火,就地露宿。 他用人头骷髅作枕,侧卧而眠,意欲听听回答,不料旅途困乏,倒头便入睡了。 半夜,庄子梦见骷髅主人,衣冠整齐,仪态潇洒,站在面前,笑嘻嘻说:“听你谈话满有口才的嘛,还象个读书人。 不过你问的那些伤心事,只有你们这些活人挂在心头。 人一死,什么忧患都过去啦。 没有一个死人有兴趣回答活人的问题,恕我不回答你吧。 人死后的喜悦,你想听听吗?” 庄子说:“想听。” 骷骸主人说:“人一死,上无君,下无臣,实现社会平等,废除阶级差别。 气候不冷不热,不分四季。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种种辛苦全都解脱。 也不必纪年了,人人玩得痛快,天长地久。 那样喜悦,比国王更快乐!”庄子存疑,估计这家伙是在替鬼城打广告,便试探说:“先生,我同鬼城司命神有交情,可以私下求他准你再生,为你免费提供全套骨肉肌肤,调你返回故乡,发还你的父母妻室儿女邻居友人。 你愿意吗?” 骷髅主人收敛笑容,愁眉深锁,逼问:“你要我放弃国王的快乐,回去活受罪吗? 晤?” 鲁国贤士颜回,亦即颜渊,协助孔子办学,尽心教育事业,成绩卓著。 前些日子忽然宣布改行从政,东去齐国。 孔子再三挽留,说:“你那年去卫国辅导暴君,差点丢命,就忘了吗?” 颜回不听,坚持改行。 孔子体谅颜回家贫,从政收入丰厚,或可改善改善,便放他走了。 颜回走后,孔子闷闷不乐。 子贡汇报学校事务工作,发现孔子似听非听,心不在焉。 子贡心头不悦,起身退席,以恭谨的口吻质问:“晚生想冒昧问一句。 颜回东去齐国以后,老师天天满面忧色,担心什么?” 孔子说:“你问得有道理。 齐国先贤管仲先生说过,橱小不能挂长袍,绳短不能汲深井。 我欣赏此话。 如此说来,器物尺码的大小长短决定了它的用途;某种尺码的器物只能实现某项用途。 同样,国王才具的大小长短决定了他的使命;某种才具的国王只能负担某项使命。 国王的才具正如器物的尺码,天赋多少便是多少,加不进去,减不出来。 这是莫可奈何的事。 我担心颜回不懂得这点,又犯理想主义错误,跑去对浅薄的齐王大谈远古酋长至德之世,以及炎黄尧舜治国之道。 齐王浅薄,不能领会,难免怀疑,被他怀疑,便犯险了,可能丢命。 所以我替颜回担心。” 孔子又说:“有个笑话,你也许听说过,话说一只海鸟,大约是信天翁,翼展一丈,误入内陆,降落鲁国首都郊外,被人捕得。 国王以为祥瑞,亲自迎入太庙,陪海鸟干一杯。 吩咐仪仗队为海鸟演奏《九韶》古乐,这是高级文娱享受。 安排御膳房为海鸟摆设三牲国宴,这是高级饮食享受。 可惜呆鸟无福消受,被乐曲吓得头昏眼花,可怜兮兮的,不敢尝一块烤肉,不敢喝一口烧酒,三天就死了。 这是用人类生活方式养鸟,不是用鸟类生活方式养鸟。 用鸟类生活方式养鸟,就该给鸟自由,或栖息森林,或盘旋岸滩,或浮泳江湖。 至于觅食,或杂粮,或昆虫,或鱼虾,不一。 不论成群打单,总要悠闲自在。 鸟听见人语,都感到厌恶,还会爱听管弦锣鼓的暄嚣吗? 《咸池》《九韶》一类古乐拿到洞庭平原演奏,鸟听了惊飞,兽听了吓跑,鱼听了潜逃,人听了围拢来欣赏,鱼在水中活得上好,人淹水就要死。 鱼类和人类本性既不同,所喜所恶必然不同。 人的才具彼此不同,所以先圣让他们负担不同的使命,而不搞一刀切。 齐王才具浅薄,哪能指望他负担起炎黄尧舜的使命呢。 名称必须符合实际。 懂得这点,好好把握,命运就通泰,不会惹麻烦。” 列子出差,旅途辛苦。 正午赤日炎炎,蹲在路旁炊食。 随员数人拾柴回来,报告说:“蓬草丛中发现死人!”列子前去观看。 所谓死人不过是一具泛白的骷髅,天晓得有多少年了。 列子拔掉蓬草,指着骷髅头骨,说:“老兄,看来只有咱俩心头明白。 我明白,你并未死。 你明白,我并未活。 你忧伤吗? 不见得吧? 我快乐吗? 不见得吧?” 一切生物皆起源于最初的有机分子。 这种有机分子太小了,肉眼看不见,几乎没有,所以取名曰几。 几是从“无”来的。 宇宙起源于“无”。 几这种最初的有机分子飘入水潦,得水而活,膨胀变长,然后断裂。 于是,一断裂成二,二断裂成四,四断裂成八,这样断裂繁殖不已,所以取名曰断。 断就是最初的微生物。 断这种最初的微生物存活在水潦中,漂移到水潦的滩涂,得水又得土,生根,变成青苔,俗名虾蟆衣。 由此演变出形形色色的水生植物。 断这种最初的微生物从水潦的滩涂展移到向阳的高坡,生根,长叶,开花,结子,变成陵泻,又名车前草。 由此演变出林林总总的陆生植物。 草本的车前草得到腐植质的充分滋养,变成木本的鸭脚树,又名银杏树。 由此演变出大大小小的乔木和灌木。 银杏树的根端变成蛴螬,就是金龟子的幼虫。 银杏树的叶子变成蝴蝶。 由此演变出多种昆虫,爬的爬,飞的飞。 蝴蝶产卵灶下,得火,孵出鸲掇,俗名灶马,背驼腿长,性喜跳跃。 由此演变出善跳的昆虫。 灶马有存活千日的,长出羽翼,就成飞翔的干余骨,这是最初的鸟类。 由此演变成各种飞禽。 干余骨鸟啼叫,飞溅的唾沫变成米虫。 米虫爬到酸腐的食物上,变成蠛蠓,会飞,叮人。 蠛蠓变成蜉游,朝生暮死。 蝤蛴,本是天牛幼虫,也有不变天牛,时间久了而变成黄况虫的。 瓜守虫死后,尸体腐化,也有变成蚊蚋的。 牝羊发情,与老竹的壮笋交合受孕,生黑熊。 黑熊生虎。 虎生马。 马生人。 人最终还得变回有机分子。 一切生物皆起源于最初的有机分子,而最终仍变回有机分子。

达生

你若弄通了生命原理,便不会做那些对生命无益的事情了。 你若看透了命运本质,便不会做那些对命运无补的事情了。 是的。 人要保养身体,就得吃饭穿衣,物质第一。 你说得对。 我怎敢反对你的唯物论。 不过确实有不少人,吃好穿新,物质条件宽裕,仍然保不住身,养不好体。 对此,你将作何解释? 是的。 人要享有生命,就得注重健康,身体第一。 你说得对。 我怎敢反对你的保健学。 不过确实有不少人,身体未垮,命先丢了。 对此,你又作何解释? 物质既保不了身体,身体也保不了生命。 昔年生命来时,我们推都推不开;他年生命去时,我们拉都拉不回。 生命来去,由不得我们啊。 世人竟然相信,只要努力保养身体,必能长期享受生命,真够可悲的了。 保养身体既然不足以享有生命,那些无益无补的事情还值得我们去做吗? 明知值不得去做,而又不得不去做,那你只好承认自己是命定要徒劳的了。 你若想跳出命定的徒劳,最好超脱现实。 超脱现实,便不会被俗务缠身了。 俗务不缠身,心态便正常了,守静了。 心态正常,守静,人便与大自然同步共进,距得道不远了。 放弃自己的事业,值得吗? 忘却自己的生命,值得吗? 事业放弃了,身体不劳累,值得。 生命忘却了,精神不亏损,值得。 身体保全,精神充实,方能做到天人合一,亦即人与大自然的谐和。 万物的父母啊,阴阳二气。 二气交合,给生命以形体。 二气离异,生命结束,形体分解为有机分子,另一生命又将开始。 身体不被累坏,精神不受损失,方能与道保持一致。 你的身体保养再好,终久难免一死。 唯有你的原质,那些有机分子,永不消逝,投入生物大循环,千秋万世。 这是你为自然作贡献的一种方式。 先师列御寇先生,亦即列子,修得风仙之术,不用器械,乘风飞翔。 一日,从郑国向西飞到函谷关,拜访关尹。 关尹者,函谷关司令也,乃官职,非姓名。 这位关尹先生姓名失传,只知道他是老聃的道友,具特异功能。 列子想学习水仙之术和火仙之术,特来请教关尹。 列子说:“道德完备,是为至人,潜水水不窒息,入火火不烧身,独立百尺高竿顶,泰然不惊。 请问这是什么特异功能?” 关尹说:“谨守纯气罢了。 这种功能不涉及修练者才智的高低、技巧的生熟、决心的大小,所以不是学得会的。 坐下来吧,我告诉你。 都具有自己的面貌、形体、语声、肤色,都同样是人呀,为什么一些人与另一些人差距甚大? 都是凡人呀,为什么他是至人? 凭什么至? 显然还有某种东西,那就是品质,比貌体声色更优先罢了。 貌体声色浮在表层,有形。 品质沉在内层,无形。 不但无形,而且稳定不变。 坏品质变不好,好品质变不坏。 至人优秀品质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水啦火啦这类外物岂能阻挡他!恪守本份,约束自身,他不淫不滥。 皈依大道,消溶小我,他无始无终。 委随造化,参与循环,他不离不弃。 净化自己天性,培养自己元气,印证自己心得,把这些都输入自己的优秀品质。 象他这样的至人,正德完善,无懈可击,灵魂凝聚,无隙可乘,水火这类外物要侵犯他也无从攻入呀。” 关尹又说:“醉鬼乘车,滚落在地,哪怕受了伤,也跌不死的。 他的骨架与人相同,而犯险的后果与人相异,就是因为他当时的灵魂正处在凝聚状态。 伏在车上他不晓得,滚下车了也不晓得。 他心头不存在对死亡的恐惧,所以不怕摔撞,屏障与外物冲突。 醉鬼仅凭酒德完善,也能保住一条命呢,何况至人凭着正德完善,岂有畏犯险之理!他消溶小我在大道里,外物伤害不了他。” 关尹又说:“圣人治国,奉行无为主义,不用计谋,总是顺其自然而治理之,不存心要怎样。 侠士被对手用宝剑砍伤,他要报仇,自会去找仇人算帐,不会找仇人的宝剑算帐,因为宝剑是无心的。 心胸狭隘的小器鬼被屋上的飘瓦打伤,也不会仇恨那一片瓦,因为瓦也是无心的。 如果侠士非把宝剑砸成破铜烂铁不可,如果小器鬼非把瓦片捶成碎渣不可,天下岂不大乱也哉。 圣人也是无心的,所以外物不伤害他。 圣人在上,普遍推行无为主义,天下就不再有战乱与酷刑了。” 关尹最后说:“不要开发社会性的功能,而要开发自然性的功能。 人的自然功能发展,福利将会增长。 人的社会功能发展,祸害将会滋生。 倾心于大自然,但也适当照顾社会。 人人都待这种态度,天真就要恢复了,人伪就要消除了。” 孔子应聘,率随员来楚国。 时当炎夏,火伞高张,旅途小憩于一片乔木林,蝉声盈耳。 孔子坐在林间,看见一位驼背老人走来,一手提竹篮,一手持竹竿,竿头涂着粘胶,正在粘蝉。 驼背老人在树下看准了树梢的鸣蝉,举竿粘捕,就象随手拾物那样容易。 捕得的蝉都关在竹篮内,明晨用油煎得又香又脆,拌以椒盐,要送到城里去卖的。 看得出来他操此业已多年了。 孔子说:“你手艺真巧哟。 有道吗?” 老人说:“我有道呢。 年年五六月间,蝉季到了,我每天练习竿顶累小球。 这类杂技,先生该看过吧。 如果这天只累二球仍然不掉,我出门去粘蝉,有失手,不多。 如果累了三球不掉,把握就更大了,十蝉九捕。 如果累到五球仍然不掉,例如今天,那我保证十蝉十捕,就象随手拾物那样容易。 我操作时,站在树下不动,身体好像木桩,举竿伸臂好像老树枯枝。 世界虽大,万物虽多,通通与我无缘。 人只注意蝉翼,蝉翼便是一切。 我在左顾右盼,也不东猜西想,便是江山也换不了我的蝉翼。 你说,我能不手到擒来吗!”驼背老人继续粘蝉去了。 孔子回头对随员说:“心思专一出神功。 唔,说的是驼背老人吧。” 孔子后来又对颜回谈起老人粘蝉一事。 颜回联想起另一旧事。 那是几年前了,颜回出差宋国,乘船横渡觞深渊,一个角杯似的深湖。 记得那天天气恶劣,刮着大风。 颜回见那船夫稳操船舵,不怕风恶浪险,若有神功,便问:“驾船容易学吗?” 船夫回答:“容易。 游泳高手一学便会。 如果特长潜泳,不学也会,哪怕他连船的样子都未见过。” 颜回追问:“为什么呢?” 船夫笑而不答。 颜回旧事重提,问孔子:“船夫说什么一学便会啦不学也会啦,是真话吗?” 孔子说:“你未免太迟钝,难怪船夫笑你。 游泳高手一学便会,那是因为他已经不把水放在心上了。 至于潜泳能人,哪怕从未见过船的样子,不学也会,那是因为他不但心上无水,眼前也无水了。 百丈深湖在他看来不过是上坡路罢了。 船沉到湖底算什么,车退到坡下罢了,毫无危险可言。 眼前各式各样的沉啦退啦闹喧天了,他都不当成一回事,有什么可急的!你去看看射靶赌博,就会明白。 第一局赢瓦罐,射手不慌不忙,一发便中。 第二局赢银扣,射手满脸紧张,连发不中。 第三局赢金条,弓弦尚未拉开,射手便昏晕了。 同一射手,同一巧技,一旦心有贪爱,便会看重外物,患得患失。 人若看重外物,内心就变蠢了。” 周威公是周朝的开国元勋周公的后裔,姓姬名灶,想学养生之术,乃召见田开之,说:“听说有个保健学家姓祝名肾,和你有交情。 告诉我,有关养生问题,他讲过些什么。” 田开之说:“开之拜在祝老师门下,打扫庭院罢了,还能听些什么。” 周威公说:“田先生别谦让。 我想听听。” 田开之说:“记得祝老师讲过,善于养生的人要像牧童那样,摇鞭督促掉队的羊。” 周威公说:“什么意思?” 田开之说:“为了齐头并进嘛。 鲁国有个隐士单豹,家贫,住岸洞,喝生水,还要讲谦让,不去急福利。 单豹注重养生,满七十了,不出老相,脸色如婴儿的嫩红。 劝他下山居住,生活条件好些,可他不听。 一日山沟汲水,被饿虎咬死,吃了。 又有一个显士张毅,日子过得满好,整天忙于交际。 走在街上,见人必打招呼,热烈拜舞致敬,不管那是达官贵人还是马夫贱奴。 劝他不要太累,他说广泛联系群众对养生有好处。 一日奔赴宴会九家,还有一家没有走到。 内心焦急如焚,血热上冲脑顶,一病呜呼,只活了四十岁。 隐士单豹养生,只顾心安,不顾身安,结局是虎咬身。 显士张毅养生,只顾身安,不顾心安,结局是热病攻心。 这两位失败的养生者都不肯鞭督掉队的羊哟。” 孔子也谈养身之术。 他说:“人倒霉,不要再谦让。 人走红,不要再曝光。 最好不霉不红,扎寨防守正中央,稳稳当当。 谁人完全做到了,生命久久长。 当今乱世,人人伯出远门。 听说某乡强盗劫杀过客,尽管百分之九十的过客平安无事,大家仍怕,父子兄弟互相告诫,总得成群结队提刀执矛才敢路过那里。 如此小心预防,何等明智哟。 其实最可怕的强盗不在路上,而在男女纵欲的床上,而在饮食不节的桌上。 偏偏大家视而不见,见而不防,一代又一代的犯错误哟!”年年春分,周朝天子要去宗庙祭祖,仪式可隆重啦。 春分前一百日,一位庙祝,也就是宗庙的司仪员,身穿黑色礼服,手捧笏版,代表官方视察猪圈,看那些挑选出来准备催肥作祭品的猪仔是否合格。 这是官样文章,必要的走过场。 庙祝走完过场,忽动侧隐之心,觉得这些短命畜牲太可怜了。 但他立刻警告自己:“别犯猪道主义错误!”随即克服消极情绪,振奋精神,给猪仔做思想工作,敞开喉咙宣布:“本人!在此!代表当今天子!看望各位!预祝你们,百日之后,光荣牺牲!你们何必,贪生怕死? 我要用,精饲料,款待你门,整整,三个月呀!不仅此也,为了配合你们,届时,我将,十天不睡女人!三天不吃肉荤!这样总,对得起,你们啦!还有,请允许我,预先通知各位,一个,特大喜讯!你们光荣之后,肩部,臀部,要分别放入,彩绘的祭器!还要,铺垫白茅!如此,高规格,的待遇,我想,各位一定,非常满意,是不是呢? 好了,谢谢大家!”庙祝讲演完毕,出于职业习惯,又设想自己如果是猪仔该怎样致答词,想来想去,真是遗憾,答词只有一句:“不如留在猪圈吃糠!”庙祝徒步回家。 街上奔驰轩车,坐的皆是戴官冕的贵人。 庙祝看了,很是羡慕。 又见一辆彩车,载着一具壮棺,后面跟随送葬队伍,还有仪仗队奏哀乐。 庙祝长叹一声,心想:“活着坐轩车,戴官冕,死了睡壮棺,乘彩车,杀头都值得了。” 自己是猪,甘心放弃祭器和白茅,宁肯保命。 自己是人,决心争取轩冕和棺车,宁肯丢命。 在养生观方面,这里存在着两重价值标准。 庙祝也不想想:猪与人比,谁更智慧? 齐国桓公,周朝天子下面的五霸之首,威名远播。 人人怕他,鬼不怕他。 一日,桓公郊外打猎,管仲为他驾驶猎车。 车过丛林,桓公瞥见密林阴暗处有一鬼,急命停车,桓公拍管仲手,问:“二伯伯,你快看,那是啥?” 管仲说:“臣啥也没看见。” 桓公吩咐回城,不再说一句话。 回宫后,得了痴呆症,几天不坐朝。 宫廷医生有复姓皇子名告敖的诊断说:“老爷自找病害,鬼哪敢害老爷。 一般而言,怒气郁结在胸,散发一空,便会感到虚弱无力。 如果上冲,沉不住气,便会暴躁。 如果下沉,提不起气,便会健忘。 怕的是不上不下气攻心,就要害病了。” 桓公不听空话,只问:“有没有鬼?” 医生说:“有。 阴沟有鬼,名履。 炉灶有鬼,名髻。 门背后垃圾堆有鬼,躲藏不出,名雷霆。 院墙东北角落有鬼,跳来跳去,名倍阿蛙龙。 院墙西北角落有鬼,躲藏不出,名佚阳。 水中有鬼,名罔象。 丘陵有鬼,名萃。 山有鬼,名夔。 旷野有鬼,名彷徨。 丛林有鬼,名委蛇。 桓公打断医生的话,说:“停停吧。 请问委蛇什么形状。” 医生说:“委蛇形状如蟒,粗若轮毂,长若车辕,紫衣红帽。 这鬼家伙怕听轰轰隆隆的雷声,或是车声。 听见轰轰隆隆隆,便直起身来,双手掩耳。 委蛇是隐形的,常人俗眼休想看见。 谁若有幸看见委蛇,谁当国际霸王。” 桓公开心畅笑,说:“我看见的就是这个!”于是翻身下床,穿衣戴帽,谦恭下士,赐医生坐下谈。 不到天黑,痴呆症状完全消失,五霸之首又神彩奕奕了。 斗鸡教练员纪省子为周宣王培训一只斗鸡。 过了十日,周宣王问:“鸡行了吧?” 纪省子答:“不行。 雄赳赳气昂昂,到处挑战。” 又过十日,第二次问。 答:“不行。 虽然不挑战了,但是仍然应战。” 再过十日,第三次问。 答:“不行。 虽然不应战了,但是眼射凶光,胸怀斗志。” 再再十日,第四次问。 答:“差不多了。 听到其他鸡叫,不见任何反应。 看来好象一只木鸡,正德完善了。 站在斗鸡台上,神闲气定。 敌鸡不敢上前挑战,都临阵脱逃了。” 孔子远游晋国,观看壶口瀑布。 黄河北来,仿佛从天而降,二百尺的飞挂水,四十里的雪浪花,何等壮观。 落差这样大的激流,鳄类鳖类鱼类都不敢来游啊。 孔子发现有一男子正在波上挣扎,还以为是处境艰难投河自尽的呢,吩咐随员沿河追赶,设法拯救。 随员追赶了数百步,见那男子不慌不忙游到浅滩,安然出水,披一头长发,在堤下缓步唱歌,潇洒之至。 孔子好奇,去访问那男子。 孔子说:“我道是见鬼啦,哈哈,待我仔细瞧瞧你。 不错,不错,是人,活生生的人哟!这么看来,你刚才并非在挣扎,而是在踩假水。 请问,踩假水有什么诀窍吗?” 男子说:“不。 我没有诀窍,守常出生,随性长大,顺命成人,这便是我。 我在水中,同漩水一起沉下去,同涌水一起浮上来,遵从流水规律,决不自作主张。 我就是这样踩假水的哟。” 孔子说:“你所说的守常出生,随性长大,顺命成人,是什么意思?” 男子说:“生在山区我爱山,守常嘛。 长在水涯我爱水,随性嘛。 我不晓得为什么会这样就变成这样了,顺命嘛。” 鲁国有名的细木工匠,名庆,为宫廷乐团做了一具悬架,悬挂乐钟用的。 样式新奇,雕刻精美,见者赞不绝口,说是鬼斧神工。 国王鉴赏之后,问庆:“做得这样好,有什么技术秘密吧?” 庆答:“臣是手艺人,哪谈得上什么技术秘密啊。 老爷要说有,也有一点点。 俺做悬架以前,不敢和老婆同床,怕损耗精气,硬是斋戒了,把心静下来,斋戒三天,不再想讨赏啦。 五天,不再担忧手艺瘟了挨骂,不再盼望手艺巧了有脸。 七天,俺只有魂还在,手脚身子都忘得一干二净啦。 这时候哟,老爷可别责怪,就连朝廷也不放在心头,俺一心扑在构思上,不受任何打扰。 到这一步,俺才提斧进山,一棵一棵的观察紫檀树的天性,找出那些尺码和木质最合理想的。 树材选定了,心头有一具完工的悬架,闭眼就能看得一清二楚,然后才动手做。 这中间若是遇到了麻烦,我就决不动手做了。 我这人哪,有自己的天性。 紫檀树呢,也有自己的天性。 选材便是两个天性互相投合嘛。 这具悬架受到称赞,说有神工似的,原因就在这里吗。” 鲁国有名的马车夫,复姓东野,名稷,为国王表演驾驶。 第一个节目是跑直线。 在跑道上,东野稷驾马车跑向终点,轨迹成两条平行的直线。 又从终点倒车退回起点,进退轨迹叠合,丝丝入扣。 第二个节目是跑圆圈。 东野稷驾马车跑圆圈,顺时针右旋,逆时针左旋,轨迹皆成正圆,可以牵绳画圆检验。 国王看了鼓掌,称赞东野稷是当今造父。 造父是周穆王的马车夫,曾驾八骏马载穆王西游,日行千里。 东野稷听表扬,满面红光,叩头道谢。 国王说:“第三个节目由我点。 我要你驾马车跑一百圈,轨迹完全叠合。” 东野稷驾马车跑起来。 众官鼓掌喊加油,还有啦啦队。 鲁国贤士颜阖,是孔子的学生,进宫有事,恰好遇见这场表演。 颜阖凑上前去告诉国王:“这样跑,马会垮!”国王沉默不语。 不久,轰隆一声,马蹶车翻,东野稷跌倒了。 全场大哗,距一百圈尚远,未免扫兴。 国王问:“你怎么早知道的?” 颜阖说:“第二个节目表演完,马的力气就用尽了。 你还点第三个节目,所以会垮。” 古时尧帝在位,有个工匠名垂,人称工垂,身怀绝技。 工垂随手画正圆画直线,试用圆规直尺一一检验,完合符合,丝丝入扣。 他做工时,手指与加工的对象融洽无间,不必费心劳神似的,轻松愉快极了。 所以他的灵魂凝聚,无隙可乘,不受外物镣铐,绝对自由自在。 马车夫东野稷也有绝技,但他与马之间还存在着差距,所以人马双方皆困。 国王的表扬,众官的鼓掌,又镣铐着他的灵魂,终于使他失败。 忘掉脚吧,什么样的鞋子都合脚了。 忘掉腰吧,什么样的带子都合腰了。 忘掉是非得失,什么样的环境都合意了。 内心守静,外事绝缘,什么样的遭遇都合理了。 如果你已经适合了一切,再也不觉得什么不适合,根本忘掉了适合不适合,那就最适合了。

山木

庄子率领学生游山,到正在采伐的林区,遥见一棵大树,枝叶茂盛。 走近看,一群砍匠在大树下搭了夜宿的木棚。 庄子问:“要砍这棵大树吗?”砍匠说:“没用处,不砍。” 庄子回头对学生笑笑说:“因为没用处,所以不挨刀。 这棵大树命好,能活满天年了。” 庄子下山,天快黑了,到一位友人家中投宿。 友人高兴,吩咐童仆杀鹅待客。 童仆请示:“两只公鹅,一只爱叫,一只不爱叫,杀哪一只?” 友人说:“爱叫的有用处,夜晚能防贼呢。 杀那只不爱叫的吧。” 翌日早起,道谢友人,返回漆园。 途中,学生上前对庄子笑笑说:“昨天山上那棵大树,因为没用处,所以不挨刀。 昨晚山下那只公鹅,因为没用处,所以挨了刀。 有用无用都可能挨刀,老师站在哪一边呀?” 庄子忍不住笑了,说:“一边是有用,一边是无用。 两边都站不得,只好站中问了。 那我庄周就站在有用无用之间吧,从有用那边看我是无用,从无用那边看我是有用。 站在有用无用之间,似是而非地两边欺骗人,所以我活得很累啊。 要想活得轻松愉悦,只有驾乘双翼,一翼修道,一翼养德,随风漂泊。 逃出了有用无用的范畴,不受称赞,不被谴责。 顺应社会的变革,改换自身的形色的住宅。 一会儿是天上的金龙,一会儿是洞中的黑蛇,不要固定。 该显扬便显扬,玩味万物同根,根在虚无该隐匿便隐匿,总以合乎天性为原则,悟得众生皆是过客,谁也不比谁优越变人就该自己作主,岂可作那过客之客,被他们任意踏躞!一旦作主便自由,哪会活得像我这样杌陧!这些便是炎黄二帝的处世原则,理想国道德。 至子众生的实况和人类的积习,无原则,不道德,说来真遭孽,联合的分裂,成功的毁灭,廉洁的受挫,高尚的被推斜,做事的吃亏,贤良的遭困扼,不贤不良饭碗又会碰缺。 这样的社会,哪能活得轻松愉悦!太可悲了。 你记住吧,要想活得不累,只有修道养德。” 鲁国隐士熊宜僚,家住市场南端,人称市南先生,应邀进宫,拜见国王。 国王满面忧愁,仰天叹气。 市南先生说:“看你满面忧愁,有什么事?” 国王说:“所以要请你来谈谈了。 我自即位以来,按照先王的教导,继承祖辈的事业,想把鲁国治好。 祭祀鬼神啦招纳贤士啦我都亲自抓,不敢稍有放松。 可是政局最近又闹危机,总有些人要跟我过不去。 我焦虑的就是这个。” 市南先生说:“对付政局危机,你的那套办法太天真啦。 看见你穿狐裘,坐豹皮,我就想起那些肥狐花豹。 肥狐花豹,住在山林,躲在岩洞,何等地守静哟;夜间活动,昼间睡眠,何等地警惕哟。 忍饥耐渴,仍然不去人烟稠密地区觅食,何等地认命哟。 就这样,还是落了网,还是触了机,难逃杀身之祸。 肥狐花豹什么错误也没有犯,是那一身漂亮皮毛惹了祸哟。 今日鲁国江山社樱不就是你的漂亮皮毛吗? 要想避免政局危机,躲脱大祸,听我劝吧,赶快开刀,剥掉你这一身皮毛,剖腹洗净心中贪欲,然后逃到荒无人烟的地区去。 你还坐在深宫焦虑什么。” 市南先生又说:“‘我原是楚国人,知道楚国以南是蛮荒的百越,百越的南部有个城邑是建德国的首都。 建德国真正是理想国。 中国远古时代也有过理想国,所谓至德之世。 炎黄称帝以后就没有了。 逮德国的民众尚未开化,私有观念不强,物质欲望更谈不上。 他们只会勤勤耕种,不会多多储藏,不会偷,不会抢,所以没有粮仓。 他们周济贫困,不索报偿。 要什么仁义的榜样!要什么礼法的框框!他们不动脑筋,行为未免放荡,却又出自天性,合乎自然,并不荒唐。 他们快乐过一生,死了有人安葬。 啊,我希望你放弃鲁国,抛掉君权思想,修道传道,投奔建德之邦。” 国王说:“去那里路太远,恐怕有危险。 何况山川阻隔,交通不便,到哪里找车船?” 市南先生说:“放下架子便是车。 不要留连便是船。” 国王说:“不但路远,没有一册旅行指南,而且路上太孤单。 白天谁侍候? 黑夜谁陪伴? 谁押运粮草?谁供应御膳? 毫无准备,能抵达终点?” 市南先生说:“俭省费用,节制食欲,哪怕不带一粒粮食,路上也有吃的。 你从鲁国向南去吧,渡长江,下南海,一望无涯,航程有无穷的神秘在等待你。 那些送你的土人离开海岸回家了,你从此进入全新的境界,愈漂愈远,永不归了。 要谁侍候呢,要谁陪伴呢,你是多年来养成了习惯支配百姓哟。 惯于支配百姓的人给他自己添了累赘,惯于被百姓支配的人给他自己惹来烦扰。 所以好国王尧爷爷不愿支配百姓,也不愿被百姓支配。 不愿支配百姓,他把权力下放给官员们。 不愿被百姓支配,他让他们自治自理。 我希望你割掉累赘,扫除烦优,独自逃到辽阔空虚之国去修道吧。 你知道空虚的好处吗? 你放船渡黄河,上游漂来一艘空虚的船触撞了你的船,你不会愤怒吧,纵然你性情暴躁。 如果那艘船不空虚,哪怕载有一人,你便会喊话,叫他靠边撑。 喊一遍不听,喊二遍不听,喊到三遍你一定会骂他娘了。 船空虚,你不骂;船不空虚,你便骂了。 逃到辽阔空虚之国,你自己也空虚化了,哪还会有政局危机要你的性命呢!”北宫奢是卫国的长官,复姓北宫,名奢,奉国王的命令,负责为宫廷乐团铸造一套编钟。 国王盼咐:“钱是没有的,叫百姓捐献。” 北宫奢在首都城门外筑了个献金台。 台上奏乐,歌星助兴,以广招徕。 观众拥挤,有献钱的,一也有献铜器的。 钱凑够了,三个月便铸成高低两个音部的钟,共十六只,挂满悬架上下两格。 在卫国做官的周王之子庆忌,对这次捐献活动感兴趣,问北宫奢:“你搞了些什么手段?” 北宫奢说:“全心全意投入,不敢稍存半点手段之想。 艺术归真返朴,这个道理我懂。 我以愚直态度信任百姓,守在献金台下,表情既专注又恍惚,迎来送往。 人来了,我不推拒,谁都可以来。 人走了,我不挽留,谁都可以走。 他若表现僵硬,一毛不拔,我也不批评他思想反动,顺从他好了。 他若表现大方,捐献巨款,我也不赞扬他热爱祖国,随便他好了。 总之,要让百姓自愿掏腰包,决不花言巧语骗取,不变相摊派榨取。 所以,从早闹到晚地让人捐献,并没有影响百姓的生活,一点也没有。 捐钱铸钟,小事一桩罢了。 推而广之,以大道治天下又该怎样呢?” 孔子率领一班随员,去做宫。 他在西行路上,离开鲁国,到楚国去,楚国国王聘请他。 经过陈蔡两国交界地,被两国的民兵误会,以为强盗来了,群起而围困之,断炊七天七夜。 误会澄清以后,当地有隐士任太公来到现场看望孔子,送酒肉给孔子压惊。 孔子感激涕零。 任太公问:“险些把你饿断气吧?” 孔子说:“是啊,差点要老命。” 任太公问:“你不想死吧?” 孔子说:“当然啦。” 任太公说:“那就好。 我告诉你保命的方法,供你参考。 东海有鸟,鸣声晰哩晰哩,就是年年春季南方飞来的燕子。 燕子翩翩翩翩,轻巧灵活,决不显示强翩健羽。 群起而飞翔,互相照应。 群落而栖息,互相靠拢。 飞来总是一齐飞来,不敢争先。 飞走总是一齐飞走,不敢落后。 发现虫虫飞,便呼朋叫伴大家吃,决不独吞,决不争嘴。 燕子有这些品德,所以群体不散,外侮不来,免于祸患。 燕子选择无能,作为保命方法。 瞧瞧那些有能的吧,直树先砍,甜井先涸。 你一心想显示自己知识渊博,自己行为高尚,以唤醒别人的愚昧,以映照别人的卑污。 你的光辉炫目,双手擎起太阳月亮,到处游行,所以难免于祸患哟。 从前我听老聃讲学,记得这位集大成的学者说过:‘自夸的必然失败。 成功的早迟垮台。 成名的会被取代。 ’谁肯归功于民? 谁肯还名于众? 只有至人能做到这两点。 大道潜流而不闪耀光辉,大德潜行而不显示踪迹。 至人行为迟钝,面貌平常,给人以傻瓜的印象,不愿出头露脸,不肯结派拉帮,不修建记功的牌楼,不铸造留名的塑像,不想给史册写笔糊涂帐。 至人从不批评世俗,世俗也没法谴责他。 至人不求闻达,你却贪爱功名,这是为啥?” 孔子说:“批评得好。” 决定不到楚国去了。 当即谢绝社交,遣散随员,逃入山林。 在这一段隐居岁月,孔子披裘皮御寒,拾板栗充饥,洗尽文明色彩。 他从心理上做到了无能,混入鸟群兽群,鸟不惊飞,兽不惊逃。 鸟兽都不厌恨他了,人还会敌视他吗。 可惜这段岁月不长,后来又出山了。 孔子拜访子桑户,一位修道的隐士。 孔子说:“我在咱们鲁国从政,两次被迫自我流放。 第一次不说,说第二次吧。 五十岁我当公安部长,整顿鲁国治安秩序。 齐王不放心,送一批女歌星和骏马给鲁王,要他疏远我。 我受不了国王的冷遇,不得不辞职,一走了之。 后来我去宋国传授古礼,官方不给课堂,只好在大树下排演。 古礼一演完,国防部长就叫人把大树砍了。 又后来我去卫国旅游演说,被官方驱逐出境。 我停过车的地方地皮都被铲了。 又后来呢,到殷墟,到周都,求职不得,走投无路,讨乞回家。 再后来就是上次应聘去楚国,经过陈蔡两国交界地,被民兵围困了七天七夜,险些饿死。 短短几年,一连串的遇祸,亲戚朋友疏远了,随员学生星散了,为啥哟?” 子桑户说:“从前有个假国,被晋国灭亡了。 晋军烧杀,国百姓逃命,好多悲惨故事哟,你没听说过吗? 假国贤士林回,家破人亡,逃跑时背负着一块玉璧。 那是传家宝,千金难买啊。 敌军在后头追得正紧呢,林回发现路边有个弃婴在哭,立即抛掉玉,背负弃婴跑了。 同路逃命的百姓,责怪林回太愚蠢。 想想也是。 要说值钱吧,兵慌马乱的时候,婴儿一钱不值。 要说拖累吧,背个婴儿拼命跑,还要奶他养他教他,够拖累的了。 丢了千金玉璧,背了婴儿逃命,这林回他到底图个啥哟? 林回说:‘利益叫我要玉璧,天性叫我要婴儿。 ’林回背叛了利益,投奔了天性,所以抛掉了玉璧,背负了婴儿。 因为利益而结合的,面临生死关头,都会互相遗弃。 出自天性而结合的,面临生死关头,都会互相保护。 互相遗弃,互相保护,两者之间岂可同日而语!君子交情淡淡若清水,小人交情甜甜若米酒。 君子情虽淡,长久亲切。 小人情虽甜,一朝翻脸。 你的某些亲戚朋友随员学生,恕我直言,当初同你结合,并不是出自他们的天性,所以同你分手,他们的良心也不会难受。 你若明白这点,便不会责备他们了。” 孔子说:“聆教了。” 觉得苦闷消失,轻松愉快,走路飘飘然若飞翔。 回到学校,宣布停课,封存图书。 学生早已星散,只有少数留校不走。 在他们面前,孔子不再表演圣贤风度。 他们也不必再打拱作揖,练习那些繁文褥礼。 他们对孔子的敬爱日深,可又说不出原因在哪里。 也许这就是子桑户说的出自天性吧。 后来孔子又拜访子桑户。 子桑户家贫,健康状况很差,语声断续而低沉。 可能是想到了死亡吧,他向孔子谈起舜帝遗嘱。 他说:“舜爷临死,一再叮吁禹爷:你今后还得小心些。 对人对事,态度要顺,内心要真。 要顺,关系方能牢周。 要真,情绪方能轻松。 关系牢固了,情绪轻松了,就不必繁文褥礼地装模作样了。 白身洒脱,万事不求人,这样就好了。 舜就是这样对禹讲的呢。” 孔子听得出来,这是子桑户诚挚的叮咛。 在下庄周穿着麻布长袍,袍襟补了疤,来到梁国王宫。 提脚跨上阶陛,袍带和鞋带都挣断了。 抱歉一笑,停步系好,然后向梁惠王行礼。 梁惠王说:“庄先生为何如此窝囊?” 庄周说:“不是窝囊,贫穷罢了。 读书人有抱负没法施展,那才真窝囊。 至子长袍补疤,鞋子破烂,像你眼前所见,确切地说,这是贫穷,不好混同窝囊。 读书人窝囊,皆因生不逢时。 正如鄙人。 你看那跳跃在树梢的长臂猿,让他栖息楠梓樟类的乔木林,攀援高枝,称心如意,纵然有神箭手,也休想暗算他。 砍尽乔木,逼他逃入钩棘臭橘一类有刺的灌木丛,行动躲躲闪闪,两眼偷看,一身战栗,难道是抽了筋换了骨,四肢僵硬了吗? 当然不是。 处境不妙,他没法施展自己的本领罢了。 现今这局面,上坐昏君王,下立乱宰相,有抱负的读书人被夹在中间,要不窝囊,谈何容易!商朝末年忠臣比干不肯窝窝囊囊,惹得暴君震怒,结果被剖了腹剑了心,有例在先嘛。” 梁惠王不高兴,装聋没有听见。 阶陛一下的宰相惠施先生是庄周的老朋友了,眼看庄周没有希望捞得一官半职,便放心了。 孔子在陈蔡两国交界地,因被民兵误会,身陷绝境,断炊七天七夜、每当饿得眼花,孔子打起精神,敲敲梆子唱唱歌。 这一次唱的是炎帝神农时代的歌,有乐器而无拍子,有唱腔而无调子。 梆子伴奏歌声,分明唤起一班随员心中的共鸣。 随员颜回合掌低眉,面壁静坐,听见老师敲梆子唱古歌,深受感染,回头偷看,神情激动。 孔子察觉,当即停唱。 他怕颜回感情失控而激愤,触景伤怀而哀哭,所以训导说:“颜回,想开些吧。 人生在世,不受天害容易,不受人恩困难。 任何终点都是起点。 要与自然保持一致。 刚才唱歌的人并非真正的我,你知道吗??” 颜回问:“不受天害容易,此话怎讲?”孔子说:“冷我饿我,晒我渴我,穷我困我,全是天造的,地设的,万物运行所引起的。 我顺从地跟着运行,苦是苦,不受害。 这不是很容易做到吗? 你看那些官员,侍候君王,不敢违命。 君命尚且不敢违抗,敢违抗天命吗。” 颜回间:“不受人恩困难,此话怎讲?” 孔子说:“投身宦场,少年得志,左右逢源,上下通关,提级加薪,愈爬愈高。 不是他贪,名利如潮水从外面涌来,门板都挡不住。 一切外来物质利益,全是人恩,并非他本命应该享有的,不过碰巧归他罢了。 君子不盗,贤士不偷,道理都懂。 外来的人恩,开门收下了,也是被动的偷盗啊。 如果是我,也会开门,被动做贼。 楚国国王聘我做官,这是人恩。 我带着你们去楚国受恩,中途被围困在此地,生死未卜。 由此可见、要想不受人恩,多么困难。 你抬头看,燕子飞来飞去。 这些绝顶智慧的小鸟,知道该在哪里栖息。 非安全的住处,例如前头那片密林,燕子飞过那里,决不眷顾一眼。 噜,你快看,那只燕子衔的巢泥掉在地上了,竟不回头拾起,因为降落不安全呀。 还有呢,燕子害怕人类,可又偏偏在人家屋檐下筑巢,求人庇护,免遭大鸟欺凌。 燕子国的江山就这样保住了。 唉,要想不受人恩,多么困难!”颜回问:“任何终点都是起点,此话怎讲?” 孔子说:“万物都处在变化过程中,人也是这样。 下一阶段变成什么状态,自己都不晓得,还晓得终点在哪里吗? 还晓得起点在哪里吗? 阶段一个接续一个,无穷。 守好自己的天性和正德,静待变化,如此而已。” 颜回间:“要与自然保持一致,此话怎讲?” 孔子说:“人受自然控制,自然本身也受自然控制。 人扭不过自然,乃是很自然的,生就了的。 圣人懂得这个道理,所以面对危亡泰然处之,主动地与自然保持一致,走向终点,亦即走向下一阶段的起点吧。” 孔子说完,继续敲起梆子,唱起歌来。 在下庄周著书漆园,夏日闷倦,肩挂弹弓,外出散步,登上了雕陵山。 前山一大片是果园,同漆园一样,属国家所有。 果园四周绕以绿篱,外人不得入内。 庄周站在篱外,忽听背后扑扑有声,掉头看时,前额挨一翅膀,吓得大叫。 原来是一只奇怪的大鸟,长尾巴,黑白花,状似喜鹊放大,翼展七尺,目径一寸。 黄河流域没见过这样的怪鹊,估计来自遥远的南方吧。 此时怪鹊飞过庄周头上,翔入果园,收翅歇在板栗树林。 深秋季节,板栗成熟,满林栗叶呈暗铜色,衬托出怪鹊的黑白花,分外惹眼。 庄周好奇,呆看不走。 庄周喃喃自语:“这是什么鸟呀? 翅膀大而飞不远,太肥? 眼睛大而撞着人,盲目?” 随即起了庖厨念头,吞清口水。 于是撩起长袍,跨过绿篱,急步窜入板栗树林,取下了肩挂的弹弓,仰脸窥测方向。 正要瞄准,瞥见目标旁飞来一只蝉,庆幸自己找到浓荫,噪得痛快极了,渐入忘我境界。 蝉的前面爬来一只膛螂,前爪握持一张枯叶,作为隐蔽自身之用,步步向蝉通近,正要捕捉。 由于猎物即将到手,蟆螂同样入了忘我境界。 膛螂的后面是那只怪鹊,大眼盯住蝗螂,正要啄食,也同样入了忘我境界。 怪鹊的后面又是谁? 谁的后面又是……想到这里,庄周震惊,叫出声来:哎哟!一个吃一个,一个吃一个!多可怕的食物链呀!贪利忘身,把他们,把我,一个个地串锁起来!”于是抛掉弹丸,挂弓上肩,转身便逃,跃出绿篱。 这时候管理员从果园深处追赶出来了,向着篱外吼骂:“不要脸的东西,偷板栗呀!”庄周低头快步下山,回漆园去。 此后三天,心情仍不舒畅。 日常侍候在身边的学生蔺且,跟踪追问:“老师近来很不舒畅,为啥事哟?” 庄周说:“我在反省。 我只顾营养肉体,忘记了保全自身。 一沟脏水,我看见了,远远避开。 一池清水,我倒看不见了,差点淹死。 先师老聃有教导说,到哪里守哪里的规则。 三天前我散步到雕陵山,忘记保全自身,怪鹊飞来警告我,翅膀摘我前额。 溜进板栗树林,又误入忘我境界,讨得了管理员一顿臭骂。 三天不舒畅,就为这件事。” 杨朱先生到宋国来,夜宿旅馆。 馆主娶了两个姨太太,一个美,一个丑。 丑姨太太坐柜台,管帐目,指挥馆仆,地位较高。 姨太太接旅客,管客房,打扫清洁,地位较低。 杨朱听过不少笑话,都是挖苦宋国佬的。 做蠢事的在笑话中都是宋人。 可不,眼前又多一个馆主。 第二天早起,馆仆送水来。 杨朱找馆仆打听内幕。 馆仆回答说:“美太太觉得自己美,我不觉得她美。 丑太太觉得自己丑,我不觉得她丑。” 杨朱给了赏钱,相信馆仆不蠢。 杨朱回头对随员们说:“学生们记住吧。 行为高尚,又不觉得自己多么高尚,不管走到哪里,都受欢迎。”

田子方

魏国一位贤士,姓田名方,人称他田子方,亦即田先生方,应召进宫,陪魏文侯谈话。 文侯早年建立魏国,修水利,助农耕,搞改革,向外掠夺领土,雄霸一时。 现在老了,壮心销磨,有闲找读书人谈谈哲理。 田子方谈话时多次提到溪工先生,对他表示赞赏。 文侯说:“那位溪工先生是你的老师吧?” 子方说:“不。 他是我的老乡。 我赞赏他能说会道,多次言中。” 文侯说:“那你无师自通吗?” 子方说:“有师。” 文侯说:“你的老师是谁呀?” 子方说:“我的老师家住东城墙内,所以复姓东郭,名顺,人称他东郭顺子。” 文侯说:“田先生,你可从未提到过他,赞赏过他。 这又是为什么?” 子方说:“他是真人,人貌仙心。 他的态度随和,俯顺世俗,却又固守正德。 他的目光清澈,看透世俗,却又包容万物。 遇见不讲道理的人,他便严肃开导,使他打消邪念。 我天天在宫中陪伴你,还有什么资格提到他,赞赏他!”田子方告辞后,魏文侯心头空虚得发慌,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闷了好久,不想说话。 在他旁边立正侍候的内臣们找些话头给他解闷,仍提不起他的兴趣。 他叫着他们的名字,要他们听清楚,然后长叹一声,说:“愈走愈远了!愈走愈远了!那些道德完美的君子,都抛开我,愈走愈远了!回想我年轻时,读圣贤的经典,学仁义的行为,相信那一套是最高峰了。 现在老了,才听说世界上还有另一类人,例如田子方的老师东郭顺子,他们操的是另一套道德,那才真完美。 他们是真人。 我很失望,精神垮了动不得身,嘴巴锁了说不得话。 我读的我学的那一套算什么。 泥塑的假人,当不得真!只有一点是真的,当初建立魏国,我给自己戴上枷锁,锁死了,挣不脱,这是真的!”楚国一位修道养德之士,姓温名雪,有伯爵的身份,人尊称他温伯雪子,亦即温伯爵雪先生,有事北去齐国,路过鲁国,投宿旅馆。 馆仆报告,一位鲁国绅士求见。 温伯雪子说:“不要放他进来。 那些中原儒派绅士,我很了解,他们讲礼谈义头头是道,可就是不懂人之常情,隔靴搔痒。 出去告诉他,我不愿见客。” 温伯雪子到齐国办完事,归途又投宿鲁国的这家旅馆,那位绅士又来求见。 温伯雪子想:“连续求见,显然是安了心要来帮助我。” 便吩咐馆仆引客人进来。 温伯雪子到客厅见了客,回住房直叹气。 第二天那位绅士又来了。 温伯雪子见了客,回住房又叹气,随身仆人问:“伯爷再次见了那位客人,回来总要叹气,到底为啥哟?” 温伯雪子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了:那些中原儒派绅士,讲礼谈义头头是道,可就是不懂人之常情。 这两天见我的那位就非常讲礼。 他在客厅内大走其台步,演戏似的。 前行,他绕半个圆周,这是所谓合规。 后退,他踏一条直线,这是所谓合矩。 发言,曼声柔语,一俯一仰一摇一摆,上身宛转而有韵律,这是所谓如龙。 静坐,挺胸收腹,双臂直撑在两膝上,眼睛平视而有威仪,这是所谓如虎。 听他谈义,也颇有趣。 他批评我时,眼泪汪汪的,一心孝敬,就象他是我的儿。 他训导我时,装模作样的,满脸正经,就象他是我的爸。 应酬这样的客人,还能不叹气!”孔子也去见了温伯雪子。 两人寒暄完毕,不再说应酬话,更不讨论问题,面面相觑,偶有点头微笑而已。 孔子的保镖仲子路大惑不解,从旅馆出来后,说:“我的老师哟,你不是说早就想拜访温伯雪子吗。 现在见到了,为啥不跟他讨论讨论呀?” 孔子说:“像他那样修道养德之士,早已超凡入圣。 他想要告诉你什么话,完全不需要语言的表述,只用目光触你一下,你便领悟了。 所谓目击道存便是如此。” 颜回愁眉苦脸,心头有问题,来请教孔子。 他说:“老师,你是我的榜样。 你走,我跟着走。 你跑,我跟着跑。 你骑马,我跟着骑马。 你若快马加鞭,绝尘而去,我就干瞪眼,跟不上你了。” 孔子问:“回啊,你是什么意思?” 颜回说:“你走,我跟着走,意思是你发言,我跟着发言。 你跑,我跟着跑,意思是你演说,我跟着演说。 你骑马,我跟着骑马,意思是你传道,我跟着传道。 你若快马加鞭,绝尘而去,我就干瞪眼,跟不上你了,意思是你不必多费唇舌就能受到别人的信任,不必一一亲善就能留下普遍的好感,不必掌握实权就能取得众人的拥戴,而我呢,不晓得该怎样才做得到。 就是这个意思罢了。” 孔子不以为然的唔了一声,说:“不弄清楚可不行哟。 死亡固然可悲,人还活生生的,壮志早已消沉,心先死了,那才真可悲呢。 鼓起勇气,缩短差距,继续追赶,不要停蹄。 你抬头看太阳,出东海,入西山,马不停蹄的奔跑哟。 世间万物以太阳为榜样,各自奔跑在变化的旅途,何曾停蹄。 太阳下直立的人类,目视远方,脚踏大地,有待太阳照亮,方能从事劳作,获得成就。 人是有待的,有待太阳出而显现,有待太阳入而隐没。 出生不过是特殊的显现,入死不过是特殊的隐没。 万物都是有待的,有待出生而显现,有待人死而隐没。 拿我自己来说,自从阴阳结合,我被造成胚胎以后,便想死也死不成了,必须活下去,等待将来死,也就是有待特殊的隐没。 在有待的状况,我遵循生物的存活原则,昼夜不停赶路,不晓得终点在何处。 我原本是浑然不觉被造成胚胎的,出生后的一切也不是我能预先料到的。 走,跑,骑马,快马绝尘,皆是命运安排,我只奉命天天赶路罢了。” 孔子又说:“我们一直并肩赶路,挽臂偕行,如果真的失散,那就太可悲啦。 在变化的旅途,你恐怕至今仍滞留在我从前歇过脚的地方。 在那个地方,正如你所说,我曾经受到别人的信任,留下普遍的好感,取得众人的拥戴,象喻的说法是快马加鞭,绝尘而去。 回啊,那是从前的事,都匆匆过去了,而你却把历史当作现实,念念不忘,要去那里探索。 这好比天晚了,骡马市场散了,马贩子走空了,你却跑去买马。 对从前的你,我报以淡忘;对从前的我,你也答以淡忘吧。 我们互相淡忘从前,告别历史,应该高兴,何必愁眉苦脸的呀。 从前的旧我被你淡忘了,现今的新我仍在你身边,怎么会跟不上呢。 让我们以新面目把握现实吧。” 孔子拜访老聃,迫不及待。 跨入室内,发现老聃刚洗了头,纷披水湿的长发,站在窗前晾干。 瞧那守静的模样,纹丝不动,灵魂脱体远游去了,剩一副躯壳,不像个活人。 孔子急忙回避,退到室外等待。 直到听见室内有响动了,才走进去。 孔子说:“到底是我眼花了哟? 还是看得清清楚楚,真是那样的哟? 刚才先生肢体僵倔,挺立不动,就象枯树,仿佛已经辞别人世,独自活在另一神秘的境界中。” 老聃说:“我神游了宇宙的原始状态。” 孔子说:“你在说啥呀?” 老聃说:“宇宙的原始状态,用理论不可能阐释明白,用语言不可能叙述清楚。 真相既然没法认识透彻,那就尝试为你浮光掠影的谈谈印象吧。 浑沌一分为二,上有了天,下有了地。 纯阴之气冷飕飕的从地下升起,纯阳之气热烘烘的从天上降落。 阴阳二气结合,造成万物。 万物演变,显示出秩序性,也就是规律性,似乎有谁幕后导演,但是他从来不登台亮相。 此物消亡了,彼物滋生了。 此物盛行了,彼物衰微了。 此物隐没了,彼物显现了。 太阳轨迹悄悄修改了,月亮相貌渐渐变化了。 以上种种事件天天发生,似乎有谁暗中效劳,但是他从来不要求记功。 一切出生从何处来? 从有机分子来。 一切入死回何处去? 回有机分子去。 可知生死循环不已,起点就是终点,所以没有绝对的起点;终点就是起点,所以没有绝对的终点。 宇宙除了他,从不亮相的他,从不记功的他,谁有资格作主!他是谁? 他是道。” 孔子说:“请问修道。” 老聃说:“由修道而得道,那才是美之最,乐之最。 精神进入至美至乐之境,便是至人。” 孔子说:“我想了解怎样修道。” 老聃说:“草食动物不怕迁移,只要有一大片草地,哪里都能生存。 水生动物不怕迁移,只要有一大片水域,哪里都能生存。 这里迁那里,那里移这里,量变而已,很快适应环境。 只要享有水草常态,那些动物便不至于喜怒哀乐交战胸间。 由此可知,低等动物也是安于常态的啊。 天阳地阴,二气造成万物。 用齐物的观点看,万物同根,根在阴阳二气。 这便是一切生命的共性之所在。 修道寻根,认同一切生命,悟到万物不但同根,而且同体,便能看见小我之上有个大我,那是宇宙生命,那是常态。 低等动物都能安常,何况人呢。 从大我的高度看,我的四肢和胴体,五脏和骨胳,等同尘垢,有也好,无也好,不足轻重,何必萦怀。 生死啦始终啦等同昼夜,何必喜怒哀乐交战胸间。 至于得失啦祸福啦更不足轻重了,何必喜得哀失,攘祸祈福。 那些隶属于我的富贵荣华被我清洗了,好比清洗一身污泥,因为我悟到身体比污泥更有价值。 作为个体生命,我的价值表现于宇宙生命之内,所以我敢说,我是宝贵的。 所谓至美,亦即美之最,就在这里呀。 是的,我的生命会变形,但不会失去。 况且千变万化,我的生命也不会有终点,还愁什么。 所谓至乐,亦即乐之最,就在这里呀。 精神至美至乐之境,其他修道者都有体会的。” 孔子说:“先生品德那样高尚,仍要借用真理来调整自己的思想,不能忘言忘理,直接得道。 这样看来,古代人君子如果想得道,都免不了要调整自己的思想了?” 老聃说:“那倒不然。 泉水趵跳涌起,不借人工凿引,自然形成,便是一例。 至人不同于一般的君子,他不受外物的隔离,所以不需要调整自己的思想,就可以自然的得道了。 天高,自然的高,难道需要调整? 地厚,自然的厚,难道需要调整? 日月光明,自然的光明,难道需要调整?” 孔子告辞出门,对颜回说:“我是一只小飞虫哟,闷在米酒瓮中修道!不是老聃先生揭开瓮盖,我怎晓得瓮外还有高天大地呀!”庄子旅游鲁国,拜见国王。 国王耐心听庄子谈无为,反应冷淡,说:“我国提倡文明,培养大批儒士,讲诗书,习礼义。 先生信守无为主义,不合我们国情,所以很少有人讲习。” 庄子说:“鲁国儒士很少。” 国王说:“满城儒服,长袍宽袖,圆帽方靴。 你在大街小巷都看见了,还嫌少吗?” 庄子说:“在下庄周也曾听说,儒士打扮很不寻常。 天圆,帽子也做成圆筒形,戴在头上表示上知天象。 地方,靴子也做成方船形,踏在脚下表示下知地理。 儒士性情往往迂缓,所以胸前还得佩戴玉□[“决”字以“王”代“冫”],玉环敲个断缺,表示办事有断决力。 不过在下认为,君子信守儒家思想,未必都穿儒服。 反过来说,穿了儒服的人,未必都懂儒家思想。 陛下认为我说错了,不妨通令全国:凡不信守儒家思想,而敢穿儒服者,处以死刑。” 国王立即通令全国。 五天期限满了,全国城乡所有儒士尽换新装,不敢再穿儒服。 但有一位成年男士,偏要穿一身崭新的儒服,显然是赶缝的,立正站在王宫外,毫无惧色。 满城假儒跑来围观,谁也不认识他。 国王召见这位男士、考问政治,提出一连串的难题。 男士的回答都符合儒家思想,头头是道。 庄子说:“鲁国文明,不过一儒。 多吗?” 百里奚是虞国的大夫,国破流落秦国,做了奴隶。 秦穆公吩咐他去养牛,他便一心养牛。 别的奴隶梦想升官发财,百里奚不,所以他养的牛条条肥壮。 秦穆公知道他品德高尚,从牛棚把他提拔到朝廷当了相爷,忘记了他曾经是奴隶,身份仅值五张羊皮。 这是春秋时代的故事了。 更早些呢,尧帝时代,天下太平。 历山有个农夫,名舜,隶属有虞氏族。 舜的父母暴虐,弟弟恶劣,串起来陷害他,多次差点把他害死。 可他仍然孝顺父母,爱护弟弟,委屈求全,不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 尧帝知道他品德高尚,深受感动,提拔他做接班人,就是后来的舜帝。 宋元君招募画师,准备绘制宋国地图。 报名那天,各地画师纷纷赶来。 宋元君到现场亲自接见,拱手作揖,一一问好,表示谦恭下士。 其实这是当面考察,等于面试。 明天还要笔试,择优录取,正式聘用。 宋元君行礼时,众画师受宠若惊,慌慌张张的俯身答礼,然后端正肃立。 有不少画师技痒了,舔笔调墨,可笑的迫不及待。 宋元君看在眼里,心中有数:至少一半是画匠,不够格,要刮掉!这时候有一位迟到的画师,满脸傲慢相,大摇大摆走来,懒得俯身答礼,也不端正肃立,最使人吃惊的是,他竟敢提前退场,回招待所去了。 宋元君示意背后的小臣,叫去调查调查。 小臣去,回来禀报:“那家伙回房间,脱成了半裸体,斜坐炕上,两腿张成八字,真是一副傲慢相。” 宋元君说:“录取吧,这是真画师!”周文王去郊游,来到渭河边的臧村,偶遇一位老人钓鱼。 看了好久,竟无所钓。 文王发现,钓线未系钓钩,难怪一无所钓。 别人持竿都是有所钓而钓的,老人却是无所钓而钓的,还天天持钓竿。 文王派员暗访,知道老人是有德的隐士,而且治国有术,人才难得。 本想请他出来执掌行政,又怕大臣不高兴,长辈不放心。 如果作罢论呢,又不忍看见百姓头上没有保护伞。 文王为此想了一夜,早晨坐朝,告诉大夫级以上的官员们:“昨夜寡人梦见一位郎官,油黑脸,络腮胡,骑花马,马蹄朱红色,跑来向我传达命令:把你的行政工作委派给臧村老人,百姓便有救啦!那位郎官没有说明是谁人的命令。” 官员们惊惧说:“是你先君的命令哟!”文王说:“那就卜一卦吧。” 官员们表态说:“你先君的命令,你照办,没问题,何必卜卦。” 周文王就这样迎接臧村老人入宫,请他执掌行政。 此后,好政策贯彻到底,坏政策通通作废,政局一新。 过了三年,文王下去视察工作,发现形势大变,一是各地政界拉帮结派的,现在树倒猢狲散了。 二是各级首长突出自己的,现在能归功于僚属了。 三是不合标准的量器和衡器不敢入境扰乱贸易秩序了。 文王认为,帮派瓦解了,官员就能同心同德了;长官谦抑了,僚属就肯勤劳办事了;不合标准的量器和衡器不敢入境,说明境外清候心向周朝政府了,文王非常满意。 文王准备造反,推翻商朝,所以进一步的谦恭下士,拜臧村老人为太师爷。 拜师仪式隆重,臧村老人坐北朝南,文王坐南朝北,君臣位置互换了。 拜毕,文王问:“政治制度可以普及天下吗?” 臧村老人装聋,不答可否,同时淡淡的提出辞职。 当天晚上,新拜的太师爷便逃跑了,终身不再露面。 六百年后,孔子谈到臧村老人的故事。 学生颜回提问:“文王为啥做假梦呀? 他也不怎样吧?” 孔子感到紧张,深怕在天之灵听见似的,板起脸说:“住嘴!别拿出去讲!文王尽善尽美哟,轮得到你来说风凉话吗!他那样做,便宜行事,一时的嘛。” 郑国的列御寇先生,不但修得风仙之术,还射得一手好箭。 一日旅行山间,路遇隐士伯昏瞀人。 二人寒暄,又论了一会道,然后列御寇为伯昏瞀人表演连珠箭。 他从腰间箭壶抽一枝箭,搭上弦,拉满弓,请伯昏瞀人在他左臂上放置一杯水,向远处一棵树射去。 第一枝箭尚未抵靶,第二枝箭已经射出。 第二枝箭尚未抵靶,第三枝箭已经射出。 一箭尾随一箭,连珠似的飞向树身,目不暇给。 放箭抽箭,动作连续。 前箭刚刚离弦,后箭已经上弦。 他屹立不动,仿佛石雕像。 一壶箭很快射完,箭箭中靶,而左臂上的一杯水不溅一滴。 伯昏瞀人说:“这是有弓有箭有心射,不是无弓无箭无心射。 试试吧,我陪你登高山,踏危崖,走向百丈深涧的边边上,玩玩无弓无箭无心射,你能做到吗?” 于是伯昏瞀人登高山,踏危崖,走向百丈深涧的边边上,回转身来,碎步退移,两腿分开,脚踵移到了边边外,站成骑马姿势,向列御寇打拱,表示请,请,请。 列御寇不敢上,低头跪下。 额头到脚踵,周身吓出汗,急说罢,罢,罢。 伯昏瞀人说:“至人有充实的内涵,上可以飞青天而鸟瞰,下可以入黄泉而鱼潜,到哪里都自由自在,临危险而神色不变。 请你玩玩无弓无箭无心射,你就吓花了眼。 中靶吗? 差得远!”楚国的隐士肩吾先生结识了被迫下野的著名政治家孙叔敖先生。 肩吾说:“先生,你的经历太戏剧性啦,三次出任楚国令尹,执掌行政,又三次被迫下野,形同庶民。 在任时,你的作风朴素,从不炫耀。 下野了。 你的内涵充实,面无忧色。 最初我怀疑你,现在看见你气色真不错,反映出心情的舒畅。 你对自己的三起三落是怎样看的?” 孙叔敖说:“我有什么了不起的。 照我看呢,富贵要来,推也推不掉的;富贵要去,拉也拉不住的。 如果说,富贵来了是得,富贵去了是失,那么我认为,得来失去与我无关。 既然与我无关,得来不喜,失去不忧,便是很自然的了。 如此而已,我有什么了不起的。 何况我也弄不明白,当初富贵是冲着令尹这个官职而来的呢,还是冲着我这个人而来的呢。 如果冲着令尹这个官职而来,那么富贵本来就与我无缘嘛。 如果冲着我这个人而来,那么当了令尹也值不得炫耀。 自下野以迄今,鄙人忙于四方走走,到处看看,顾不上想那些与我无关的琐碎事。 三起人捧,三落人笑,我才不在乎呢。” 多年以后,孔子听人谈起孙叔敖的故事,评论说:“古有真人,智士说不服他,美女迷不住他,强盗斗不过他,就算三皇五帝还在位,都没法高攀他做朋友。 死生问题够大了吧,仍然触动不了他的内心,影响不了他的行为,何况富贵贫贱小问题!那样的真人啊,他的灵魂自由漂泊,飞越高山而不碰撞,潜入深水而不沉溺,处在卑贱而不疲惫,扩散天地之间,既帮助了他人,又充实了自己。” 春秋时代有个凡国,很小。 凡国国君应邀访问楚国。 楚王接见凡君,设宴招待。 席间,楚国外交大臣纵谈国际形势,对凡国的安全深表关切,一而再的使用亡国一词,暗示凡君及早投入楚王怀抱。 凡君看透了楚王的野心,不敢抗议。 楚国是周天子下面的南方霸主,惹不起的。 楚国外交大臣第三次使用亡国一词时,凡君插话说:“凡国将来的灭亡,无法剥夺我国现今的存在。 请允许我复述一遍:凡国将来的灭亡,无法剥夺我国现今的存在。 照此逆推,楚国现今的存在,无法保证贵国将来的存在。 这样看来,凡国现今仍未灭亡,楚国将来已不存在。”

智北游

这位先生姓智,名慧,外号小聪明,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 智先生要学道,遂去北方远游,寻师访友。 为什么要选择北方? 因为道是看不见的,道躲在幽暗处,而北方正是幽暗之所在,北冥不是有半年长夜吗。 对,要学道,去北方。 智先生向北方愈走愈远。 夜愈长了,北斗星愈高了。 走到一条黑河,名曰玄水,唯见墨波黯黯。 玄水北岸,一座小山,名曰隐氛山,终年隐藏在氛雾里,智先生爬上山,遇见无为谓先生。 无为谓也就是不用说。 这位先生忘言已有多年了。 智先生问道于无为谓,说:“我有三个问题想请教你。 怎样思维,怎样考虑,才能懂道? 如何处世,如何为人,才能合道? 什么方向,什么路线,才能得道?” 无为谓不回答以上三个问题。 不是不愿回答,而是忘却言论,不能回答,啊不,不是不能回答,而是不晓得该怎样回答才好。 智先生白问了,心头焦急,转身便走,遂去南方远游,继续寻师访友。 看来道不在幽暗处,或许在光明处,而南方正是光明之所在,热带不是有阳光耀眼吗。 对,要学道,去南方。 智先生向南方愈走愈远。 天愈热了,棕榈树愈多了。 走到一条亮河,名曰白水,唯见银波晃晃。 白水南岸,一座大山,名曰狐阕山,峰壑看得非常清楚。 心头藏有任何狐疑,到此便会一扫而光,故名。 智先生爬上山,老远老远就望见了诳倔先生,竟看透了他的五脏六腑,真是太明白了。 诳倔也就是不实而武断,这位先生据说样样皆懂。 智先生问道于诳倔,仍提出那三个问题。 诳倔说:“嘻!我懂。 听我回答你。” 刚摆出传道的架子,怎么就哑口啦,诳倔急得脸红,直拍前额。 似乎已经想好的答案,此时只剩一片空白,再也想不出来。 真是怪事!智先生又白问了,遂去西方昆仓山的仙宫拜见黄帝,又提出那三个问题。 黄帝回答说:“非思维,非考虑,才能懂道。 不处世,不为人,才能合道。 无方向,无路线,才能得道。” 智先生说:“你懂道,我现在也懂了。 看来唯有咱俩懂,无为谓和诳倔都不懂呢,对吗?” 黄帝说:“不对。 无为谓真懂道。 诳倔作懂道状。 我和你终究是门外汉哟!懂道者不谈论,谈论者不懂道。 这就是为什么圣人不重言教而重身教。 道非某种思想体系,所以谈不出,抓不住。 德非某种行为标准,所以做不出,达不到。 仁有可能是装模作样的。 义有可能是伤天害理的。 礼是演戏,集体的欺骗。 所以说,从我起的历代君王,失去道而提供德,失去德而提倡仁,失去仁而提倡义,失去义而提倡礼──礼是害道的空花,捣乱的贼头。 所以说,人要学道,就得打掉空花,天天打,进而打掉伤天害理的义,进而打掉装模作样的仁,回到无为状态。 无为,不去制造社会问题,什么事情都好办啦。 当今社会失道已久,道被化为意识形态的礼仪,的义方,的仁政,看得见,讲得清,摸得着,要想找回正道,不感到困难吗? 说容易也容易,如果有伟大人物出现,扭转社会的趋势。” 黄帝又说:“生是死的后辈,死是生的前辈。 倒过来说也通,生是死的前辈,死是生的后辈。 生死到底谁在前谁在后,谁也说不清。 人的生命不过是阴阳二气的结合。 结合了,我们说这是生。 散离了,我们说这是死。 如果死生互为后辈,而后辈又无穷,我们面对生死循环,还怕什么。 万物的生命皆是阴阳二气的结合,这是万物的同一性,亦即共性。 万物与人一样,把自己喜爱的,例如生,誉为神奇,同时把自己厌恶的,例如死,诋为臭腐。 所谓臭腐到头来又转化为神奇,所谓神奇到头来又转化为臭腐,正如生死循环。 所以说,遍天下的生命现象,无论怎样纷繁,就其本质而言,不过是阴阳合成的一气罢了。 圣人齐物,看重同一。” 智先生说:“我问道于无为谓,无为谓不回答我。 不是不能回答我,而是不晓得该怎样回答我。 我同道于诳倔,诳倔刚做出传道的样子,就闭嘴不告诉我啦。 不是不愿告诉我,而是刚要告诉就忘了已经想好的答案。 我问道于你,你回答了我。 你懂道,怎么说是门外汉?” 黄帝说:“无为谓真懂道,因为他不晓得该怎样谈论道。 诳倔作懂道状,因为他毕竟忘记了谈论道。 我和你终究是门外汉,因为我们晓得用智,谈得头头是道。” 智先生后来又遇见诳倔,向他转述了黄帝的言论。 诳倔很欣赏黄帝的口才。 天地变化,昭示浩荡的美德,而不使用语言。 四季循环,出示明确的时令,而不发表谈话。 万物盛衰,默示完整的原理,而不附加解释。 圣人本着天地的美德,洞察万物的原理,只做不说。 所以,超圣的至人连做也免了,让万物自己去做。 大圣人虽然也做一做,但不发明新的主义。 圣人,大圣人,至人,都以天地的美德为观摹的对象。 看那神灵,微妙之至,是他参与了一切变化过程。 万物盛衰,死的死,生的生,千姿百态,仿佛天成,谁认识自己的根,那微妙的神灵。 万物纷纷芸芸,各有一本厚厚的演变史,长久的生存,谁管他神灵活神灵。 这并不妨碍神灵的存在。 空间那样广大,还得受他管辖。 秋毫那样细小,也得靠他监造。 有他参与变化,万物方能有盛衰的过程,弃旧图新。 有他参与变化,阴阳方能有离合的过程,送死迎生。 有他参与变化,四季方能有循环的过程,寒尽回春。 他黯然存在,似乎已经逃亡,他显然灵验,却又不肯亮相。 可怜我们这些生物,全是他在天天牧养,到死也不认识他,那微妙的神灵,伟大的放牛郎。 他就是道,他就是我们的总根。 你懂得这点,就有资格观摹自然,洞察万物的原理了。 啮缺先生多智,曾经是有名的辩论狂,后来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改正了。 啮缺的老师王倪,王倪的老师蒲衣,都是修道的隐士。 啮缺问道于老老师蒲衣。 蒲衣说:“整顿你的操行,清扫你的视听,自有元气附你身。 收敛你的智慧,洗涤你的胸襟,自有灵气入你心。 天地将以美德充实你,使你完备。 自然将以妙道启发你,让你皈依。 到那时你将有天真的眼眸,纯洁幼稚如初生的牛犊,不再拖住别人辩论,再三追问何故,何故。” 第三个何故尚未说出口,蒲衣闭嘴,因为啮缺视听俱息,胸襟已空,睡着了。 蒲衣非常满意,一跃而起,边走边唱:“锁闭感官,身似枯树冬眠。 停止意念,心似寒烬无烟。 放弃了真才实学,不守成见,懒与他人争辩。 当面睡一个美美的黑甜,诸事少管。 如此好修养,岂可等闲看!”舜爷坐天下,什么都有了。 一日听完汇报,作了指示,感到满意,叫百官坐下来陪他论道。 一位丞官发言不错。 舜问他:“我能拥有道吗?” 丞说:“你连自己的身体都不能拥有,还能拥有道吗!”舜说:“我的身体不归我所有,归谁呢?” 丞说:“你的身体是阴阳给你塑造的外形,不归你所有。 你的生命是阴阳给你谱写的歌曲,不归你所有。 你的本性是阴阳给你点染的色彩,不归你所有。 你的子孙是阴阳给你蜕变的新我,不归你所有。 你是乘客,不晓得哪一站是终点。 你是房客,不晓得哪一天要搬家。 你是食客,不晓得哪一味最可口。 总之你是客,主权不属你。 车掌喊你下,你就得下。 房东要你搬,你就得搬。 宴主请你尝,你就得尝。 一阴一阳,二气运动,道在其中,怎么可能归我们所有呀!”孔子壮年时去洛阳,第一次见老聃。 老聃那时才是中央图书馆馆长,工作很忙。 孔子高谈儒家的仁义学说,挨了老聃一顿好洗刷。 回到驿馆,痛加反省。 几天后又去看老聃,请教修道。 孔子说:“今天你休假,敢请谈谈道。” 老聃说:“你得持斋守戒,来一番心灵的大扫除,把你的精神洗干净,把你的所谓真才实学一棍子打个粉碎,方可修道。 道,盲然深邃,不知从何谈起。 我只能给你谈一个轮廓。” 老聃又说:“宇宙之初,冥冥的大黑暗炸裂,昭昭的大光明诞生。 一切有条有理的结构,来自无名无状的浑沌。 阴阳二气合成内神,阴阳二精合成外形,乃有生命。 生命有形道无形,无形生有形。 有形的万物授形给后代。 有形生有形,所谓以形相生。 形既稳定,各生各的,有条不紊。 所以兽形九窍,头七窍,尾二窍,皆是胎生。 所以鸟形八窍,头七窍,尾一窍,皆是卵生。 道无形,看不清,证不明。 说是来了,为什么不留脚印? 说是去了,到哪里才有止境? 说要寻道去吧,哪有住宅哪有门? 如果全方位路径无限多,岂不等于没有路径,叫人怎样去寻? 那些顺道的人,四肢变得强劲,思想变得豁达,灵耳聪,灵眼明,用心而不劳心,有灵活的应变能力,无死板的奋斗纲领。 天不得不高悬,地不得不横陈,太阳月亮不得不运行,动物植物不得不昌盛,这就是道哟!”老聃又说:“博学不是真知,辩才不是善德。 这些小玩艺,圣人早就戒掉了。 圣人务虚道,不追求实学,因为实学有限,虚道无限。 圣人腹藏无限,任你输入不见递增,任你输出不见递减,深深若大海,巍巍若高山,经常维持着恒量的循环。 那是一座思想库,万物来取用,始终用不完。 以圣人的虚道做标尺,测量那些儒派人士所推崇的博学啦辩才啦,便能看清他们的实学原来是歪道哟!回头看看虚道,供应万物取用,库存始终不空,这才是正道哟!”老聃又说:“存活在中国的人类,其禀性阴不阴,阳不阳,居住在天之下,地之上,如你如我如他,暂且装作人样。 都要回老家,存活不久长。 从老家那一头看现在,所谓人生,活一口气罢了。 有人气短,有人气长,差距微不足道,仅在数量。 转瞬的快活,匆匆的时光,谈什么桀纣乃暴君,尧舜乃圣王!种瓜得瓜,栽果得果,瓜果互异。 草本的瓜,木本的果,形态虽有差别,但是作为植物,仍能找到共同的原理。 人比瓜果更复杂些,多一重社会性,所以地位有高有低,好比牙龄大小不一。 凡人嫌贫爱富,圣人不因贫富而忧喜。 顺境要去了,他不挽留。 逆境要来了,他不逃避。 说他有德,因为他能调整自己,适应顺逆的境地。 说他有道,因为他能更新自己,响应变革的原理。 至道至德,远古酋长所以开创世纪。 有道有德,炎黄尧舜所以相继崛起。” 老聃最后说:“也算顶天立地,人啊,你的一生,好比透过缝隙看奔跑的白驹,一晃成了过去!势不可当,昂昂然新秀登场。 时不再来,凄凄然老朽下台。 变变变,胎儿出头露了脸。 变变变,衰翁入棺成了殓。 变生变死,都是那个变,生物为之哀号,人类为之悲叹。 快放下贪生的包袱,快解开怕死的疙瘩,让灵魂飘向天涯,让肉体埋入地下,你终于回老家。 当初你投生,无形变成有形。 现在你返本,有形变回无形。 无形,有形,无形。 否定,肯定,否定。 这是常识,非道友也首肯,用不着讨论。 讨论什么辩证不辩证,老生常谈罢了,可听可不听。 你若决心修道,就不必去研究所谓学问。 人既得道,不再多言,夸夸其谈,离道很远。 记住,能够公开讨论的往往不是问题的关键。 守我沉默,胜他雄辩。 传道哪能作报告。 听报告不如睡大觉。 关闭眼窍耳窍,内视内听,才有可能得道。” 东郭先生拖住庄子论道。 庄子莫可奈何,有问必答。 如果不是东郭先生厨下已经备了午饭待客,庄子早就拔腿走了。 东郭先生说,“你所说的道,到底在哪里?” 庄子说:“哪里都在。” 东郭先生说:“不确指,可不行。” 庄子说:“在蝼蛄,在蚂蚁。” 东郭先生说:“怎么这样低下哟!”庆子说:“在旱稗,在水稗。” 东郭先生说:“怎么更低下了哟!”庄子说:“在瓦,在砖。” 东郭先生说:“动物降到植物,植物降到无生物,怎么愈来愈低下哟!”庄子说:“在屎,在尿。” 东郭先生觉得恶心,赌气不再问了。 庄子说:“道嘛,哪里都在。 我不是已经回答了吗? 可你问个不停,问又问不到点子上。 我不得不用秽物搪塞你,抱歉。 不过,你再三说低下,我不敢苟同。 请证之于奴仆询问屠夫怎样挑选肥猪。 屠夫的回答从猪头说到猪胯,愈低下,愈明白。 观察屎尿都能发现道呢,何况观察人生,观察万物,观察宇宙。 你不要只抓住某一物,因为道嘛哪里都在,没有一物能脱离道。 反过来说,道也不能脱离物,所以论道也不能脱离物讲空话。 整体的,普遍的,共同的,三词形容同一对象,道。” 庄子又说:“让我陪你去神游非现实的玄宫,试从整体论道,愈论愈远,以至于无穷吧。 让我陪你无为吧,恬淡而静止吧,寂寞而虚空吧,调和而悠闲吧。 我的胸怀广大,无牵无挂,哪里都不去,但游心于造化。 那是形而上的自由王国,去呢来呢无地名可查。 我已多次去玩,尚未找到终点。 大知之士彷徨于非现实的空间,投身造化的循环,在自由王国里找到无限。” 庄子最后说:“道支配物,与物打成一片。 道不与物划清界限。 万物皆以自己为中心而分出彼此来,是万物自己在互划界限,与道何干。 不必分彼此的,倒去互划界限。 互划了界限又怎样? 从道的角度看,万物皆是受支配者,不分彼此,完全可以等量齐观,根本不必互划界限。 道与物打成一片,道永恒,物短暂。 富足了是盈满;物自盈满,道不盈满。 贫穷了是虚歉;物自虚歉,道不虚歉。 兴起了是获得;物自获得,道不获得。 没落了是损失;物自损失,道不损失。 开始了是起头;物自起头,道不起头。 告终了是收尾;物自收尾,道不收尾。 成功了是聚积;物自聚积,道不聚积。 失败了是溃散;物自溃散,道不溃散。 盈满,虚歉,获得,损失,起头,收尾,聚积,溃散,道是万物幕后的导演,永恒的导演。” 婀荷甘先生和神农先生同学道于老龙吉先生。 老龙吉不讲道,只给学生点拨几句,使其自悟。 世俗无知,说他们是狂人口吐狂言。 一天早晨,神农掩门,两肘搁在炕桌,闭目游心于非现实的国度。 这是日课,要做一整天呢。 正午,婀荷甘推开门冲进来说:“老龙死啦!”神农大惊,跳下炕床,扶杖要走。 随即想到死不足惊,砰的一声抛掉手杖,笑着说:“仙啊,你晓得我为人鄙陋,学道懒散,所以一死了之,丢下我不管。 去了去了,我的老师。 你不再点拨我以狂言,就这样死了么,我的老师?” 老龙吉的道友龠(读‘月’)刚先生前来吊丧,听见神农这样说,便发表感想说:“一人得道,天下君子纷纷跑来投靠,说要听他讲道。 吾友老龙吉距离得道尚远,连毫毛尖端的万分之一也未得呢,他都晓得少说狂言,早些死去。 何况是那些得道的大师,他们怎肯公开讲道呢!道嘛,看不见形,听不见声。 有人讲道,高谈阔论,是他头脑浑沌,眼睛发黑晕。 能讲清的不是道,是道讲不清。” 能讲清的不是道? 太清先生不相信,于是去问无穷先生:“道,你知吧?” 无穷说:“我不知。” 太清又去问无为先生。 无为说:“我知。” 太清说:“道,就你所知,也有条款吧?” 无为说:“有。” 太清说:“有哪些条款?” 无为说:“就我所知,道能使物富贵,道能使物贫贱;道能使物聚积,道能使物溃散。 诸如此类的说法,在我看来,皆是道的条款。” 太清喜得同志,把这些话转告无始先生,证明道是能讲清的。 太清又说:“如果我的转述不错,请你仲裁。 道,无穷先生说不知,无为先生说知。 他们两位,谁是谁非?” 无始说:“说不知的深厚,说知的浅薄。 说不知的是内行,说知的是外行。” 太清仰天一叹,说:“怪哉!不知的反而知了吗? 知的倒不知了吗? 世界上竟然有不知的知,真是天晓得哟!”无始说:“道是听不见的,听见的不是道。 道是看不见的,看见的不是道。 道是讲不清的,讲清的不是道。 懂吗,能使万物具形的,自己一定不具形。 道不具形,道是抽象概念。 道这个词的意思是道路,而道路是具象概念,可见名不副实。” 无始最后说:“有人来问道,谁回答了,谁不知道。 问道者听了不知道者的回答,也不会加深对道的了解。 道不能问,问不能答。 不能问的问了,是买空。 不能答的答了,是卖空。 以卖空对买空,空对空,这样的人嘛,外不能勘破宇宙的奥秘,内不能反省生命的本源,怎能寄迹于昆仑仙山,怎能游心于太虚妙境。” 光耀问无有:“你是有呢,还是无有?” 无有无有任何回答。 光耀问不出结果来,只好闭嘴瞪眼,然后审视无有的体形和颜面。 看去看来,渺渺然,空空然,无有无形无面。 费时一整天。 要看看不见,要听听不见。 光耀颇不耐烦,挥去一拳,绝对虚无,不着边边。 光耀自思自叹:“绝啦!谁能操到这样高的境界呀!想我光耀苦修苦练,总算操成了存在着的虚无一一看我,明亮亮的存在着;摸我,虚无。 但我操不到无有同志的虚无的虚无,绝对虚无。 我经多年努力,刚刚取得虚无的身份,随即戴上存在的帽子,就象数学的零,仍被视为一个数字,存在于正一之后,负一之前,并非绝对虚无。 我该怎样争取摘掉帽子,就象无有同志那样,做一个货真价实的绝对虚无呢?” 无有仍然无有任何回答。 国防部有军械作坊,招纳能工巧匠,制造各种武器。 作坊有个八十老翁,捶打军用腰带带钩,工艺绝佳,丝丝入扣。 国防部长称赞他:“你手艺真巧哟。 有道吗?” 他说:“我有行为守则。 二十岁那年起,捶打带钩便是我的唯一爱好。 除了带钩,任何东西我都视而不见。 与带钩无关的东西,决不研究。 捶打带钩六十年了,我能一直有用,可见有用来自无用,有来自无。 一个手艺人能得益于无,何况那些修道者比无更无,绝对虚无,当然更能得益啦。” 孔子的学生冉求,亦即冉有,是鲁国贵族季孙氏的家臣。 冉求想知道开天辟地以前是什么状态,苦思一夜,莫名其妙,所以特来请教孔子。 冉求问:“宇宙诞生以前,空间和时间的状态可知不可知呢?” 孔子说:“可知。 古今一回事嘛。” 冉求问不下去,便告辞了。 第二天又来,想问个明白,说:“昨天我问宇宙诞生以前是否可知,老师回答可知,说古今一回事。 当时我觉得脑子开窍了。 回去想一夜,今晨又觉得糊涂了。 这是为什么呢?” 孔子说:“昨天脑子开窍,因为先凭直觉把握住了。 今晨糊涂,因为你又用思维去探索,是不是这样的? 宇宙,古是从前的今,今是将来的古,所以无古无今,古今一回事嘛。 宇宙,既没有诞生之日,也没有死亡之时,所以无始无终,永恒存在。 没有子,没有孙,倒有曾孙了,行吗? 没有宇宙,倒有空间(宇)时间(宙)的状态了,行吗?” 冉求语塞,无言以对。 孔子说:“完啦,答不出来啦。 死是自然发生的,不是因为现在生了所以将来必死。 生是自然发生的,不是因为现在死了所以将来必生。 死与生,生与死,其间并无因果关系。 死生都是有待的吗? 不,死生都是自然发生的,各自独立的。 再说说宇宙吧。 宇宙历史无穷,来路不见起点,去路不见终点,能有物先宇宙而存在吗? 不能。 能创造宇宙万物的只能是非物,不可能是物。 非物者,道也,任何一物都不可能先宇宙而出现。 顺着道,才有万物出现。 万物顺着道出现了,生生不已,无穷无尽。 圣人学道,所以爱人,无限爱,永远爱。” 颜回常常咀嚼孔子的训话,吃透精神,才好实践。 想起孔子讲过:“不推拒,不迎合。” 也就是奉行不干涉主义。 觉得很有道理。 可是,怎样落实呢,还不太清楚。 于是去问孔子。 孔子说:“古人有理想而内心稳定,作风却很灵活,常与外界适应。 今人无信仰而内心动摇,作风却很固执,常与外界冲突。 作风灵活多变,常与外界适应,并不妨碍古人坚守理想,一成不变。 作风多变,他们心安;理想不变,他们理得。 他们就这样心安理得的与外界慢慢磨,而内心稳定,决不动摇。 远古大酋长(豕希)韦氏栖息在天然的牧场,向外界开放。 轩辕黄帝游玩在人工的花园,四面有墙。 国王舜爷住在深宫,卫兵站岗。 商汤王,周武王,躲在密室,层层设防。 一代不如一代,怎能与外界适应呢。 等而下之,那些君子,例如儒墨两派的大师,我是你非,互相倾轧,也就不足怪了。 等而又下之,当今一般社会人士,我活你死,彼此冲突,更谈不上与外界适应了。 圣人常与外界适应,不损害任何人,任何人也无法损害他。 只有那些无所损害的人,投身社会运动,与人相推相拒相迎相合,才可能既坚守理想又适应外界。 你我凡人没有那个本领,还是不推不拒不迎不合为妙。” 孔子答复了颜回的提问,兴犹未尽,乃仰天叹息说:“郁郁的山林哟!葱葱的丘野哟!你们与我非亲非故,想起你们,我就欣欣然的快乐哟!快乐不过片刻,悲哀跟着来了。 哀乐要来,由不得我,我哪能抵挡。 哀乐要去,由不得我,我哪能挽留。 想起就伤心,我们这些凡人好比旅馆房间,只配接客,形形色色的房客,包括快乐和悲哀,想来就要来,想去就要去,由不得我们。 我们活一辈子,只认识那些投宿的房客,不认识那些赶路的过客;只能做那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不能做那些力不能及的事情。 我们无知,无法认识世界;我们无能,无法扭转乾坤。 我们所有的凡人,没有一个能逃脱如此可悲的困境。 谁拼命挣扎,想逃脱大家都逃不脱的困境,岂不可悲复可悲吗? 所以我要说,最正确的言论就是不发表任何言论,最正确的措施就是不采取任何措施。 这就是为什么要奉行不干涉主义了。 至于什么普及知识,小儿科罢了。”


杂篇

庚桑楚

庚桑先生,单名楚,吴国人,北去中原,拜在老聃门下,贴身侍候。 由于朝夕聆教,所以学业大进,成绩优异。 老聃的无为主义原理,在众多学生中,庚桑先生吃得最透。 学道既成,庚桑先生选择幽暗的北方定居,从中原北迁畏垒山。 畏垒山中有村庄,与山外隔绝,风俗古朴,正是实验无为主义的好地方。 庚桑先生在山村住定后,便着手整顿从江南老家带来的一班男仆女婢。 男仆有那些卖弄聪明的,都给遣返了。 女婢有那些显示巧佞的,都给嫁到山外去了。 留在身边做家务的,无非蠢头蠢脑。 派到田间干农活的,全是笨手笨脚。 此事轰传山中,成了谈资笑柄。 三年之后,奇迹出现,畏垒山区各种农作物空前大丰收。 山村百姓串门闲聊,都说:“庚桑先生初来那年,我们哂笑他,当他是怪人。 短时间呢,倒不觉察他有什么神功。 时间长了,大家才晓得他真灵,简直是当今的活圣人呀!咱们为啥还不商量商量,给他建生祠,立牌位,供奉起来哟!”听说百姓要拥护他坐北朝南,君临山村,做小领袖,庚桑先生感到不安。 他的一群学生本来很快活,见他不安,都深表诧异,要求他解释。 庚桑先生说:“有什么好诧异的,亏你们还是我的学生啊。 春风起,百草生。 秋稼熟,万籽成。 春去秋来,岂是一无所得的吗。 农作物大丰收,那是自然之道在起作用,供奉我干什么。 该不该给圣人建祠庙,我不晓得。 我只晓得超级圣人,也就是至人吧,泥墙环绕,土屋隐居,不去替谁作主,让百姓想怎样便怎样,自由放荡。 现在,畏垒山的蚁民,背后叽叽喳喳说我是圣贤,要把我供奉起来,晨昏叩头,春秋祭祀。 天哪,我是他们崇拜的靶人吗!一想起老聃的教导,我就坐卧不安。” 有一个学生说:“不对。 河太窄了,大鱼难掉头,斗不过烂泥鳅。 山太矮了,大兽难藏身,斗不过狐狸精。 政治待遇太低,大人会被小人欺。 所以还是接受崇拜,君临山村的好。 再说呢,尊敬贤德之君,任用材干之士,表扬善良之人,赏赐伶俐之徒,从古代尧爷舜爷起就是这样办的了,畏垒山的百姓能不照办吗? 听之任之吧,老师。” 庚桑先生说:“近前来,小伙子,听清楚。 高山有含车的大兽,奔下平原,不免猎网的捕捉。 深水有吞船的大鱼,跳上堤岸,难逃蚂蚁的啮咬。 所以兽类不嫌山高,鱼类不嫌水深。 保命养生的修道者把自己藏起来,不嫌社会距离大远,不嫌政治待遇太低,如此而已。” 庚桑先生又说:“你刚才提到了尧舜,那两个家伙值不得称赞。 按照尧舜定的是非标准办事,等于推垮院墙,捣毁家园,长满庭的荒草。 他们可笑的认真,头发必须一根根的选了再梳,米粒必须一颗颗的数了再煮,叽叽喳喳这一根直那一根曲这一颗大那一颗小,这样就能挽救社会了吗? 官方号召要选举贤德和善良,以确定谁该受尊敬,谁该受表扬,民间就会钩心斗角。 上峰宣布要鉴定材干和伶俐,以确定谁该被任用,谁该被赏赐,下面就会弄虚作假。 尊敬贤德,任用材干,表扬善良,赏赐伶俐,这一套玩艺儿不可能使人心淳厚。 利之所在,不必你去动员,人群蜂涌而上,争啊抢啊,子敢杀父,臣敢弑君,白昼敢打劫,太阳底下敢挖墙洞。 小伙子,听我说,天下大乱,尧舜种的祸根。 那一套玩艺儿绝不会断根,惨祸将远贻三千年之后!三千年之后,争啊抢啊吃人肉!”庚桑先生预言将来会发生人吃人的惨祸,在座的学生听了无不心惊。 大家都在默算,尧舜时代到现在近两千年了,所谓三千年之后也就是再过一千年啊,快要到了。 教室寂然无语,似乎都在用灵耳侦听人吃人的啃嚼声。 庚桑先生不让学生遐想,叫大家讨论刚才他讲的“修道者把自己藏起来”。 这时候有一位大龄学生,姓南荣,名畴,挺胸端坐,表情紧张的说:“像我这样的人,年龄够大了,光阴不多了,要抓哪些重点,方能达到老师的要求,把自己藏起来?” 庚桑先生说:“守住本份,保住性命,不要勤思苦想,脑胀头昏。 坚持三年就能达到要求。” 南荣畴说:“都是人眼,形状没有差别,常人能视,瞎子视而不见。 都是人耳,形状没有差别,常人能听,聋子听而不闻。 都是人心,形状没有差别,常人能思,傻子思而不得,都是人体,有眼有耳有心,形状也够相似了,也许是我体内存在着障碍吧,想求教而一无所得。 老师赐教,要我守住本份,保住性命,不要勤思苦想,脑胀头昏。 我总算恭听了,如此而已。” 庚桑先生说:“我的话讲完了。 讲两句题外的话吧。 细腰蜂能把小桑虫捉回去变成幼蜂,不能把又肥又大的[虫蜀]儿虫变成幼蜂。 越国的小种鸡不能孵天鹅蛋,鲁国的大种鸡就能。 都是母鸡,德性没有差别,鲁鸡能,越鸡不能,体型大小不同嘛。 我太小了,不能孵你,抱歉。 你为什么不南去中原,拜见老子?” 南荣畴背一袋口粮,下畏垒山,六天七夜步行到洛阳,在中央图书馆找到老子,递了介绍信。 老子说:“你是从庚桑楚那里来的吗?” 南荣畴说:“是。” 老子说:“你怎么带了一群人来哟!”南荣畴惊愕的回头看,背后无人。 老子说:“你还没有懂我的意思吧?” 南荣畴低下头,因不懂而惭愧。 片刻,抬起头叹气说:“我现在不晓得该怎样回答,心头一急,原来准备的问话也想不起来了。” 老子说:“你准备问什么?” 南荣畴说:“想起来了。 智巧内储,别人笑我蠢猪;智巧外露,又怕聪明自误。 残酷不仁,难免伤害好人;广施仁恩,又要自我牺牲。 油滑不义,影响人际关系;要讲义气,又对自身不利。 左右两边都有危险,我往哪里逃呀? 这三对矛盾真要我的命。 愿你看在庚桑楚的份上,帮助帮助我吧。” 老子说:“起初看见你眼垂帘眉挂锁,我猜你是带了一群问题来的。 现在你谈了,果然是。 瞧你这副样子,孤伶伶的,就像小孩找不到爸爸妈妈,便拿竹竿下海去捞似的。 迷惘啊,你这离家逃亡的浪子!你想返回天性,找不到路,真可怜!”南荣畴请求在馆内暂住,以便清理思想,批判仁义,消除智巧,找回天性,老子允许了。 住了十天,南荣畴觉得不解决问题,三对矛盾仍然把人弄得很苦,便又去见老子。 老子说:“你洗澡啦,周身热气腾腾的哟!不过心中湿漉漉的还有污垢。 人有俗务羁绊在身,切勿纠缠不放,请让心灵保持虚静,便好对付了。 人有俗念羁绊在心,切勿纠缠不放,请让身体保持空闲,便好对付了。 怕的是身心都羁绊了,内外夹攻,没有回旋余地。 遇上内外夹攻,得道者都招架不住,何况绕道而行,他怎能对付呢。” 南荣畴说:“一人害病,四邻慰问。 病人自诉病情,承认有病。 这证明他身有病,心无病。 我心没有俗念羁绊,所以心无病。 你若向我讲道,等于灌我药汤,只能加病。 我只想治身病,听你讲讲卫生常识,如此而已。” 老子说:“卫生常识? 我先要问问你。 能保持心态的纯一吗? 能不丧失天性吗? 能不用占卜而预见吉凶吗? 能谨守本份吗? 能一了百了吗,能不靠别人,自己省悟吗? 能抛却仁义而潇洒吗? 能忘却智巧而憨厚吗? 能洗净污染的人伪,回归婴年的天真吗? 幼婴整天哭叫,喉嗓不嘶哑,因为全凭本能发声,十分谐和。 幼婴整天握拳,手掌不拘挛,因为在母腹内早已如此。 幼婴整天凝视,眼睛不眨,因为心不外用,只看不想。 学学幼婴的德性吧,走出去没有固走的目的,坐下来没有固定的任务,虚应社会,委随潮流。 这些都是卫生常识呢。” 南荣畴说:“这样说来,讲卫生也就是修道养德做至人啦,是吗?” 老子说:“不是。 万里河水,一朝解冻,说说罢了。 你以为修道养德做至竟那样容易? 至人溶小我入大我,混同黎民百姓,祈求后土赐给食物,祈求皇天赐给安乐,而自身别无所求。 人际纠纷,社会冲突,一切利害得失之争,他都不卷入。 标新立异,出谋划策,创业举事,他一概不参与。 潇洒而去,不顾什么仁义。 憨厚而来,不怀什么智巧。 这就是我要讲的卫生常识呢。” 南荣畴说:“这样一来,修道养德也就到此为止啦? 是吗?” 老子说:“没个完哟。 我对你讲过了,能洗净污染的人伪,回归婴年的天真吗? 你看幼婴,伸手伸脚不晓得要做何事,爬来爬去不晓得要到何处,身好比秋树无叶不招风,心好比冷灶无烟不冒火。 你若能这样,祸福双免了,得失两忘了,社会怎能危害你呢。” 胸襟坦然,心态安然,便有灵光罩体。 灵光是天然光,肉眼看不见的。 灵光罩体的修道者,看人看物,明明白白。 修道取得优异成绩,才可能保持灵光的长期稳定。 灵光长期稳定的得道者,众人赖他荫庇,大自然赐他奇能。 就众人赖他荫庇而言,不妨叫他宇宙之民;就大自然赐他奇能而言,不妨叫他宇宙之子。 四、走到圈边请止步各人有自己的学力圈。 学力不是无限的,圈外的技艺是自己无力掌握的。 所谓学习,世人以为就是越圈掌握自己无力掌握的技艺。 各人有自己的能力圈。 能力不是无限的,圈外的任务是自己无力承担的。 所谓能干,世人以为就是越圈承担自己无力承担的任务。 各人有自己的识力圈。 识力不是无限的,圈外的奥秒是自己无力了解的。 所谓识察,世人以为就是越圈了解自己无力了解的奥秘。 谨守本份,走到圈边止步,晓得圈外的世界对自己说来永远不可知,不可为,不可求,他便恰到好处,很不错了。 不守本份,大踏步冲出去,败在圆圈上,那是必然的。 采备补品,用来将息身体。 搁置思虑,以便涵养心性。 尊重自己,从而理解他人。 这三方面做到了,你就平安了。 如果还有奇祸飞灾接二连三撞上门来,那是天命,怪不得你。 你已尽了人事,自己没有任何过失,所以外来的灾祸不足以改变你的既定信仰。 灾祸再多,你不放在心上。 心,你胸中的观象台,明察宇宙万物。 你以信仰作支柱,撑起高高的平台,奇祸飞灾撞不垮。 你信仰无为,所以不觉得有信仰在支撑,这正是不支撑的支撑。 一贯弄虚作伪,也要动手动脚兴办事业,必然乱搞。 事业办起来了,有权可揽,有利可图,迷进去了,天天乱搞,不肯休息,到头来只留下斑斑劣迹。 劣迹分明,被公开揭发了,人见人恨。 落个法办纪惩。 劣迹遮隐,蒙混过关了,骗得了人骗不了鬼,鬼要找他算帐,会有报应。 行为透明,白日见得人,黑夜不怕鬼打门,无愧于心,这样的人方有资格独立负责,担当重任。 谨守本份,眼睛自然向内觇(chan1)视,做事不在乎名声。 妄图非份,眼睛就会向外觊觎,存心要捞取利益。 做事不在乎名声的人,这是修道者,经常有灵光罩体,观察世态,明明白白。 存心要捞取利益的人,那是商贩,你看他踮脚伸颈一脸的贪鄙,还要摆阔。 修道者不在乎名声,心胸必然空荡荡,能容万物。 商贩要捞取利益,行为必然不要脸,连自己的尊严都容不了,岂能容人。 不能容人,乃至六亲不认。 六亲不认,成了孤家寡人。 心肠凶狠,伤害他人,酷毒胜过剑锋刀刃。 阴阳失衡,喜怒失控,戕贱自身,叫你无处逃命,危急胜过强敌压境。 莫怨恨阴阳二气太绝情,只怪你妄图非份,眼睛向外觊觎,心肠凶狠,只晓得斗斗斗,拼拼拼!道是通用的,规律处处在。 试以某公为例,看看规律怎样作用。 昔年垮台乃是他崛起的发端,今日成功便是他堕落的开始。 贫了贱了,大发牢骚,因为贫贱之前他曾经富过贵过。 富了贵了,牢骚更大,因为富贵之后他还想大富大贵。 夜夜失眠,魂不守舍。 出门见鬼,尽是他手下的牺牲品。 天天暗算,等到时机终于成熟,破门而出,猛投赌注,当场赢了。 回家细看,赢的是一纸死亡通知书,他自己的。 像他这样妄图非份的入,本性早已泯灭,但剩一副躯壳,不是人,是活鬼。 活鬼不安定,到处窜。 以有形之人,学无形之道,才有安定可言。 八、宇·宙·自然之门空间从哪里来的? 时间到哪里去了? 空间存在着,看不见存在的场所。 时间延续着,看不见延续的过程。 不晓得从哪里来的,总该有来处。 看不见存在的场所,存在仍存在。 不晓得到哪里去了,总该有去处。 看不见延续的过程,延续仍延续。 空间存在着,看不见存在的场所。 空间是宇。 时间延续着,看不见延续的过程。 时间是宙。 空间时间的统一体便是宇宙。 宇宙有门,从那里生,到那里死,从那里出,到那里入。 但见万物出了生了入了死了,不晓得门在哪里,形状怎样。 神秘啊,那是自然之门,渺渺然,空空然,看不见,摸不着,绝对虚无。 万物来自虚无。 存在不能以其存在造出存在,万物只能来自虚无,绝对虚无。 圣人立足于虚无,潜心于道。 古代不少智士,冥想世界本源,各有心得。 有的想到宇宙诞生之前,说那时候空虚无物,混混茫茫。 这已达到冥思的极限了,到顶点了,不可能超越了。 又有的只想到宇宙诞生为止,说那时候万物有了,人也有了,认识活动也发生了。 那时候的人认为,活着是流亡外地,死了是回到故乡,生死有差别了。 还有修道士认为,宇宙诞生之前唯有虚无而已,人类是后来出现的。 人生短促,死期忽至。 修道士们宣称:“如果虚无是人的头颅,生存就是脊梁,死亡就是尾椎。 虚无起头,生存续后,死亡收尾,自成一系。 生死存亡本来就是一体的事。 这是我们的生死观。 凡持有这个观点的都是我们的道友。” 以上三派,前两派智士,后一派修道士,各自表述的内容不同,但就其倾向看,显系同源。 这三派好比楚国王族的昭景屈三姓,皆系同一祖宗传下来的后裔。 昭景二姓做官,享有冠冕之荣。 屈姓封地,据有根柢之固。 两派智士相当于昭景二姓,一派修道士相当于屈姓,差别就在这里。 你脸上生黑痣,断然命令:“污点滚开!”嫌黑痣是污点,便挑起美丑是非之争了。 触发美丑是非之争,社会就不得安定了。 你叫污点滚开,说说罢了,并非下达正式命令。 不过,黑痣是不是污点呢,污点该不该滚开呢,只有天晓得。 年年腊月,公家宰牛祭神,规定须用全牲。 不宜吃的肚脏,不能吃的蹄践,都得完整保留,才算全牲。 在祭仪上,你能命令肚脏蹄践滚开吗? 瞻仰王宫,看完殿堂,看完寝室,你的膀胱胀了,幸好遇见厕所,宫中气氛肃穆,厕所不协调。 你能命令厕所滚开吗? 举出以上二例,请你考虑污点该不该滚开。 关于污点滚开,请让我再罗唆几句。 污点与生俱来,根在人住,拜智为师,得以长大,从而使人兴起是非观念。 人人以自我为中心.循名责实,苛求别人,所以是非之争没完没了。 某些蠢货,硬要众人承认他有节操,不惜以死证明自己货真价实,没有污点。 社会舆论也是如此,谁红了谁明智,谁霉了谁愚蠢,谁富了谁光荣,谁穷了谁耻辱。 古代智士和修道士,忘是忘非,哪有什么污点该不该滚开的问题。 要与污点斗争吗? 现代人哟,可笑正如林间小虫小雀,见识浅陋,终身不悟。 在市场上误踩别人一脚,你得说:“对不起。 请原谅我不小心吧。” 在家踩了哥哥,不必说对不起请原谅,哟一声就够了。 踩了爸爸,一声不吭最为得体,所以,真礼不必见外,俗礼专做假态。 依此类推,可知,真义打成一片,俗义划清界限;真智不用思虑,俗智阴谋诡计;真仁不爱不亲,俗仁大发善心;真信不要保证,俗信先付押金。 醒来吧,志向的迷乱。 解脱吧,内心的纠缠。 洗掉吧,性情的污染,撞开吧,修道的阻拦。 贵身,富家,显位,威风,美名,厚利,这六害迷乱了你的志向。 仪态,行动,脸色,口才,神采,意气,这六害纠缠了你的内心。 赠恨,爱恋,欢喜,愤怒,悲哀,快乐,这六害污染了你的性情。 回避,迁就,进取,施舍,用智,逞能,这六害阻拦了你的修道。 以上四六二十四害不要激荡,你胸中就正了。 正了就静了。 静了就明白了。 明白了就虚空了。 虚空了就无为,不制造事端了。 无为而无不为,不制造事端,万事就好办了。 道是德的外化,无所不在,无时不在。 至德看不见。 至德的光辉照亮宇宙,便是万般生命现象。 生命现象的本质就是天性,也就是大自然禀赋的本性。 天性的动态便是为,这是顺从天性而为,不是逆反天性而为。 逆反天性而为,乃是人为制造事端。 人为便是人伪,坏透。 世俗失道,努力人伪,错了还不觉悟,所以是真错了。 接触自然,接触社会,有所知觉,有所识察,累积起来,便是知识。 知识用于谋计,就是智。 智者斜眼歪看,正面他反而看不见,不觉不察,所以终归失败。 至德之世,没有必要采取任何行动,大家日子过得快活。 降到有德之世,情况变了,不采取行动不行了。 采取行动,不是我要制造事端,实在是不得已,这便是所谓的立德。 采取行动,是我出的主意,由我负责,这便是所谓的求治。 立德无我,求治有我,说来相反,其实互补。 羿是神箭手,百步射小雀,一发而中,观者喝采。 纵然射偏了,观者也喝采,说他有意放生。 他无法使观者下喝采,这是神箭手的无能。 圣人保持天真,不搞人伪,用顺其自然的政纲治理天下。 天下大治,百姓歌功颂德,人伪的崇拜他。 纵然他有错,百姓也歌颂,说责任不在他。 他无法使百姓不入伪的崇拜他,这是圣人的无能。 既能永葆天真,浑忘人伪,不治理天下,让天下自治,又能使百姓不觉察他的功绩,更不人伪的崇拜他,只有完人方能做到。 人类研究鸟兽虫鱼,掌握了鸟兽虫鱼的天性。 但是,人不可能用自身再现鸟的天性,兽的天性,虫的天性,鱼的天性,唯有鸟最鸟,人不能鸟。 唯有兽最兽,人不能兽。 唯有虫最虫,人不能虫。 唯有鱼最鱼,人不能鱼。 总之,唯有鸟兽虫鱼最能圆满体现出各自的天性,人伪是不能模拟天真的。 完人绝无兴趣研究天性问题,包括人的天性问题,不过任其自然而已。 何况我们这些人哟,天真吗? 人伪吗? 这都说不清楚,还有资格研究天性? 羿在荒郊射兽,有小雀敢飞入射程圈,非被射死不可。 否则有损神箭手的威风。 羿嘛,小霸王,没见识,所以如此。 有那些精明的统治者,不逞眼前威风,他懂得把天下编织成巨型笼子,让所有的鸟类,从大雕到小雀,一只也逃不脱,通通关老关死,还要感他的恩。 你看那精明的商汤王,一旦发现家奴伊尹通晓政治,而又爱好烹调,便提拔他掌管御膳,用厨房做笼子关住他,免得飞逃投敌。 后来又让他执掌国政,关入巨型笼子,忠心服务,为我所用。 再看那精明的秦穆公,听说有个逃亡战俘名叫百里奚,通晓谋略,被拘留在楚国,便用五张羊皮买回他,让他服务秦国,助成霸业。 五张羊皮也是笼子,养乖了百里奚,为我所用。 鸟人天性爱飞。 你用巨型笼子顺从他的天性,不就得啦。 如果你用弓箭逆反他的天性,他拍翅飞逃了,你就管不了啦。 人受刖刑,斩掉一脚,破罐子破摔好了,懒得遵纪守法。 别人说好说歹,他都不在乎了。 人受迫害,打成贱民,这条命值个啥哟,岂惧攀登悬崖。 前面是死是活,他都无所谓了。 这样的刑徒,这样的贱民,渐臻忘我境界。 任你再三咋唬,他也没有反应,就当你不存在似的。 忘了我,忘了人,他要修成仙人了啊。 仙人的心境反映宇宙的和谐,敬他他不喜,惹他他不怒。 当然也有例外。 为了保持不怒,有时不得不发发怒,这样发怒也是出自不怒状态,正如为了实现无为,有时不得不做做事,这样做事也是出自无为主义。 要想守静返虚,就得平衡阴阳。 要想发功显灵,就得理顺情绪。 平衡,理顺,便是有为。 要实现无为,不得不有为。 这样的人为有别人于人伪。 有所为而又要合乎道,该怎样做? 我说,做我该做的事,不是我要制造事端,实在是不得已我才做的。 这样做了,就合道了。 不得已啊不得已,便是圣人的道理。

徐无鬼

魏文侯早年读圣贤的经典,学仁义的行为,建立魏国,扩张领土,雄霸一时。 文侯死后,有子继位,是为武侯。 武侯昏庸,日日沉迷饮食男女歌舞狗马,不问政事。 隐士徐无鬼看不惯,想给武侯进进忠言,便找商女士开后门。 商女士枕头风一吹,武侯便召徐无鬼进宫来。 魏武侯做出关怀寒士的样子,赐徐无鬼座位,安慰说:“先生,你有病啊!隐居出林,是嫌太苦了吧。 所以肯来见我?” 徐无鬼说:“你安慰我做什么,我是来安慰你的。 照你这样下去,贪欲邪念超前的膨胀,视听享受不停地升级,身心才会病呢。 你要寡欲息念,放弃视听享受,感官又会闲出病来。 病人安慰我做什么,我是来安慰病人的。” 魏武侯烦躁地不想理睬。 僵持片刻之后,徐无鬼改口说:“我们谈谈相狗吧,好不好。 狗相,照我看来,可分三等,填饱肚子便睡,德性类似懒猫,品质低劣,下等狗相。 两眼凝视远方,如儿童望太阳,品质合格,中等狗相。 神态潇酒,浑忘了自身的存在,品质优良,上等狗相。 如果说我相马比相狗更内行,我不否认。 马相,照我看来,齿要直,颈要曲,头要方,眼要圆,经得起量具的检验,才够标准马的条件。 标准马又不如超级马。 超级马哟,不训练,自成材,思念漠北草原,眼含忧郁,若有所失,浑忘了自身的存在。 这样的马奔跑起来,超越群马,灰尘远远抛在后面,一转瞬消失在地平线外,让人发呆。” 魏武侯听得来眉开眼笑。 徐无鬼见好就收,告辞出来。 在门外等待的商女士说:“先生,你谈了些什么,逗得我们国王欢笑? 我们为了取悦我们国王,横说诗书礼乐,从侧面干预他,顺说军事战略,从正面迎合他,横顺尽力侍候,立大功的不少,可是我们国王咬紧牙关不笑。 先生,你谈了些什么,逗得我们国王如此欢笑呀?” 徐无鬼说:“我爽性对他谈狗经马经而已。” 商女士问:“这是真话?” 徐无鬼说:“你没有听别人讲过吗,越国流放犯的笑话? 那家伙被押送到深山老林去服刑,途中遇见都城老友,几天前在城里见过面的,他就高兴得不得了啦,又是握手,又是拥抱,好像睽隔多年似的。 到了服刑的流放地,不过十天半月罢了,偶然遇见在城里见过一面的人,连姓名都叫不出呢,他也高兴地盛情款待。 在荒无人烟的流放地住满一年,看见泥塑木雕的人像,他也高兴极啦。 离开人愈久,愈想念人,不是吗? 一个逃命的人躲藏在墓洞中,墓地莲蒿满径,臭鼬跑来跑去,饿狼守在洞外。 这时候他听见脚步声,由远渐近,该怎样的高兴啊!何况脚步声伴着谈笑声,是他弟兄的,是他亲戚的!啊,我们那可怜的国王,很久很久了,他听不见近人情的谈笑声呀!”隐士徐无鬼第二次求见魏武侯。 魏武侯说:“先生,你去山林隐居,橡子栗子充饥,野葱野韭做菜,丢下我不管,好些年了吧。 现在也晓得岁月不饶人,上年纪啦? 唔,你是想喝几杯,开开荤,来一点脂肪蛋白质呢? 还是想造福于寡人的江山社稷呢?” 徐无鬼说:“本人出身贫贱,从来不敢饮食你的酒肉。 我是来安慰你的呢。” 魏武侯说:“什么? 我有什么要安慰的?” 徐无鬼说:“你的身心皆病,需要安慰。” 魏武侯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呀?” 徐无鬼说:“大自然以同等待遇生养人类。 地位高的莫夸耀身材高,地位矮的莫埋怨身材矮。 你做大国之君,竟以全国百姓的受苦换取自身感官的享乐。 这是良心所不允许的哟!良心倾向和谐,难容自私。 自私是病根,病得你好苦,所以我来安慰你。 奇怪的是你怕承认自己有病,为什么?” 魏武侯说:“我早就想找你谈谈啦。 我准备以爱民政策体现仁,以裁军措施体现义,行吗?” 徐无鬼说:“不行。 爱民的结果是害民。 裁军的结果是扩军。 从这两方面下手,你不会成功。 美善的样板树立起来了,就变成制造丑恶的工具。 努力体现仁义,就迹近作伪啦。 仁义一旦定型,就能仿造。 样板一旦树立起来,就会成为箭靶。 国防措施变来变去,就会引起外战。 爱民啦裁军啦高调请免了吧。 你能做到六不那就好啦。 一、不要在城门隙望台下摆兵,作严阵以待状。 二、不要在宫中驻扎骑兵,作紧急应变状。 三、不要伤天害理的搜刮财富。 四、不要使用智巧取胜。 五、不要使用策略取胜。 六、不要发动战争,征服别国。 想想吧,杀别国的军民,占别国的土地,就是为了养我体,娱我心,这样的战争究竟有何益处? 到底谁是赢家? 如果你非体现仁义不可,那就请你诚心诚意对待自己,有病就医治吧。 病治好了,就能顺应大自然的道理,放弃撄动,选择宁静。 你这样做,百姓就活得出来了,也不劳你制定什么爱民政策,采取什么裁军措施了。” 蒙昧的至德之世结束,文明的有德之世开始,天下从此扰攘多事。 有德之世的头一个帝王便是轩辕氏族的大酋长,民众叫他轩辕黄帝。 黄帝修道,听说具茨山有一位至人,姓隗,人称大隗先生,便去寻访,准备拜他为师。 黄帝乘车登程,驷马奔驰。 正驾驶方明,坐在左边。 副驾驶昌禹,坐在右边。 张若与习朋导马,前面探路。 昆阎与滑稽跟车,后面保镖。 真是威风八面,比大首长出巡壮观多了。 沿途百姓瞻仰,官员迎送,自不必说。 车到襄城地界,旷野无人,七位圣贤迷路,指南针又坏了,急得没法。 这时候有少年驱赶群马走来,神态潇洒。 黄帝问:“你晓得具茨山的方向吗?” 牧马少年说晓得,用马鞭指指北方。 黄帝问:“你晓得大隗先生的住处吗?” 牧马少年又说晓得。 黄帝惊叹说:“这小子不简单,不但知道仙山在哪里,还知道至人的住处。 喂,小子,请谈谈怎样治理天下吧。” 牧马少年说:“治理天下嘛,不过如此这般而已而已,何必多事!拿我来说吧。 幼年我是天才,聪明过人,无师自通,昼夜研究科学,包括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 世间一切事物我都精通。 结果呢,弄成了近视眼,外加神经衰弱。 有老人教导说,小娃儿,别再熬夜研究了,搭乘太阳金马车到襄城郊外去散散心吧。 我听老人的话,昼乘车,夜睡觉,不研究,只游玩,果然见效,病快好啦。 现在我要到世外去修道养德,路遇诸位圣贤,问我怎样治理天下。 治理天下不过如此这般而已,同我治理身体一样。 哦,不谈了,我何必多事!”黄帝说:“好小子,治理天下对你而言确实多事。 不过谈谈怎样治理天下,总可以吧?” 牧马少年摆手,赶马走了。 黄帝大声呼唤,请求赐教。 牧马少年回头说:“治理天下嘛,同牧马相比较,我看不出有啥差别。 对马有害的事别做,不就行啦。” 说完,一声唿哨,追马去了。 黄帝作揖叩头,口称谢谢仙师。 然后吩咐向后转,原路返回。 他是智谋之上,如果局势稳走了,碰不上伤脑筋的危机,内心就不舒畅。 他是雄辩之士,如果是非澄清了,找不到可讨论的话题,内心就不舒畅。 他是苛责之士,如果秩序良好了,查不出该挨骂的事件,内心就不舒畅。 这三种人,因为不能自得其乐,所以终身交给外物拘留,以换取内心的舒畅,太可怜了。 终身交给外物拘留的人,三种之外,还有以下十六种。 领导潮流之士,爬上朝廷。 掌握群众之士,混进衙门。 打拳踢腿之士,喜迎挑战。 勇斗敢闯之士,欣逢动乱。 提刀执矛之士,酷爱战争。 清贫憔悴之士,贪求名声。 刑律之士,动辄扩大惩办。 礼教之士,表情恭敬庄严。 仁义之士,到处联络情感。 农夫不耕耘,心头不安宁。 商贩不习卖,心头不痛快。 百姓有家务,起早摸黑勤勤做。 工人有手艺,昂头挺胸长志气。 家底薄,存款少,财迷遇到烦恼。 权力小,势力衰,官迷陷入悲哀。 野心家,夜夜盼,明天发生政变。 以上总共十九种人,伺机遇会,实现自我,所以服膺机会主义,拒绝无为主义。 这些人哟,机会来了,得意一时,机会去了,不是东西。 他们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事业,沉溺在外物的海洋,死不回头,终身迷误,真可悲啊!庄子面对梁惠王与宰相惠施,笑骂“上坐昏君王,下立乱宰相”之后,下来又同惠施辩论。 惠施坚持一家之言,自称真理化身,说有事实作证。 庄子说:“没有目标,乱放一箭,碰巧射中一物,便自称神箭手,天下人都可以自称神箭手了。 这样行吗?” 惠施说:“行。” 庄子说:“没有共同的是非标准,你用自己的是非标准衡量自己的言论,便自称真理化身,天下人都可以自称真理化身了。 这样行吗?” 惠施说:“行。” 庄子说:“行? 问题就来了。 儒派,墨派,杨派,公孙龙派,加上你,共五派,都是真理化身,却又互相批判,到底谁是真真理呀? 也许都不是,同鲁遽一样? 鲁遽讲课,有学生说:‘老师,我得你的道啦,我能冬烧鼎锅夏造冰啦!’鲁遽鄙夷地说:‘冬至阳气生,此时烧鼎锅,阳气找阳气,不足为奇。 夏至阴气生,此时造冰,阴气找阴气,也不足为奇。 你那一套玩意儿不是我讲的道哟。 我的道可神啦,我表演给你们开开眼界吧。 ’于是搬来两张瑟,都是二十五弦,按照宫商角徵羽这五声音阶定弦。 两张瑟对照着调准了,一张留在课堂,一张移到寝室,相距不远。 鲁遽拨动宫弦,室内宫弦跟着振动。 鲁遽拨动角弦,室内角弦跟着振动。 鲁遽宣布说:‘这是刚才那位同学的玩意儿。 阳找阳嘛,阴找阴嘛。 宫响应宫,角响应角,同样不足为奇。 现在再看看我的道。 ’鲁遽将课堂上的这一张瑟变了调,官商角徵羽五音都不合,但使二十五弦同声。 然后任意拨动一弦,其余二十四弦全都跟着振动,发出共鸣音,嗡嗡许久。 全体学生啧啧称奇,不晓得这玩意儿仍然超不出声学的原理。 一弦领头,众弦跟上,频率相同,所以共振,如此而已。 你们五派都像鲁遽那样骗人吧?” 惠施说,“他们四派还在找我辩论。 辩论嘛,我用逻辑批倒你,你用喉嗓压垮我,就是那么一回事。 不过,我迄今看不出自己有哪点错,怎能说我像鲁遽那样呢?” 庄子说:“齐人贪鄙,为节省家用,逐儿子去宋国阉割了为人守门。 拾得铜铃,他倒缠了又裹,怕碰坏了。 后来想找儿子回来,仅在齐国内张贴寻人启事,少花钱嘛。 糊涂虫大概不会绝种吧? 楚人强悍,寄居主人家,动辄吼骂守门人,半夜独自坐船渡江,又同船夫打架,不怕落水。 勇则勇矣,只怕仇恨难解,船夫不让他活着登岸了。 老朋友,小心些!”庄周寂寞,躲在宋国蒙城的丘陵地区管理国营漆园。 做小吏,工资低,不得不设馆授课,补贴家用。 他的老家就在蒙城,子女多,负担重。 朋友很少,能在一起论论道的几乎没有,这就更寂寞了。 有一天,庄周领着学生为一个穷朋友送葬,路过已故相爷惠施之墓,见墓草凄凉的青青,想起从前他同墓中人的争论,不胜感慨,乃回头向学生讲了一个故事。 话说楚国郢都有个泥匠,手艺绝精,长袍大袖给泥墙刷石灰,而袍袖不污渍半点白痕,却又刷得又快又匀。 一个徒弟不小心,溅了一滴石灰浆在郢都泥匠的鼻尖上。 郢都泥匠不愿意拭擦掉,那样做他认为有损职业荣誉。 待鼻尖上的石灰浆干透了,凝成白痕一点,他叫徒弟去请著名木匠大师,单名石,人称匠石。 匠石来了,郢都泥匠两手插腰,站了个骑马桩,大声说:“锛掉吧!”匠石右手握着长柄锛子,侧身挥臂,旋转成风,闭紧眼睛,只用灵耳倾听,逐渐逼近郢都泥匠的鼻尖。 就那么嚓的一声,肉耳听不见,便锛掉了鼻尖上的白痕,而不伤及鼻尖,郢都泥匠站在那里,脸不改色心不跳,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后来,宋元君知道了,派人去请匠石,说:“表演给寡人看看吧。” 匠石说:“我曾经锛掉过,不错。 可惜我的唯一对手,那个郢都泥匠,他去世多年啦!”庄子讲完这个故事,遥向惠施之墓拱手行礼,说:“先生啊,自从你死后,我再也找不到够资格的对手了。 我去找谁争论呀。 寂寞啊寂寞!”齐国相爷管仲,创造霸业有功,齐桓公尊称他仲爸,国务交给他管。 管仲病了,齐桓公去慰问,说:“仲爸,你老的病不好说啦。 我不能再瞒着你老啦,就直说吧。 如果病情继续恶化,我该找谁接你的班,掌管国务?” 管仲说:“你打算交给谁?” 齐桓公说出了鲍叔牙的名字。 鲍叔牙与管仲友善多年,情同弟兄。 当初齐桓公夺得王位后,任命鲍叔牙做相爷,是鲍叔牙坚辞不干,力荐管仲做相爷的。 现在轮到鲍叔牙了,齐桓公想。 管仲说:“不行。 鲍叔牙为人廉洁,做清官可以,做宰相不行。 能力比他低的,他不放在眼里,谁犯错误,他知道了,终身不忘。 他掌管国务,不当和事佬,上不讨好君心,下不迎合民意。 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就会得罪你啦!”齐桓公说:“那你认为谁合适?” 管仲说:“如果找不到更合适的,隰朋就行。 隰朋为人呢,能使上级放心得忘记了他的存在,能使下级向心地团结在他的周围。 隰朋态度谦虚,常常检讨自己哪些方面不如轩辕圣人,还主动关怀那些能力比自己低的同僚,能给人以思想教育。 那是圣,不说了。 能给人以物质好处,这是贤,不妨谈谈吧。 有两种贤,一是高高在上的贤,一是低三下四的贤。 高高在上的贤,普降甘霖,仍不讨好。 低三下四的贤,施点滴恩,获涌泉报。 隰朋属于后一种贤。 还有呢,处理国事有时候装装聋,处理家事有时候装装瞎,也是他可贵的优点。 如果找不到更合适的,隰朋就行。” 吴国国王放船游长江,登猴山。 群猴见国王仪仗威严,锣鼓喧天,吓得弃树逃窜,躲入棘丛,不敢露面。 独有一猴,藐视君权,不慌不忙,大摇大摆,表演一臂搔痒痒一臂打秋千,技巧精湛。 国王拉弓一射,此猴敏捷,一把接住飞箭。 国王怒,命令警卫班:“上!全体放箭!”此猴誓死不逃,乱箭射穿,可怜!国王回头盯住伴游的颜不疑,说:“此猴炫耀技巧藐视我,落得个被处决的下场哟。 你得引以为戒!唉,在我面前,可别做脸做色拿架子哟!”颜不疑名义上是国王的朋友,因为他不愿意在吴国做官称臣。 国王此次请他伴游,意在找机会教训教训他,打打他的傲气。 颜不疑回家后,拜贤士董梧为师,锄掉傲气,抛开享受,再不以国王的朋友自居了。 三年后,群众反映好,像个贤士了,仍不做官。 楚国的子綦先生住家在南城郭,人叫他南郭子綦。 他出身楚王族,是清高的学者,爱思考。 那天他在炕上坐着,双手撑颊,两时靠在炕桌边上,仰望窗外天空,长声叹息。 他的学生姓颜名偃,又名子游,这时候来拜望,见他精神状态这般沮丧,便说:“老师,你可是当代的杰出人物呀。 坐功要求你身姿若枯树,怎么心态也若寒烬了啊?” 子綦说:“想当年我隐居齐国南山,避红尘,蹲岩洞,藏身够秘密了。 怎么会走漏消息,给齐国官方打听到了? 国王田禾跑来看我,回去张扬,骗得各界派代表进宫再三致贺词,颂他有德。 反省起来,必定是我出名在前,才有他的打听在后;必定是我批发趸卖,才有他的转手零售。 如果我能不显示自己的存在,他又从何打听到我的为人呢? 如果我能不批发趸卖,他又从何转手零售呢? 唉,我怜悯那些包括我在内卖掉自己的人。 进一步,我怜悯那些包括我在内怜悯别人的人。 更进一步,我怜悯那些包括我在内怜悯别人的人。 更进一步,我怜悯那些包括我在内怜悯怜悯别人的人。 进步不停,我离红尘愈来愈远啦,愈来愈远啦。 这就是为什么你刚才看见我心若寒烬了啊。” 孔子出访楚国,国王敬酒满觞。 相爷孙叔敖捧三足酒器给孔子斟满,肃立在旁。 家住市南的勇干熊宜僚举杯敬客,洒酒祭神,曼声吟唱:“贵宾效古人,即席发议论。 请!”孔子致答词说:“在下孔丘仰慕古人不议论的议论,所以迄今未尝议论,不过愿意借此机会说两句。 熊宜僚,会抛球,八球在空,一球在手,不理睬说客的引诱,拒绝参加械斗,化解两派对立的深仇。 孙叔敖,睡大觉,心中无烦恼,羽扇摇摇,做无为而治的宰相,敌国不敢侵扰,锈了英雄豪杰的战刀。 我愿有三尺嘴,空发议论?” 他们三人,熊宜僚和孙叔敖可以说是不修道而暗合道,孔子则是不议论而议论了。 天道无私,对待任何人皆是一样的。 人的德养归结在道的原理内,便到顶点了。 人智有限,智力圈外的事物是不可知的。 人的议论停步在智力圈的边缘上,便到顶点了。 道对待任何人皆一样,德养却因人而异,因为修道者各有心得不同嘛。 智力所不可知的事物,再议论也是枉然,因为发言者自己也不明白嘛。 例如儒墨两家那样争鸣,强异德为同德,强不知为可知,那就凶多吉少啦。 海洋不拒收任何东流水,所以大极了。 圣人胸怀宇宙,造福人类,而不让百姓知道他是谁。 生前不受爵禄,死后何须溢美,事迹随风飘散,放弃历史地位,因为他是大人,没有那些低级趣味。 好狗不爱吠,好人不爱吹。 吹都不爱,还会受作伟大状吗!故作伟大状,伟大不起来,努力养德,德能养起来吗!天地最大最完备,自然而然形成的,何曾作过努力。 大人懂得怎样完备自己,无所努力,无所失,无所弃,不与外物作交易,顺其自然而已。 回归自己的天性,谨守不渝。 遵循古道的原理,不搞伪饰。 从这两方面可见大人的诚实。 南郭子綦结识了著名的相马师九方堙。 他姓九方,名堙,给马看相,一眼能看出千里马,也给人看相,预言祸福凶吉,据说很准。 子綦请九方堙到家中坐坐,席间叫出八个儿子,站成一排。 子綦告诉九方堙说:“给我这一群儿子看看相吧,哪一命好些。” 九方堙指点说:“他是南郭困吧,命好。” 子綦惊喜的问:“怎么个好?” 九方堙说:“南郭困终身要与国君同食。” 子綦听了寒心,眼泪汪汪的说:“我儿做了啥事情哟,落得这般绝境!”九方堙说:“能与国君同食的人,父族母族妻族三方面的成员都要沾恩,更不用说父母本人啦。 先生听了伤心流泪,这可是抗福的表现呢。 儿子前途好了,就怕做父亲的不太妙呢。” 子綦说:“堙老弟哟,命运这东西,你看不透彻。 能说困儿前途好吗? 酒香冲鼻,肉肥爽口,喝了吃了什么都没有了。 酒肉要他付出什么代价,你是弄不明白的。 我家不牧畜,院角跑出一头母羊。 我家不网鸟,墙隅跑出一笼鹌鹑。 你不觉得太奇怪吗,从哪里跑出来的呀? 我家父子九人,不官也不商,悠游大自然,随天娱情,就地吃饭,此外别无所求。 俺们一不兴事创业,二不筹谋划策,三不标新立异。 俺们把握着大自然的真理而不冒犯别人,一贯曲线处世而不行义。 总之,俺们无功于世俗,倒要受世俗的奖赏啦。 怪兆头出现了,接着就会发生想不到的怪事,危险呀!我无罪,困儿无罪,如果遭遇不测,那是祸从天上落哟。 叫我怎能不伤心流泪哟。” 不久,南郭困奉命出差燕国,半路上被强盗绑架了。 这伙强盗兼卖奴隶。 见南郭困年轻俊秀,身强力壮,怕他逃亡,所以斩掉一脚,卖到齐国。 齐国的渠太公,杀猪匠出身,经营屠宰场,买了南郭困去当杀猪匠,亲手传他刀艺。 渠太公喜爱他,叫他三餐饭桌伴食。 终身吃肉,自不待言。 箕山下,颖水边,啮缺路遇许由,见他背负行囊,匆匆赶路,便问:“你去哪里?” 许由说:“躲避尧帝。 他又要来找我了。” 啮缺同许由一样的是隐士,不愿做官。 不过,啮缺认为逃跑不是办法,便问:“为什么躲避?” 许由说:“那个尧爷爷哟,一副勤政爱民的面孔,仁啦义啦,会招天下笑的。 仁义治国的模式一旦成功了,流毒后世,人吃人肉,你争我抢,也许会这样吧? 老百姓嘛,要他们拥护谁,一点也不困难。 给点温情,有奶便是娘。 给点好处,有赏便是爹。 给点表扬,他们便拼命干。 要他们背叛谁,同样不困难。 给点苦头吃,便作鸟兽散,不拥护了。 温情,好处,表扬,全来自官方的仁义措施。 仁义从官方撒下来,除了傻瓜,人人争啦抢啊,那是利益之所在啊。 所谓仁义措施,毫无诚实可言,而且被贪获者拿去当作猎具使用。 如果仁义出自百姓内心要求,又当别论。 怎奈那是尧爷爷的独出心裁,一厢情愿认为仁义措施一定能给天下造福,好比一孔之见,不看错才怪呢。 他老人家听说贤士是提倡仁义的,便认为贤士,包括我在内,能振兴社会,造福于天下,而不晓得这帮家伙也能弄垮社会,贻祸于天下啊!这个道理,他老人家不懂,贤士们也不懂,只有跳出他们那个圈子的人,才懂。 我何必枉费口舌哟,所以躲避为妙。” 社会上常见的三种虫,兹分述之。 第一种,自娱的糊涂虫。 那是一些温文尔雅之士,学得一家之言,天空大如井口,自我感觉好极了,便招纳门徒,温文尔雅的卖弄半罐水,也不想听听百家怎样说,反正觉得自己肚子里的货色尽够用了。 他们不晓得臭皮囊装的全是空话。 那些温文尔雅之上,正是这样。 第二种,自傲的寄生虫。 那是一些大摇大摆之士,好比猪虱,爬来爬去,吮吸血液,养肥自身。 猪背鬃毛疏落可爱,他们当作宫殿与林园,遨游其间,猪胯曲径通幽,他们散步到蹄。 猪奶之间,以及腿脚皱褶之处,温暖舒适,他们安眠。 谁也想不到杀猪匠鼓刀,放了猪血,点燃柴草,猛火一燎,他们同猪皮一起烧焦。 跟着猪享福,陪着猪殉葬。 那些大摇大摆之士,就是这样。 第三种,自苦的可怜虫。 那是一些鞠躬尽瘁之士,舜最典型。 羊肉不爱蚂蚁,但是蚂蚁爱羊肉。 蚂蚁爱羊肉,从四面八方跑来拥护羊肉,那是因为羊肉散发膻臭,勾引蚂蚁。 舜这家伙,言行膻臭,所以百姓爱,跑来拥护,他逃也逃不脱,第一次他出逃,百姓千家紧跟,聚集成村。 要他当村长。 第二次他出逃,百姓万家紧跟,聚集成县,要他当县长。 第三次他出逃,百姓十万家紧跟,聚集成都市,要他当市长。 成为都市以前,那地方名叫邓家场,很小。 尧帝了解到舜很贤,亦即闻到了这家伙膻臭异常,便划出一大片寸草不生的沙碛地区,叫舜领导垦荒,说:“望你搞出农田水利。” 可怜的舜,投身于寸草不生的沙碛地区,自讨苦吃。 年纪大了,耳朵聋了,眼睛瞀了,仍然不能退休。 那些鞠躬尽瘁之士,皆是这样。 神人厌恶百姓蚁聚,所以隐身在缥缈的仙山。 百姓蚁聚,吵得神人不自在。 不自在,就有害。 所以真人溷迹世间,不对谁特别好,不对谁特别坏,谨守本份,溷养和蔼,决不逆犯外界。 真人,你使蚂蚁嗅觉不灵,侦察失败。 真人,你使羊肉痛改膻臭,免遭虫害。 真人,你使涸鱼归大海,相忘不相爱。 他人眼见的我也见到了,他人耳听的我也听到了,他人心想的我也想到了,这是圣人。 圣人未能免俗,还得用眼用耳用心。 眼灵耳灵心灵,所以做事公平如牵引直绳,所以方式调整与自然顺应。 古代的真人更要高一层,忘眼忘耳忘心,内视内听内省,怀抱天真,以无为主义处世,不让人伪扰乱天真。 对真人而言,生死无得失之可分。 如果活着是得,死了便是失。 如果死了是得,活着便是失。 得生的人失掉了死,得死的人失掉了生,两人皆是有得有失,何妨一视平等。 对真人而言,事物无贵贱之可分。 药用植物价钱贱,能对症的便是君,蒴[上'艹'下'翟']专治跌打损伤,桔梗止咳法痰,芡实健脾涩精,猪苓利尿,轮流为君。 贵贱随时变,例子数不清。 吴越两国交兵,越兵大败。 越王勾践率残部三千人撤退会稽山上,亡国在即。 越国大官虽多,唯有文种一人知道怎样救亡图存。 文种远谋深虑,辅助勾践求和,二十二年之后灭了吴国,报仇雪耻。 吴国既灭,勾践称霸,越国大官纷纷退休,唯有文种一人不知道怎样全躯保命。 文种忠心耿耿,守在朝廷不走,无忧无虑,终于被勾践杀害了。 古人有言:“鸱[号鸟,读‘肖’]眼大,能夜视不能昼视。 白鹤腿长,能涉水不能浮水。” 文种能救越国不能救自己,勾践能共患难不能共富贵,禀性如此。 要改变鸟和人的禀性,那是痛苦的。 古人还有一说:“风吹黄河,河水总有损耗。 日晒黄河,河水总有损耗。” 设想大风不止,烈日不落,守着黄河不停的吹啊晒啊,黄河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损失,因为河源自有滔滔不绝,何必忧虑。 守着风,守着日,黄河有安全感。 同样的,水分守着土壤,影子守着主人,一物守着一物,都有安全感。 哦,文种守着勾践,当初不是也有安全感吗。 如果水源断了,还会有安全感吗,黄河? 为黄河计,守风守日,堪忧堪虑。 所以,瞪大眼睛,力求明察,损耗视力,危险得很。 所以,竖起耳朵,力求聪闻,损耗听力,危险得很。 所以,挖空心思,力求深识,损耗脑力,危险得很。 士人肚内有真才实学,谋臣胸中有百万甲兵,皆是危险事情。 危机潜伏,你不觉得。 一旦险象环生,你要悔改也来不及。 祸不单行,四面八方都出问题,陈年老帐都来清算。 你遭惨报,因为功勋卓著。 你吞苦果,是你昔年亲手栽的。 明察,聪闻,深识,肚内才学,胸中甲兵,对社会对自己皆是祸根。 祸根不锄掉,倒当成宝贝珍藏起来,这还不可悲吗。 一代又一代,国亡了,身杀了,后起者仍不肯汲取教训,钻研妙道哟。 双脚覆盖的地面很窄,这有什么不好。 全靠跨过许多地面不踩,方能健步长途。 一人拥有的知识很少,这有什么不好。 全靠抛开许多知识不学,方能潜心妙道。 修道者能懂得七大,尽够用了。 七大之外,不学也罢。 哪七大呢? 第一要懂得大一。 大一就是万物的同一。 万物品类纷繁不一,但都自得自在,这是同一。 万物状况参差不一,但都合理合道,这是同一。 万物虽然不一,可以一视之嘛。 把握大一,思想就贯通了。 第二要懂得大阴。 大阴就是身心的静谧。 自己身心静谧了,才能使众人静谧。 众人静谧了,麻烦就解决了,自己也解脱了。 第三要懂得大目。 大目就是全面的观察。 一孔之见,一己之见,一物之见,一派之见,都难免观察的片面。 想要见到万物各自所见到的,就不要坚持固定的观点。 请用万物的复眼看世界吧。 第四要懂得大均。 大均就是普遍的公平。 自然造化万物,不偏爱谁,不偏憎谁,给同等的待遇。 圣人俯顺万物,尊重万物各自的天性,满足万物各自的正德,以维持生态的平衡,其故在此。 第五要懂得大方。 大方就是妙道。 了悟妙道,用来指导实践。 第六要懂得大信。 大信就是真理。 找到真理,用来检验学说。 第七要懂得大定。 大定就是太平。 实现太平,还得维持下去。 说到底,还是自然妙道在起作用。 顺其自然,心头便有明澈,万事终归有个解决。 暗合万物,置身圆环中央,不去反对任何一方。 自从开天辟地,阴阳诞生之际,便有了矛盾的对立。 你去参战,大可不必。 最好是让矛盾自行解决吧。 矛盾的解决,看来好像尚未解决,其实已经解决,那是不解决的解决。 道,你懂得,想来好像还不懂得,其实已经懂得,这是不懂得的懂得。 只有懂得自己还有不懂得的,你才算真懂得。 道,你钻研,既不可以有纲有线,又不可以无际无边,社会乱成一团,乱得有其必然,绝不是乱乱。 古今情况不同,哪能混为一谈,照搬老经验。 总之不要亏待任何一方,让万物各尽其天性吧,各享其正德吧。 这样总结还不够宏扬而概括吗? 为什么不肯钻研妙道? 到底是什么迷了心窍? 有些人的心窍已经迷惑,不找病根,倒摆出一副不迷惑的架势,宣称打掉迷惑,回到了不迷惑。 其实他们只是崇尚不迷惑而已。

则阳

彭则阳,鲁国人,南游楚国,意在求得一官半职,拜托大臣夷节先生引他去见国王。 夷节向国王报告了,国王对彭则阳缺乏兴趣,不予召见。 夷节退朝出来,如实以告。 彭则阳不死心,另辟溪径,又拜托贤大夫王果先生帮忙,说:“王老师怎么不为我美言几句呢,在楚王面前?” 王果见他官瘾迫切,言词鄙俗,便想规劝他,于是说:“找我还不如去找公阅休。” 彭则阳未听过公阅休的姓名。 部长级官员的姓名他都背熟了,想不起有一位姓公阅名休的大夫,便问:“公阅休? 干啥的?” 王果说:“一位隐士。 冬天他戳鳖在长江边,夏天他乘凉在山脚下。 过客问他家住哪里,他答:‘这里就是我的家。 ’我认为你应该去找他。 你已经拜托过夷节了,夷节都说没有办法,何况我呀。 我在楚王面前说不起话,比夷节差差差。 夷节为人脸皮厚,肚子烂,一点也不自高自大,团结同僚,讨好上下,拉关系出神入化,追眼前的财富,迷头上的乌纱,不能助人为善,倒能把人拉垮。 冷得要死了,你不加衣裳,老等春天温暖的太阳。 热得发昏了,你不脱棉袄,坐待冬天凉爽的寒潮。 去找公阅休吧,听听他的意见。 你道楚王好侍候吗? 楚王为人哟,架子大,抖威风,两脚的猛虎呀,谁犯错误杀无赦。 只有两种人能够左右他,一是大奸大佞的不倒翁,一是大贤大德的硬汉子。 中不溜儿的就别想去伴虎啦!”王果又说:“所以圣人清高自守。 退隐社会底层,他教子女恬淡,忘忧忘贫。 登上朝廷高位,他使贵族醒悟,自惭形秽。 什么样的环境他都快活。 什么样的人他都能对话,而又不失格。 有时候不说话,也能使人陶醉春风。 有时候同别人并肩站站,也能使人潜移默化。 在家庭生活中,父尊子卑啦兄先弟后啦夫唱妇随啦那一套礼仪,他都退还给周公了,而一概宽舒地对待儿女弟妹以及妻室。 圣人俗人皆是人,精神境界差距如此之大!所以我说,去找公阅休吧。” 万物纠缠在一起,就像一团乱丝,圣人[纟由]绎(读抽易,理出头绪)出来,原是一条线啊,名叫自然,或曰天然。 天然这条线索,贯串人间万事,贯串天地万物,联结成整体,这便是世界。 世界上的每一事物具体情况非常深奥,连圣人也弄不清楚,也不必弄清楚。 我们只能说,那是本质嘛,本来就那样;那是天性嘛,天生就那样。 圣人被尊称为圣人,是因为他仿效自然规律,顺从命运安排,认识到本质与天性之不可更改,推行无为主义。 相反的是那些有为之士,挖空心思,日拼夜搏,到头总是一场空。 几时他们才有个完啊!奈何,奈何!天生佳丽,纵然给她镜子,如果家中诸人不说她很漂亮,她也永远不晓得自己很漂亮,更不会认为自己艳绝群芳了。 照见镜子,她好像晓得了,又好像不晓得。 听见家中诸人嗫嗫耳语,她似乎察觉了,又似乎未察觉。 不管怎样,她依然很漂亮,大家依然乐于欣赏她,这就是天性了。 同样的情形是圣人厚爱百姓,纵然给他头衔,如果社会各界不说他爱百姓,他也永远不晓得自己爱百姓,更不会认为自己爱及万物了。 瞥见头衔,他好像晓得了,又好像不晓得,听见社会各界纷纷传闻,他似乎察觉了,又似乎未察觉。 不管怎样,他依然爱百姓,百姓依然安于被他爱,这也是天性呢。 故国啊,故都啊,异邦倦游归来,远远望见城郭,我是多么快活。 哪怕城墙倒塌,城门破落,繁华大街尽毁于兵火,哪怕故宫剩一片高坡,乔木掩,荒草没,只要老家那条小巷还在,我仍然很快活。 本质啊,天性啊,红尘倦游归来,远远望见真相,我是多么舒畅。 何况一望便明白,视野很宽敞,何况一听便清楚,声音很响亮。 真理毕竟是心灵的故乡,高台十丈,矗立城中央。 远古时代,冉相氏族一位酋长研究哲学,发现圆环中央的虚空处乃是理想的中立区。 悬浮在环中的虚空里,就能自由回旋,获得全方位的视域,超脱于环上的是非矛盾。 社会上的是非之战,亦即红半环和绿半环的是非矛盾,不宜介入,只宜中立。 冉相氏族那位酋长悟得环中之道,所以中立在虚空里,让环上的是非互相证伪,矛盾便解决了,社会上无限多的问题便解决了。 万物自灭了自生了,万事自毁了自成了,他都顺其自然的与外界同步的调整自己。 无始无终,他永远调整自己。 无期无限,他经常调整自己。 看他天天跟随外界变来变去,岂不迷失自我? 不。 他是以动守静,执一不变的哟。 他何尝离开过环中呀!他几时站过红半环或绿半环的立场呀!出自本性要求,仿效自然规律,从而悟得环中之道,像他这样的人不多。 多的是仿效自然规律而捉摸不到自然规律,依旧站在环上的人。 这些人之所以要仿效自然规律,纯粹出自功利考虑罢了。 贪功嗜利,陪着外物殉葬,这佯做本身就背叛了自然规律,他们还认为此乃神圣的事业,奈何!圣人从不细察何为天命何为人事,从不规定几时开始几时告终,全凭本性要求做去,自与外界同步偕行而不中断,所以所为完美无憾而不贪嗜。 他就这样仿效自然规律而与自然规律密合无间,奈何!圣人成汤革了夏朝暴君的命,创建商朝,身为天子,发掘下层天才,一是车夫名登,一是门警名恒,遂拜他二人为师傅,又不受他二人的局限。 登先生驾车穿行空虚处,恒先生守门站立空虚处,都是妙在握虚持空以对付外物呀。 成汤受到启发,悟得环中之道,超脱是非矛盾,握持虚空以对付天下种种麻烦事,让其自行解决。 成汤给这经验命名,名之曰虚空术。 成汤得到了登恒两贤士。 千年后有孔子吃尽苦头,晚年醒悟,排除思虑,遥拜成汤为师傅,学习环中虚空之术。 远古容成氏族一位酋长研究天文历法,说过:“没有一天又一天,哪来一年又一年。 没有内函,哪来外延。” 所以说呢,没有虚空,哪来圆环,虚空存在于圆环之先,领导圆环。 魏惠王也就是梁惠王,名莹,在下庄周面见过他。 他为人极狂妄,所以马陵之战惨败于齐威王,损兵十万。 其后四年,与齐威王签订和约,重结友好,互不侵犯。 不久,齐国违约,损害魏国。 魏惠王怒,要派刺客去暗杀齐威王。 魏国武官公孙衍嫌暗杀不光彩,说:“大国之王,战车万乘,哪能用平民的方式去报仇!我请求率领二十万大军为你攻打齐国,抓走齐国民众,牵走齐国车马,叫那齐国国王怒火憋在胸腔,透背而出,红肿溃烂,成痈成疽。 然后拿下他的国都,推垮他的城墙。 齐国大将田忌夹起尾巴逃跑,总算明白这回可不是马陵啦。 我要活捉他,捶他的屁股,打断他狗东西的脊梁骨!”魏国文官季先生嫌报复太野蛮,与暗杀同样的不光彩,说:“一声令下,筑城墙七丈高。 筑够七丈高了,又叫推垮,这是在折磨劳工哟。 魏国不打仗已经七年了,此乃王业基础,动摇不得,公孙衍是乱人,别听他的。” 魏国贤臣华先生嫌他们两位的发言太丢脸了,说:“讨伐齐国谈得振振有词,那是乱人。 不伐齐国谈得娓娓动听,也是乱人。 谴责他们两位是乱人的,例如我,同样是乱人。 总之,胸怀是非得失,谈得头头是道,全是乱人。 ”魏惠王问:“那怎么办?” 华先生说:“学学道就行了。” 魏国相爷惠施听完这场争论,一言不发,当即出宫去。 找到戴晋人,引他进宫来。 戴晋人是一位民间贤士,机智诙谐,一肚皮的笑话。 惠施引他拜见魏惠王。 戴晋人问:“王见过蜗牛吗?” 魏惠王说:“见过。” 戴晋人说:“有两帮小家伙爬入蜗牛双角,一邦占领左角,建立触国,发表《触犯宣言》。 一帮占领右角,建立蛮国,发表《蛮横宣言》。 两国军队在交界处,也就是蜗牛的头皮层间,常常互相争夺领土,爆发大战。 一场大战,抛尸数万。 败方逃窜,死守蜗牛角尖。 胜方追击十五天,然后凯旋,两国签订和约,准备下次再战。” 魏惠王说:“噫哟!虚构的吧?” 戴晋人说:“不。 请听我落实。 宇宙空间,在你看来,有极限吗?” 魏惠王说:“没有极限。” 戴晋人说:“设想你的灵魂飞天,以不可思议的超光速畅游没有极限的最远最远的宇宙空间。 然后返回地面,再看看这九州列国,同那无限大的宇宙相比较,岂不无限小吗?” 魏惠王说:“那是当然。” 戴晋人说:“九州列国之间有个小小魏国。 魏国有个更小的大梁城。 大梁城内有一微粒,请原谅吧,那就是你。 你同蛮国的领袖相比较,难道有很大的差别吗?” 魏惠王说,“差不多。” 戴晋人不再说,鞠躬,退下。 魏惠王独坐发呆,怅然若失。 惠施等到戴晋人出来了,便进去见魏惠王。 魏惠王说:“你引来的那个说客,嘿,思想巨人哪!圣人尧舜也抵挡不住他呢!”惠施说:“不论好听不好听,竹管总能吹出音响。 吹刀环吗,嘘,如此而已。 世俗推崇尧舜。 引尧舜来比较戴晋人,只一嘘便哑了。” 孔子进入楚国,前往国都,路经蚁丘山下,见太阳落坡了,乃投宿一家卖饮料的旅店。 在旅店后院内,孔子和他的一班随员坐在树下乘凉,山东口音高谈仁义,侃侃然,彬彬然。 随员子路发现隔墙的邻人全家爬上屋脊,有男主人和女主妇,以及小妾,以及家臣,躲在那里偷听。 子路功夫好,为孔子保镖,所以警惕性高,洪声叫嚷:“躲躲藏藏,挤成一团,想干啥呀?” 屋上的那家人没有回答。 孔子说:“不要嚷嚷。 那是圣贤及其家人吧? 有那样的圣贤,宁愿藏身民间,甘心隐居田园,名声销磨,意志高远,嘴上说话,心中无言,耐得寂寞,他与世风相反,不屑于上俗船,他潜入地,所谓陆沉,永不出头露面。 哦,莫非是熊宜僚,他有老家在市南,是楚国的大贤?” 子路心血来潮,要求孔子允许他去请熊宜僚过来坐坐,好当面陪罪,再请教仁义。 孔子说:“算了吧。 若真是熊宜僚,他定会明白我很器重他,又晓得我是专程来楚国的,很可能劝国王召见他,他会把我看成奸佞之徒,若真是这样,奸佞的谈话他听了都觉得受侮辱,何况面晤,握手言欢!你以为他还在墙那边等你吗?” 子路跑出旅店,去侦察隔墙的那家人,发现大门锁了,院子空了。 子牢做地方官,不调查,瞎指挥。 长梧庄庄主当面批评他,说:“老爷,你处理政务不要鲁莽,你惩治百姓不要草率。 俺是庄稼人,只会种庄稼。 记得有一年,春耕太鲁莽,夏耘又草率,秋收粮食大减产,俺遭到了鲁莽草率的报复。 第二年,变了办法,深耕细耘,禾稼茂盛,穗粒饱满,秋收丰产,饱饭吃了个对年。” 在下庄周在座,听了庄主的一席话,也顺便给子牢提提意见,说:“现今有些官员,在身心修养方面也鲁莽草率,很像庄主说的那样。 他们放逐天真,背叛本性,抹杀感情,累垮精神,这一切都为了演戏骗人。 他们鲁莽草率的对待自己的天真和本性,致使胸中爱爱仇仇芦苇般的丛生。 芦苇初萌,还未抽穗,便是蒹葭。 叶美茎嫩,似乎强化了你的生命。 很快茁壮,长成芦苇,拔掉了你的良心。 身心俱完蛋,溃烂了你的肠胃,痔瘘了你的肛门,全身的零件都出毛病,例如颈脖毒疮流脓,指头肿痛生疔,下焦实热尿蛋白,等等。” 柏矩拜在老聃门下,研究无为主义学说。 毕业后,请求老聃批准周游列国,考察社会。 老聃说:“算了吧。 走遍天下,还不是这么一回事。” 柏矩一再请求。 老聃问:“先游哪一国?” 柏矩是鲁国人。 鲁国穷是穷,精神很文明。 北邻齐国,乃列国之首富,是个花花世界,很值得考察呢。 柏短说:“先游齐国。” 柏矩来到齐国国都,进了城门,只走大街,不走小巷。 怕误人红灯区,听说国营妓院有娼妇八百名。 走到十字街口,交通阻塞,路人围观。 原来是已处决的罪犯,曝尸示众。 柏矩上前,挪动死尸,硬给摆成正卧姿势,脱下死者穿的制服,从头到脚密密盖好,然后仰天号哭,曼声吟唱:“你啊你啊!时代大不幸,你先丢了命。 说什么莫要为盗!说什么莫要杀人!树立荣辱观念,结果是引发社会弊病。 鼓励发财致富,结果是激起社会竞争。 树立的既然是弊病,鼓励的既然是竞争,国民都在那里拼搏,官员都在那里猛晋,劳累疲困还昼夜不停,一个个的又凶又狠,要脸要钱不要命,叫他不为盗,怎么可能!叫他不杀人,怎么可能!古代的统治者,成功归百姓,失败归自己;正确归百姓,错误归自己。 所以民问一旦出现刑事犯罪,他就反省自己,责备自己。 现代的统治者哪怕铸成大错,也不肯做自我批评。 他们打哑谜叫百姓去猜,猜不准就处分。 他们出难题叫百姓去做,做不起就问罪。 他们交重担叫百姓去挑,挑不动就罚款。 他们指长途叫百姓去跑,跑不拢就惩办。 百姓嘛,知识浅,力量薄,完不成任务又怕苛罚严惩,只好做假,钻空子骗官方。 今天逼他做假,明天逼他做假,假透骨了,良民还不变成刁民!世人往往怕露窘态,知识浅了就要装门面,力量薄了就要耍滑头,钱囊空了就要搞偷盗。 小偷大盗风起云涌,到底该怪谁啊?” 卫国著名的贤大夫蘧伯玉先生,修道养德已经多年,最能审时度势,随着环境的变化,调整自己的行为,而又坚持原则,谨守本份。 六十岁那年,他回顾自己,发现自己前半生的行为已经调整六十次了。 六十次啊,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否定之否定又被否定,从来没有过一贯的正确。 他总是这样的,先前自认为做得对,随后又谴责做错了,及时调整,以顺应环境的变化,有些事情,在五十九次之多的调整中,一直自我谴责做错了的,很可能第六十次调整时才察觉做得对。 对了,错了,他都不说绝对,而说可能。 肯定,否定,他都不说永远,而说现今。 贤人尚且无知,何况我们。 我门只能了解万物的生命,没法查明生命的起因。 我们只能看见万物的出场,没法找到出场的门径。 承认我们的无知吧。 有些人太糊涂,他们凭自己的智力获得某方面的知识,便吹嘘那些知识如何了不起,并以专家自居。 他们不懂得,某些道理凭智力是学不到的,只有依靠某些道理,道是妙道,理是真理,方能跳出糊涂状态。 算了吧,算了吧。 糊涂虫是唤不醒的。 他肯定他所肯定的,我肯定我所肯定的,各行其是好了,对吗? 孔子旅游卫国,卫国史官三人陪他座谈。 孔子说:“你们的卫灵公,原是昏君,朝廷会议不来主持,国际会议不去参加,一天到晚喝酒,听音乐啦看舞蹈啦,要不就是打猎,网野兔啦射飞鸟啦。 奇怪的是他死后由你们给他定谥,不叫昏公而叫灵公。 他究竟哪点灵?” 史官大韬先生首先回答。 他读过周公《谥法》一书,晓得灵字用在这里是贬义词,说:“正因为如此,所以才谥灵。” 史官伯常窍先生接着回答。 他认为灵字既含贬义,又寓褒义,说:“灵公洗澡,三位太太入盆伴浴,真不像话。 不过,忠臣史鱼有急事要报告,闯进浴室,灵公赶快抓浴中遮裸体,不敢放荡,这也是事实。 太太伴浴时他是那样的放荡,忠臣面前他又是这样的肃敬。 这就是为什么叫灵公了。” 史官[豕希]韦先生最后回答。 他认为灵字是由天定的,不是由人定的,说:“灵公死了,准备下葬,先要问卜。 龟甲占卜两次。 第一次的兆纹显示已竣工的大墓不吉利,必须另找墓地。 第二次的兆纹显示葬在沙丘,孟津渡的北岸,便吉利了。 沙丘勘定墓地,深挖墓穴,发现石椁,年代不详。 石椁冲洗干净,椁壁刻有古文字曰:‘子孙象不住,灵公迁移来此处。 ’可见灵公谥灵,由来已久,不是咱们几个史官定的。 灵字用在这里是褒是贬,咱们不清楚,只有天晓得。 大韬与伯常骞怎能明白呢!”少知先生向太公调先生连续提出四个问题。 以下是他二人的问答。 问:“什么是丘里之言?” 答:“先说丘里。 以家庭为本位,以个人为单元,以比邻为关系,以地区为范围,自然形成独特风俗的小社会,就是丘里,亦即乡村。 这样的小社会,合聚异姓异名成为同风同俗,分散同风同俗成为异姓异名。 同风同俗是其整体的同一性,异姓异名是其个体的特异性。 同中有异,异中有同。 马有肢体、器官、皮毛、内脏等等,能解剖成无限多的个体。 你着眼于任一个体,永远找不到马。 一匹马牵到你面前来,你看见的是那无限多的个体的有机结合,雄立而具生命,这才是马。 丘里也是许多个体自然结合成的,其情形正如马。 所以,山岭因叠积许多矮坡而形成崇山峻岭,江河因容纳许多支流而形成长江大河,圣人因团结许多丘里而实现天下为公。 圣人向百姓输入观念,虽有主义而不教条。 圣人从中央推出措施,虽有政纲而不强迫。 年分四季,大自然不开后门,夏不赐寒潮,冬不赐高温,庄稼才有好收成。 官分多职,好国王不偏不私,要留意各方面的工作,国家才有治。 臣分文武,好国王慧眼识别,要发挥每个人的特长,品质才整齐。 物分万种,生存方式不相同,自然规律最公允,不袒护任何物种,不虐待任何物种,所以大道沉默,听不见响动。 不响不动,正是大道无为。 无为,让万物好自力之吧,不去横加干涉。 万物自己晓得怎样为,该为的都为了,结果是无不为。 故曰,无为而无不为。 季节更改,时代变迁。 祸福混成一团,落到人间。 李四说这是祸,祸害了李四。 张三讥这是福,福利了张三。 所谓祸福,不过是一件东西的两面。 是非缠在一起,难以分辨。 李四拼命求名,张三冒险弄钱,是非观念相反,同样贪馋。 所谓是非,不过是一条绞索的两端。 丘里虽然小,作为天下的缩影,亦有大观,好比储存各种木材的森林,好比蕴藏各种石料的大山。 研究丘里小社会,所谓蹲点,会有哲学发现,如我以上所谈,这便是丘里之言。” 问:“那么丘里之言称之为道,够格了吧?” 答:“不能那样说。 统计物种,岂止一万。 限制称为万物,不过是用最高数量级代表无限而已。 万在这里乃是模糊概念,不可落实。 宇宙者,宏观之最也。 阴阳者,浩气之最也。 贯通宇宙,包裹阴阳,绝对无私,这便是道。 取名为道,不过是用无处不有的道路代表无限而已。 道在这里同样是模糊概念,本来无名,不可确指。 本来无名的取名为道了,不可确指的确指为路了,已经不够格了,你还要用丘里之言比道,那就更加不够格了。 那个无限的无名的模糊概念飞跑在前,快马都迫不上,何况看家狗。 这是比喻,请原谅吧。” 问:“天地四方,这六面体的空间内,每一物种是怎样起源的?” 答:“空间分出阴阳二气,形成对立,有时候互相抗拒,有时候互相料理。 时间引出一年四季,依次顶替,前一季生后一季,后一季杀前一季。 这样的环境里,最初出现有机分子,其名曰几。 顺从的几被环境爱惜,逆反的几被一半憎弃,乃有微生物勃勃然乍起。 后来雌雄分立,通过性交,两性生殖遂成惯例。 物种演变过程,安全孕育危险,危险孕育安全;祸害转成福利,福利转成祸害;低速调到高速,高速调到低速。 一切活物禀赋阴阳二气,阴阳聚合便是生,阴阳散离便是死。 我所说的这些事实,有案可稽,从形式到内容,乃至细节,都是能认识的。 继承总是在创始的后面,乍起总是在回落的前面,碰壁就会向后转,终点同时是起点,此乃事物变化的规律,客观存在的必然。 我们能谈论清楚的,我们能认识透彻的,仅局限于物质世界而已。 悟道的人不回溯万物的起源,也不预测世界的未日。 事涉玄境,超出言诠与思考的极限,谁也说不明白,所以不说为宜。” 问:“齐国国都,稷门下面,有个自由论坛,我去听过辨论。 谈到事物的变化,接子认为有原有因,季真认为无缘无故。 这两家的看法,考之以实情,验之以真理,谁正? 谁偏?” 答:“鸡鸣狗吠,众所周知,并非无缘无故。 但是,专业人士也说不明白某鸡某犬某一次鸣吠的原因,更测不准下一次将怎样鸣吠,有原有因又从何谈起呢。 变化着的事物,小到质子,瞧不见内部结构,大到宇宙,望不见外部周廓。 研而究之,便会发现,所谓有原有因,所谓无缘无故,这两家的看法都未能跳出物质世界的局限,都不妥当。 有原有因,执着于有,太实了。 无缘无故,迷失于无,太虚了。 一定的形式,一定的内容,物质才能够存在。 无形式,无内容,那是道,在物质结构的虚空处。 物质,可以言诠,可以思考。 道,愈言诠愈思考背离愈远了。 怀胎在腹,要生的挡不住。 停尸在床,已死的挽不回。 生死现象摆在我们眼前,够近了吧,还是看不透其中的奥秘。 所谓有原有因,所谓无缘无故,不过是我们心头拿不稳,悬拟的假设而已。 我们面对事物的变化过程,来路迢迢望不见头,去路遥遥望不见尾。 既然没头没尾,说了也是白说,因为说来说去不过是物理学。 有原有因,无缘无故,作为立论的根据,始终局限于物质世界。 道非物质,哪能实而有之。 物质实有,哪能虚而无之。 本来是无名的模糊概念,取名为道,借了道路这个物象,便于众人接受罢了。 认为事物变化有原有因,认为事物变化无缘无故,这两家都困在物质圈内,哪够得上悟大道呢。 悟道的人整天谈物,谈的仍然是玄学。 不悟道的人整天谈道,谈的仍然是物理学。 道在物的终端,亦即物质结构的虚空处,谈也罢,不谈也罢,都没法表达出来,因为道是模糊概念。 我们的态度应该是抛弃谈与不谈的方法论,面对玄境,悟得此处是理论的终端。”

外物

世事难以预测,结局往往令人诧异。 贤臣关龙逢直谏夏桀王,被斩首。 勋臣比干和箕子苦谏商纣王,一个被挖心脏,一个被迫佯狂。 佞臣恶来紧跟纣王,还是落得可悲的下场。 桀纣两个暴君,在位时威猛可怖,到头来身死国亡。 国君谁不希望臣僚尽忠,可是忠臣伍子胥被赐死,漂尸浙江水。 忠臣苌弘被诬告,流放蜀国,愤而剖腹自杀,蜀人珍藏其血,三年化为碧玉。 家长谁不希望子嗣尽孝,可是孝子己,殷高宗的太子,被晚娘百般虐待,活活气死,孝子曾参被父母毒打,仰天悲泣。 忠孝的结局如此这般,能不惊叹!旋转木轮,摩擦木条,木条燃烧。 烧旺火炉,投入金属,金属熔化。 阴阳二气运行错乱,天惊地恐,雷炸电闪,雨水挟着霹雳火,古槐被点燃。 这类现象好比人际冲突,同志互相杀戮,木摩擦木,敌败于我,金熔于炉。 敌我联姻打他第三者,水火同盟焚大木。 有人想骑墙,不敢左,不敢右,却又耽忧左右两边与我为仇,一旦挨揍,往哪边逃走。 这样的人,蹭蹭蹬蹬,寸步难移,一事无成。 他那一颗心悬浮在天空,一会愉快的上升,一会悲戚的下沉。 人际关系紧张,为利害而拼搏。 大家心头燃起一把火,贪欲的火,焦灼的火,仇恨的火,愤怒的火,大火烧光了社会的和睦。 木怕火,金怕火,水有时也怕火,肉体当然更怕火。 大火烧得众人堕落,大道遂隐没。 庄周家贫,某年春荒,无粮下锅,不得不去找监河侯借粟米,监河侯是魏国黄河水利专员,赐土封侯,有庄园在黄河南岸。 庄周晓行夜宿,跋涉数日,饿得头昏眼花,总算见到了监河侯。 监河侯说:“没问题,没问题。 学者挨饿,在下深表同情。 你放心回去吧。 到了年底,领地百姓给我交纳赋税来,咱们就宽裕啦。 到那时我一定借给你三百金,好吗?” 庄周气得眼鼓鼓的,说:“侯爷,昨天我在路上遇见一桩怪事。 我正低头走着,听见谁在叫喊救命。 抬头看,没有人。 低头找,找到了。 天啊,信不信由你,是一条鲫鱼,躺在路边车轮碾的槽内,槽内雨水涸成泥潦,鲫鱼张嘴呼吸,声音嘶哑。 我问:‘小鲫鱼呀,你怎么啦?’ 他答:‘我是东海龙王陛下的官员,流放到这里的。 先生,你肯救救我吗? 一斗水就够了,啊不,有一升水也好!’我对鲫鱼深表同情,拍胸膛说:‘没问题。 我现在正要去游江南,听说吴越两国风景不错。 游了江南,我一定去蜀国。 那里有个都江堰,水可大啦。 我保证催促那监堰侯放大水入长江,冲了三峡,雪浪滔滔。 然后引长江灌黄河,黄河泛滥,洪波滚滚迎接你,好吗?’ 鲫鱼气得眼鼓鼓的,说:‘我从水域流放出来,无处安身。 我的要求不高,斗水升水就活命了。 可你不听,倒开出一大笔空头支票。 说什么引长江灌黄河,还不如早些去干鱼店找我吧!’怪事讲完了。 再见,侯爷。” 春秋时代,任国一位公子,南游越国,到会稽城寻访技工,锻造大型吊钩重万斤,绞制头号缆绳长百里。 问作何用,任公子答:“钓鱼。” 全城轰动,怀疑他是不是宋国来的超级傻瓜。 钓具做成,任公子买肥牛五十头作钓耳,用一台绞盘车作钓竿,蹲在会稽山顶,投钩东海。 就这样天天钓,钓满一年,仍无所获。 围观超级傻瓜的人一天比一天少,会稽山旅游业盛而复衰。 终于有大鱼咬饵了。 咬尝几口,味道不错,便拖曳着大型吊钩,囫囵吞下。 钩端有倒刺,想吐也吐不出来。 大鱼挣扎,冲上海面,背鳍奋张。 白波涌起如山,海水震荡翻滚。 听,可怕的海啸声,怪哭似海鬼,怒号似海神。 声波远播一千里的半径,威慑所有的生灵。 任公子转动绞盘车,不慌不忙的缓缓收长缆,借海潮的推掀,牵引大鱼上岸。 众人割碎,用海盐腌,堆成肉山。 从浙江流域到岭南,家家户户饱吃腌鱼肉,生活改善。 百姓歌功颂德,被任公子拒绝。 他说:“我在山顶蹲着无为,哪有什么功德。 无为,结果是无不为,何必感谢!”此事随即传播开来。 迄今战国时代,那些爱品评人物的游说之徒,聚谈起任公子,莫不眉飞色舞。 他们见大鱼而不见大道,能惊呼而不能觉悟。 他们拿着钓竿跑到水库,坐待鲤鱼鲫鱼上钩,便已满足。 竹竿丝线,要钓东海大鱼,的确也难。 还有一些专做小道文章应征官方悬赏之徒,距离大道当然要遥远啦。 可以说吧,那些政客,巨钩长缆钓大鱼的故事从未听说过,想要治国,同样遥远。 儒家做任何事,哪怕是犯法盗墓吧,都须念念不忘地诵《诗经》讲《仪礼》,力求做得文明。 一群小儒在大儒指导下,贼忙一个通夜,偷偷掘开墓土,打开棺椁,抬出一具腐臭的女尸,放在麦苗田畔。 此时天快亮了,可别被人逮住。 大儒站在高处望风,以训话的口气唱曰:眼看东方太阳出,墓地最怕来农夫。 各项工作抓紧做,现在做得竟何如? 小儒群内一个诗人,他刚脱掉女尸的外衣,急忙直起腰来,以汇报的口气唱曰:长裙小袄抓紧脱,最后还须脱内裤。 看她两颊胀鼓鼓,一定含有大宝珠。 大儒听说含有宝珠,喜出望外,想起《诗经》有一首《麦青青》说到死人口含宝珠,正好用来指导现实,便领众小儒齐唱《麦青青》:坡上麦苗青又青,麦苗田畔葬死人。 生前悭吝不施舍,死后含珠独自吞? 大家唱完《麦青青》,觉得自己堂堂正正,有根有据,勇气倍增,不再怕犯毁尸之罪,立即抓紧工作。 小儒群内两个技师用外科手术的熟练技巧,一个揪起鬓发,按住嘴巴,一个用钢锥戮入腮部,轻轻掰开脸颊的腐肉,食指从裂缝探入口腔,完满无憾地掏出宝珠。 真绝!隐士老莱子原是楚国人,因为拒绝楚王邀请,不愿做相爷,逃来鲁国隐居。 一日,派学生上山打柴。 学生路遇孔子,虽不认识,但留下一瞥难忘的印象。 打完柴挑回家,便向老莱子报告说:“我在路上遇见一个文士,长身短腿,低头佝背,脸宽,耳朵位置后移。 眺望远方,作忧国忧民状。 我看不像是本地的读书人。” 老莱子说:“是孔丘哟。 去找他来。” 找来了,果然是。 看那模样,儒雅睿智不减当年。 老莱子说:“孔丘老弟,气色不错嘛。 如果你不装模作样,同时呢去掉几分聪明相,就像个真正的君子啦。” 孔子挨一闷棍,急忙作辑行礼。 刚才想好的话未及出口,赶快吞了回去。 随即扫除了满脸得意的气色,皱眉询问:“事业上我还能有进展吗?” 老莱子说:“你推动的仁义事业,近救一时之急,远贻万世之祸。 怎么搞的哟? 你是人穷志短,还是考虑不周? 施舍眼前恩惠,博得下面欢呼,还洋洋得意呢,死不要脸!这算什么? 不过是以恩惠掌握群众,容易混进衙门而已。 一帮官迷,互相抬轿,结党营私,在那里吹尧舜,骂桀纣。 与其歌颂圣主,批判暴君,倒不如忘掉一切君主,闭嘴不谈他们的是,的非,的好,的坏。 推翻的结果无非创伤,包括推翻桀纣。 运动的结果无非邪恶,包括仁义运动。 所以圣人治国,若有重大措施,总得再三斟酌,谋求成功。 仁义事业进展到底,在你身上,但见装模作样而已,奈何奈何!”宋元君夜半梦见陌生人披头散发,混入深宫曲院,探头瞧寝室门,哀求说:“国王救救我。 我家住在清河深潭,地名宰路,属齐国管。 清河水神派我去见黄河水神,想不到在贵国所辖黄河段内被逮捕。 捕手姓余名且,是个渔民。” 宋元君惊醒,叫来圆梦师。 圆梦师聆听了宋元君的叙述,断定说:“是一只灵龟哟。” 宋元君又派人去查问户籍官员:“有姓余名且的渔民吗?” 查问的人回来报告:“有。” 宋元君说:“通知他明晨来见我。” 明晨,余且拜见。 宋元君问:“黄河打渔,你捕得什么啦?” 余且报告:“撤网捕得白龟,周长五尺。” 宋元君说:“献来。” 灵龟献上,宋元君想杀了炖汤渴,又想养着观赏。 再三犹豫,放心不下,便叫卜师来卜卜看。 卜师捧出一具龟壳,在腹甲上凿出一点浅穴,插上烧红的青铜钻,听见卜卜爆裂有声。 这便是龟卜了。 卜市观察了裂纹的走向,断定说:“杀龟取壳,用作卜具,吉利。” 宋元君首肯了。 灵龟被杀,留下空壳,用作卜具,连卜七十二次,断定吉凶,都很准确,真灵。 孔子评论灵龟,说:“有本领托梦给宋元君,当然很灵;不能逃脱余且的网,灵在哪里? 七十二次预知祸福,何其智也;不知避免剖肚刳肠,智安在耶? 可知世上一切灵物皆有局限性,灵到顶了,也有失灵之时;一切智都皆有局限性,智到顶了,也有不智之举。 灵智终归是靠不住的。 智士一人战胜傻瓜十个。 智到顶了,能敌百人。 一旦万众一心要他的命,他就完蛋了。 野塘的鱼不怕网,只怕鹈鹕。 鹈鹕长嘴大喙(读会),就是塘鹅,俗称淘河,成群飞来,搅浑塘水,见鱼便吞,能吃光一塘鱼,包括灵鱼智鱼,所以鱼怕。 人,抛却小知方能找到大知,改掉伪善方能走向真善。 求知识,做善事,皆是枉然。 婴儿生下地,不须老师教,日久自会说话,因为养育在语言的环境,会说话,乃自然。” 惠施先生笑庄子:“你谈的全无用!”庄子说:“懂得什么是无用了,才好跟你讨论什么是有用。 世界够宽阔了吧? 可是你站在那里,一平方尺的地面尽够用了。 这一平方尺以外的地面,对你而言,完全无用。 既然无用,就挖掉吧。 众人围着你,向地下直挖,挖到黄泉为止。 无用的土搬走,只剩你那有用的一平方,还有没有用?” 惠施说:“没有用啦。” 庄子说:“那么,无用之用,明摆着的。” 庄子说:“有人逍遥惯了,要他拘束,办得到吗? 有人拘束惯了,要他逍遥,办得到吗? 事涉性情,不能勉强,何妨各行其志。 一心一意追求自我流放,一言一行表现避世独立,噫,没有最明澈的智慧,没有最深厚的德养,做得出来吗? 哪怕天垮下来了,哪怕火追上来了,他也不肯回头,小公务员,他曾经是,可现在不是了。 时移了,事变了,从长官到国王,休想在他头上指手划脚了。 所以说呢,逍遥的至人,一去不回头,享有不受外物拘束的自由。” 庄子说:“厚古薄今,言必称尧舜,读书人的通病。 如果用远古氏族酋长的价值标准衡量当今战国时代,恐怕我们都成了邪[讠皮](读必)的坏蛋,至人绝无读书人的通病,他逍遥于今世而不标新立异,顺从于今人而不迷失自己。 厚古薄今的说教,我们不要去学舌。 他们讲他们的,我们听着便是,莫把他们作为批判对象。” 庄子说:“视觉畅通无阻曰明。 听觉畅通无阻曰聪。 嗅觉畅通无阻曰颤。 味觉畅通无阻曰甘。 心窍畅通无阻曰智。 悟性畅通无阻曰德,就是心得。 凡是通道,包括街道、车道、河道、航道、隧道、栈道、管道,乃至妙道,都不能不畅通。 举例说,肠道不畅通,就会肠梗阻。 肠梗阻不治,就会肠扭转,俗呼绞肠痧。 肠扭转疼痛要命,就会引起多种并发症,危害健康,肠道是这样,其他的道可以想见了。 凡是生物,有知觉的生物,包括鸟兽虫鱼以及草木,都得赖呼吸以生长。 生长状况不佳,怪你自己,怪不得天。 天给你周身凿通了孔道,让你日夜呼吸不癃闭,是你自己放纵七情六欲,偏要壅塞孔窍,堵死了人与大自然交流的通道!细胞两两之间留有空隙,才好繁殖。 胎胞与母体子宫内膜之间留有空隙,才好生长。 心有空隙,才好发挥想象。 住房狭窄,没有空隙,婆媳挤在一起,就要闹纠纷了。 心窍壅塞,没有空隙,丧失了想象力的综合作用,眼耳鼻这六窍就不可能互相配合,必然造成判断上的错乱。 七情六欲塞满我们心间,烦苦不堪,所以我们听见了丛林的呼唤,群山的呼唤,大自然的呼唤。” 庄子说:“德行传得很远,因为贪求名声。 名声叫得很响,因为热爱曝光。 计谋出得很诡,因为面临危急。 智慧用得很滥,因为竞争需要。 堡垒筑得很牢,因为害怕失守。 公事办得很妥,因为俯顺舆情。” 庄子说:“春雨及时,草木暴长,田野翠绿生机旺。 感谢雨水,感谢阳光,感谢土壤,小草在歌唱。 接着是铧犁田,接着是锄挖土,农夫春耕忙。 多数小草被推翻,头朝下,脚朝上,一株株的倒竖蜻蜓状。 小草纳闷,问苍天搞些啥名堂?” 庄子说:“身心宁静,可以疗养疾病,可以冷却火爆爆的激情。 按摩眉眼,可以消减衰颜。 不过这些都是身心疲劳的俗人的爱好,身心闲散的人从不过问。 圣人垂教,唤醒百姓,神人从不过问。 贤士立法,整顿社会,圣人从不过问。 官员办公,雷厉风行,贤士从不过问。 小民投机,步步紧跟,官员从不过问。 自上而下,社会分为若干阶层,各做各的事情,天下安定。” 庄子说:“又一个宋国人的笑话。 话说国都东门,名叫演门,演门大街有个小贩,孝敬父母,街坊知名。 父母双双病死,小贩哀恸,日日号泣,人都哭脱形了。 哭唱的内容如歌如诗,音乐性强,闻者落泪。 居民组长汇报上去,官方喜奖,赏赐小贩爵位,任命为孝义督导员,到处作报告。 全城小贩向他学习,巴不得父母死。 父母一时死不了的就去协助别人哭丧。 短短几年,统计数字令人鼓舞,全国小贩哭死了百分之五十,其他阶层哭死了的尚未统计出来。” 庄子说:“也有那些鄙弃官爵的人,当然,都是古代傻瓜。 尧爷爷,古代的好帝王,年龄已高,想退休了,派人去请隐士许由,准备当面把帝位传给他。 许由来了,当面拒绝,随即逃亡天涯。 成汤灭了暴君夏桀,做了商朝第一个国王,晚年要把王位传给隐士务光。 务光觉得这是耻辱,当面吼骂起来,随即躲入深山老林,不敢进城。 隐士纪它听说务光跑了,怕那肮脏王冠轮到自己头上,赶快率领学生出城,躲到[上穴下款](读款)河畔。 当地有侯爷送食品来慰问,怕他跳河。 三年后有隐士申徒狄抗议成汤用王冠糟蹋人,同时表示支持纪它,真的跳河死了。” 庄子说:“苟笼是渔具,放置在水中,目的是捕鱼。 鱼捕到了,何必念念不忘苟笼呢? 圈套是猎具,放置在洞外,目的是捕兔。 兔捕到了,何必念念不忘圈套呢? 语言是工具,放置在嘴边,目的是表达意思。 意思表达了,你也理解了,何必念念不忘我的原话呢? 天啊,我到哪里去找一个忘言的人来对话呀!这么多读书人,到底还有没有得意忘言的人,不搬教条的人,不抠字眼的人,不把工具当作目的的人?”

寓言

在下庄周著这一部《庄子》,要说的话都在书中说了。 这里仅就本书文体说明三点,也就是给读者交底吧,免得阅读致误。 第一点是寓言占了百分之九十的篇幅。 第二点是重言(寓言里面大部份是重言)占了百分之七十的篇幅。 第三点是卮言满纸,任其自然。 寓言占了百分之九十的篇幅。 所谓寓言,借他人的嘴,说自己的话,涉嫌编造故事,读者不必一一落实,姑妄听之可也。 谁都晓得,父亲不宜给儿子做媒。 父亲跑去向女子吹嘘自己的儿子,会招人怀疑,不如拜托媒婆去吹嘘吧。 本来嘛,儿子总是自己的聪明,观念总是自己的正确。 同自己保持一致的就赞赏,同自己分道扬镳的就排斥;跟自己走的就予以肯定,另辟蹊径的就予以否定。 这些都是人类的弱点,奈何不得啊。 我在书中借他人的嘴说自己的话,涉嫌编造故事,这不能责怪我,应该责怪人类的弱点。 尚祈读者鉴谅。 重言占了百分之七十的篇幅。 所谓重言,重复古代圣贤讲过的话,推销我的货色,也就是挂羊头卖狗肉,利用古人做招牌。 说得好听些,旧瓮装新酒,免得挑起争议,因为现代读者厚古薄今,崇拜老前辈嘛。 其实呢,有些老前辈,比我辈先生,但缺乏相应的纵横驰骋的见识和始终贯彻的学说,不宜做我辈的先生,缺乏见识和学说以开导后生,岂止做先生不宜,做人也尚未入门呢。 如此老前辈,前在哪里,一件老古董罢了。 卮言满纸,任其自然。 所谓卮言,支离破碎的片语和断章,连缀成篇,随意跳跃,不讲究科学的结构,但任其行云流水般的自然而已。 游戏笔墨,散漫演绎,消遣岁月,不想立言垂训后世。 不想立言,言了也就等于不言。 不言,万物自然齐一,是非自然等同。 万物齐一,是非等同,本来就是很自然的。 人去多嘴,反而不自然了,齐一的也不齐一了,等同的也不等同了。 人去论证万物的齐一和是非的等同,那是帮倒忙,愈证愈夹缠,恐怕会得出否定的结论,所以我鄙弃科学的论证。 我给读者满纸卮言,言了等于不言。 读者其谅我乎? 言了等于不言。 人若达至了这样的境界,哪怕他天天谈话,也不能说他多嘴。 相反的是那些满腹是非长短的人,哪怕他天天不谈话,也不能说他不多嘴。 有些人自来就有可肯定的正面,有些人自来就有可否定的负面。 有些人自来就是那样,有些人自来就不那样。 那个人为什么是那样? 不为什么,自来就是那样。 这个人为什么不那样? 不为什么,自来就不那样。 那个人为什么有正面可肯定? 不为什么,自来就有正面可肯定。 这个人为什么有负面可否定? 不为什么,自来就有负面可否定。 万物自来就有存在的形态,万物自来就有存在的理由。 没有任何东西没有存在的形态,没有任何东西没有存在的理由。 现实如此,奈何不得。 不写满纸卮言,任其自然,还有什么违反自然的著作能经得起悠悠岁月的考验!问我什么是自然吗? 一切生物皆由有机分子组合而成。 组合形态不同,物种也就不同。 组合形态演变,物种也就跟着演变。 演变程序一一衔接成一圆环,找不到起点,找不到终点,无是非可言,无得失可言。 人类以及种种生物都栖息在圆环上面,生生死死,转永恒的圈圈。 这便是《齐物论》篇内我设想的巨型圆环,无以名之,名之曰天然,也就是自然。 我著这部《庄子》,不但文体任其自然,思想同样任其自然。 我不站你们的所谓立场,我悬浮在圆环中间,对万物一视同仁,对是非等量齐观。 有一次,惠子同庄子讨论智力的运用。 庄子说:“孔子六十大寿发现自己思想转变已达六十次之多了。 当初肯定的,后来否定了。 五十九年来反复批判的所谓邪说,很可能正是现在坚持的所谓真理。” 惠子说:“孔子苦心运用智力嘛。” 庄子说:“苦心运用智力,那是青年孔子。 后来他老人家转变了,你却不谈。 听听他后来是怎样说的:‘天赋才能,非关勤奋。 找回心灵,二度人生。 ’此话哪还有苦心用智的影子!你恐怕说的是你自己吧。 你做相爷,运用智力,演说比唱歌更好听,训话比立法更周密。 开口权利,闭口义务,爱憎何等的分明,是非何等的清晰,不过使人口服而已,口服而已。 你得使人心服,思想不再抵触,方能恢复社会安定。 算了吧,算了吧。 比起孔子,不知道你怎样,反正我差得远!”曾参先生,后人尊称曾子,鲁国人,孔子的好学生,家贫,是个孝子样板。 每日三次自我检查,可见他对自己要求很严。 后来毕业做官,仍然不失寒士本色。 有一次与同僚讨论工资待遇,那位同僚发牢骚说月薪太低。 曾子说:“我两次入政界,心境迥然不同,讲给你听听吧。 初入政界,为了供养双亲,月薪三釜米,赶快背回家,心头好快乐。 双亲逝世,丁忧辞职。 守墓三年期满,再入政界,我升官了,月薪涨到三千钟米,领到手,只想哭。 啊,还我的三釜米吧!还我的三釜米吧!”那位同僚也是孔子的学生,听了不舒服,便去问孔子:“曾参那样的人,从政为了养亲,只孝不忠,罪够重了,重到布告牌无处可挂了。 我能这样说吗?” 孔子说:“既然向你讲了,他便自己挂了。 真有重罪,无处可挂,他就该恐惧,怎么会悲痛!曾参那样的人,境界高尚,我了解他。 三釜米不过是三只蚊子飞过眼前,三千钟米也不过是三只麻雀飞过眼前,他才不放在心上呢。” 颜偃,又名子游,先学道于南郭子綦,听讲天籁,从山林的风声感悟到自然的神秘,后学道于东郭子綦,辞师返乡。 乡下实践九年,回城谢师,禀报心得,说:“自从聆听了先生的指教,在下受益良多。 请容许我逐年的禀报吧。 一年而野,洗净了身上的文明,回归朴实。 二年而从,扫除了心中的成见,顺随大众。 三年而通,克服了眼界的局限,悟得事理。 四年而物,放弃了人格的矜持,认同万物。 五年而来,打开了灵感的窗口,招来信息。 六年而接纳鬼神,突破两界隔阂。 七年而圆满自足,绝对一无所待。 八年而跃入永恒,忘却生死差别。 九年而大妙,不可言说。” 人生在世,追求有为,找死罢了。 拼自家的小命,跑公家的大事,这是你真实的死亡原因。 想当初你活着,只需一口阳气,不要任何原因。 这就是说,只需无为,就能活着,多轻松啊。 你有为,累死了,值得吗? 请回答我,活着好呢? 还是死了好呢? 星象变动在高天,人类居住在大地,我去哪里找答案呢,天上? 人间? 死往何处去,这都不晓得,能说没有命运吗? 生从何处来,这都不晓得,能说真有命运吗? 那么多人看见哟,能说没有鬼吗? 物证又在哪里呢,能说真有鬼吗? 阳光下看自己的阴影,那是你的本影。 本影周廓有窄窄的一带。 若暗若明,半阴半阳,那便是半影了,名叫罔两。 本影是你的随身仆人。 你动,本影跟着你动。 半影又是本影的随身仆人。 本影动,半影跟着本影动。 一个受制于一个,好比社会人际关系,很象生物界的食物链条,亦如官场。 半影说:“我的主人本影,你一会低头一会仰脸,一会绾髻一会披发,一会坐一会站,一会走一会停,为啥哟?” 本影说:“半影啊,你别不耐烦。 潇潇洒洒本无心,跟着我的主人罢了,你何必追问我哟!我晓得自己在动,不明白为啥要动。 主人若是蝉,我便是蝉壳。 主人若是蛇,我便是蛇皮。 蝉壳不是蝉,蛇皮不是蛇,似是而非哟。 灯亮了,日出了,我蠢动。 天阴了,日落了,我失踪。 你当我能独立,我想怎样便怎样吗? 你当我主人能独立,他想怎样便怎样吗,他和我一样的处在有待状态,我和他都是有待者呀。 何况你,半影啊。 依附着有待者,又何必不耐烦。 你追问我,我敢追问他吗? 他来了,我跟着来。 他去了,我跟着去。 他徘徊我,我跟着徘徊。 他和我都是可怜的徘徊虫,我们有啥资格追问动因,动因的动因,动因的动因的动因,一直到那第一动因?” 本影的主人是你的身躯。 身躯的主人是你的心灵。 心灵也不是独立的,也有主人,那就是外界的召唤。 外界每一召唤又受制于另一不可知的动因。 一个受制于一个,可以推演到无穷。 这链条终端的第一动因,你永远不可知,本影和半影又怎弄得明白呀。 阳居先生,就是杨朱,尊称杨子,魏国人,大学者。 杨朱创派,反对儒墨两家。 儒家鼓吹仁义,杨朱认为那是侵犯生命。 墨家提倡博爱,杨朱认为那是牺牲自己。 杨朱主张尊重生命,珍惜自己,而又拒绝道家的无为主义。 杨朱讲学,从鲁国南行,到楚国沛城,求见无为主义大师老聃。 老聃即将西游秦国,约杨朱明日在沛城西郊见面。 杨朱提前来到西郊驿馆,住宿一夜,早晨冒风雪去河桥,拦路拜见老聃。 老聃站在路中,仰天叹息,说:“从前觉得你不错,听得进我的话。 现在呢,唉,一副不堪教育的样子哟!”杨朱无话可答,请老聃到驿馆再说。 老聃跟着来到驿馆,住进房间,杨朱托盘端来脸盆、漱杯、面中、发梳,到门口先脱鞋,双膝跪行进去,放下盥洗用具,说:“刚才学生本想请老师批评得具体些,又见老师忙着赶路,所以不敢开口。 现在见老师呼吸匀调了,敢请谈谈学生错在哪里。” 老聃说:“翻白眼望青天,你目中无人啊,跟你相处,谁能自在!真正清白的人总觉得自己不干净,真正高尚的人总觉得自己不像样,他们不会自我感觉良好。” 杨朱惭愧脸红,说:“牢记在心了。” 杨朱退下,痛责自己,当即改掉傲气。 想起昨天大模大样跨入驿馆客厅,旅客纷纷起立恭迎,馆主亲手铺设座席,主妇亲手捧上盥洗用具,旅客不敢和他同席,都靠边坐,烤火的不敢陪他烤,让他烤霸王火。 当时他以为尊敬大学者就应该如此,竟未想到这是傲气在作怪呢。 现在革面洗心,且去客厅看看反应。 果然,那些旅客不再把他当作大学者了,敢和他平起平坐了,甚至同他争贵宾席。 他很快乐,略感悲哀,心情可复杂呢。

让王

尧爷爷让王位给许由,许由感到太可怕了,携家逃亡。 尧又让给子州支父,也是隐士。 子州支父说:‘要我当,也当得来。 可是我害了忧郁症,正在治病呢,没空治天下。” 王位最贵重,如果有害于健康,便一钱不值。 至于别的种种身外之物,在隐士眼里,半钱也不值。 好国王选那些不弄权不惹事的隐士来接班,奈何隐士多病,这就难啦。 尧爷爷最后让王位给舜,一位贤臣。 舜爷爷到晚年也想起子州支父,要让给他。 他还是那句老话:“我害了忧郁症,正在治病呢,没空治天下。” 这病可长呢,害了数十年。 登上王位坐天下,俗士看来,不花一钱就购进了最贵重的最豪华的一套国具,子子孙孙永远享受,何乐不为。 在隐士眼里,健康比王位更贵重,他不交换。 隐士有道,不同俗士,以此。 舜爷爷只好让王位给善卷,也是隐士。 善卷吃惊,当面叫喊:“我独立在宇宙之中,冬披皮毛,夏穿葛麻,要你王袍做啥!春耕播种,我有机会劳动劳动,哪像你呆坐没用!秋收储粮,我有闲暇营养营养,哪像你昼夜瞎忙!太阳出山我起床,太阳落山我睡觉,地广天高,何处不逍遥!心满意足,哪来你的那些烦恼!进宫去弄权,给天下惹事,对我有啥好!你太不了解我,既可悲,又可笑!”善卷谢绝王位,随即入深山,云深不知处。 舜爷爷又想起一位耕友,家住在历山石户村,世代务农,昔年与舜同耕,互让田边地角,传为美谈。 舜派使者去请他来接班。 他说:“俺那舜哥背脊都累驼啦,使不完的劲哟!”话中流露出讽刺的意思,指舜用力不用德呢。 这位昔年耕友怕舜找上门来,只好搬家。 农具他背负,炊具妻头顶,拖儿带女,逃亡海外,永别了石户村。 亶父是周文王的祖父,周民族的首领,后世尊称太王,又称古公。 商朝晚期,太王亶父割据关中平原西陲,率族众住邠城,经营农牧。 邠城北邻狄族,常来侵犯。 太王亶父献裘皮献丝帛,狄族头人拒收。 献狗马,又拒收。 献珠玉,仍拒收。 原来他们要的是领土啊。 太王亶父召族臣宣布说:“狄族的老伯伯,狄族的老大哥,是我们的邻居。 打起仗来,杀邻居的儿子,杀邻居的弟弟,我不忍心!在座各位都是我的族臣,侍候我多年了,谢谢你们。 从今以后,你们就留在这片土地上,好好生活。 给周族做臣,给狄族做臣,没有两样,不存在卖族不卖族的问题。 土地养活人类,凡是人,都养活,不管哪个民族。 这个道理,我懂!为了保住养活人的土地,而去屠杀土地养活的人,我决不干!”第二天早晨,亶父拄杖离开邠城。 族臣族众纷纷追随,马车牛车络绎上路,南去歧山下,开辟根据地,继续经营农牧,后来建立国家。 太王亶父如此尊重生命,难得的好首领!人能尊重生命,富了贵了就不会图享受而戕身害体,贫了贱了也不会贪利益而累死累活。 现在那些官做大了的级爬高了的,不但不尊重百姓的生命,也不尊重自己的生命,一见好处便上,哪怕坐牢杀头。 假清醒的真昏虫呀!越国宫廷,为争王位,三世国王一个接一个的被杀。 王位的合法继承人,人称王子搜,怕坐血污的王位,乃秘密逃往南山,躲入采掘丹砂的矿井。 越国无主,满朝忧惧,全国惊惶,到处在搜。 百姓听说搜王子,于是叫成王子搜,真名反而失传了。 不久,查明躲在丹砂矿井,搜查队员轮番喊话,王子不出。 武将又去哭唤,文臣又去晓以大义,仍然不出。 最后采纳治鼠妙法,燃艾烟熏,才熏出来。 众人围上去,拖他登王车。 他手拉绥绳登车时,仰天呼喊:“父王啊!父王啊!你在天的英魂不能饶了我吗?” 王子搜并非害怕当国王,怕的是当国王不得好死。 为国捐躯,说来好听,可他不干。 正因为他尊重生命,越国上下非要他当国王不可。 韩魏两国领土毗邻,划国界有争议,都想多占一点边边角角,互不退让,动辄武装冲突。 韩僖王知道自己国力弱,每次冲突总是自己吃亏,为此忧心忡忡,派人去驿馆请贤士子华来商量。 这位贤士姓子名华,尊称子华子,信仰贵生主义,尊重生命。 子华子有言:“保全生命为上策。 消耗生命是中策。 死乃下策。 被迫偷生下下策。” 子华子进宫来,见韩僖王病恹恹的,晓得他又害了国界症,便说:“假设现在天帝投下金牌一版,牌上镌刻着文字,共三句话:‘左手拾牌右手斩。 右手拾牌左手斩。 拾牌的人坐天下。 此令!’这版金牌正好落在你的面前,你拾不拾,国王?” 韩僖王说:“寡人决不拾哟。” 子华子说:“不拾就好,由此可见,你看重天下,更看重两手。 两手比天下更重哟,对吧。 两手比天下重,而全身又比两手重,是不是呢。 至于小小韩国,比天下轻多了。 现在你要争的那点边角领土,又比韩国轻多了。 从重到轻排排队吧。 全身,两手,天下,韩国,边角领土,有五个量级。 你为了最最轻量级的边角领土,弄得病恹恹的,愁瘦了最最重量级的全身,摧残了生命。 太值不得啦!”韩僖王说:“妙!妙!这几天好些人跑来劝说寡人,我还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妙语呢。” 子华子真懂得价值的轻重啊。 鲁国隐士颜阖,廉洁自守,又有才能,就是不愿富贵。 国王听说他有才能,懂得治国之道,想拉他入政界,便派使臣送礼金去,算是先打招呼。 使臣在一条破烂小巷内找到颜家院子,入门遇见一个男子,麻布衣裳,正在饲牛,不晓得这就是颜阖。 颜阖出牛棚来接待使臣,表情淡漠。 使臣问:“颜阖家住这里吗?” 颜阖答:“住这里。 就是我。” 使臣捧上礼金,说是国王的一点小意思。 颜阖拱手不接,说:“同姓同名的多。 恐怕发生误会,害得使臣受罚。 不如查问清楚再来。” 使臣想想也是,连说抱歉,回宫去了。 再三查问,确信无误,踅回颜家院子。 可是人不见了。 许多人憎恶富贵,只因为爬不上去。 颜阖憎恶富贵,是因为他尊重生命。 颜阖是真憎恶。 颜阖懂得治国之道,这是事实。 国王想拉他入政界,并非毫无道理。 但是,颜阖信仰贵生主义,修贵生主义之道而有得,其精华是用来治自身的。 治好自身,还有剩余,兼有兴趣,用去治家治国。 其糟粕留给别人拿去治天下吧。 这样看来,帝王的功业,对圣人而言,仅属业余爱好,可有可无,绝对的无助于养生保命。 当今那些世俗君子,溷迹官场,往往急于进取,不惜轻生玩命,还美其名曰舍己曰捐躯,岂不可悲!圣人做事情,先得弄清楚,付出的是啥,取得的是啥,做得做不得。 宝珠打麻雀,为啥招人笑? 付出的太重,取得的太轻,价值轻重颠倒了嘛。 生命重于宝珠,难道不该尊重? 郑国的列御寇先生,尊称列子,修道养德不做官,所以贫穷,面有饥色,又不申请补助。 旁边人看不惯,去给郑相子阳先生提意见说:“列御寇该算是有道的学者吧,托相爷的福荫,留居郑国,穷得那副惨样,莫不是相爷不关怀学者吧?” 子阳当即吩咐官员送小米去。 小米送到家中,列子接待官员,再三拱手拒绝。 官员没法,一袋小米又提回粮车上。 申请补助的读书人还有好几家,不愁送不脱。 官员驾车走了。 列子掩门入室,继续著书。 他的太太扑上来,杏眼圆瞋,捶胸叫骂:“人家都说俺嫁个有道的学者,娘儿母子可享福啦。 谁指望俺一家子饿得黄皮寡瘦的哟!上头有大老官给你送口粮来,你倒稳起不要。 命贱呀!活该呀!”列子笑太太见识短,说:“郑相爷还不是听人说我家穷嘛,你当他真了解我吗。 旁边人一句话,他就送小米来,何尝调查过呢。 说不定以后旁边人又一句话,他就惩办我,同样不调查。 所以我说,太太,咱们不能要哟。” 后来,下面造反,杀了郑相子阳。 造反派按补助的名册揪相爷的走狗,没有列子。 结局是这样,列子想不到,感到后怕呢。 吴国大军攻入楚国,打到郢城,这是国都。 楚昭王从郢城撤退,丢了国都,北逃郑国。 郢城屠宰场有个宰羊匠,名悦,人呼屠羊悦,碰巧跟随楚昭王逃难,一路顺手牵羊宰了,侍候楚昭王,亦如平日在郢城屠宰场侍候一般顾客那样。 屠羊悦有羊宰就快活,没羊宰就不悦。 末路宰羊,侍候国王,不觉得亡国有什么痛苦,也不感到从龙有什么荣幸。 后来吴国撤军,楚昭王回楚国,驾返郢城,摆庆功宴,宣布凡是跟着他跑过一趟的皆是功臣,有赏。 文武官员从成的都赏了,轮到屠羊悦。 众官员鼓掌,感谢他为龙体的营养做出了辉煌的贡献,叫他快出来领赏钱。 屠羊悦出来,对楚昭王说:“大王丢了楚国郢城,我也失了宰羊职业。 大王驾返楚国郢城,我也恢复宰羊职业。 我的地位和待遇全都恢复了,还领赏钱做啥!”楚昭王说:“你就勉强收下吧。” 屠羊悦说:“大王丢了郢城,罪不在我,我不敢请求处罚。 大王驾返郢城,功不在我,我不敢冒领赏钱。” 楚昭王说:“那就公开表彰吧。” 屠羊悦说:“按楚国的惩奖条例,立大功,受重赏,才够条件公开表彰。 论智力我不足以安邦定国,论勇气我不足以杀敌御寇。 吴国敌军攻破郢城那天,我吓坏了,溜出北门,根本不是有心追随大王,当然更谈不上爱国主义。 大王不顾惩奖条例,现在要公开表彰我,就我所知,世界上还没有这样的先例哟。” 楚昭王感动了,吩咐站在一旁的大将军子綦,说:“这个屠羊悦,地位那样低,见识这样高,真是难得。 不公开表彰也行,给他三公级的名誉和万钟米的年薪吧。 按我的意思起草文件,以你的名义传达执行。” 屠羊悦在阶下抗声说:“三公级的地位,我晓得比屠宰场阔多了。 万钟米的待遇,我晓得比刀血钱肥多了。 不过请慢,我怎能贪求地位和待遇,连累咱们国王蒙上滥赏的恶名呀!在下承担不起,请放我回屠宰场吧。” 就这样,屠羊悦回绝了任何恩赏。 鲁国的隐士原宪,孔子的学生,家贫。 孔子劝他做官,他不肯。 他家的院墙已倒塌,仅剩土屋一间。 上无片瓦,覆盖青草,没钱卖麦秸来盖屋。 笆笆门借桑树做门轴,推门叽咕响,屋内隔成二室,夫妻各住一室。 北墙嵌破瓮,瓮口做窗口。 天气冷了,窗口塞入破袄,挡西北风。 就在这间上漏下湿的土屋内,原宪安坐,弹琴唱歌。 鲁国的显士子贡,也是孔子的学生,家富。 孔子夸他口才好,会经商。 这天他穿紫袄,罩白袍,驾肥马,乘高车,来看望老同学原宪。 小巷窄,马车进不去。 子贡跳下车,大声喧哗,呼唤原宪。 原宪戴起桦皮帽,[革及]起草拖鞋,拄杖出门迎客。 子贡嘻嘻笑,问:“老兄怎么一副病态?” 原宪顶撞说:“在下听说,无财产谓之贫,学道理不实践谓之病态。 现今我这样子,是贫,不是病态哟。” 子贡收敛盛气,面有愧色,不知说什么好。 原宪笑笑说:“做表现为了迎合潮流,交朋友为了发展党羽,求学识为了侍候别人,办教育为了养肥自己,谈仁义为了掩盖罪恶,炫车马为了矜夸得意,这一套我也会的,良心不允许罢了。” 鲁国的寒士曾参,也是孔子的学生,家贫。 在鲁国当过官,后来卫国修道养德,重温早年的艰苦生活。 冬天他穿麻絮长袄,没有一件像样的罩袍。 没有罩袍,等于退出绅士阶级。 脸部冷起冻疮,瘃肿泛红。 自己去打柴挑水,手脚磨起趼皮。 春荒断粮,三天不生火。 囊空无钱,十年不添衣。 帽子戴歪了,扳正吧,系绳却扯断了。 衣领敞开了,拉拢吧,腕肘却露出了。 麻鞋缩水了,硬提吧,后跟却挣裂了。 就这样[革及]着鞋踏拍子,高歌《商颂》,声满天地,如撞铜钟,如敲石磐,宏亮而清脆,听了惊心动魄。 那凛凛的正气啊,天子不敢命令他跪下来,国王不敢聘任他当顾问。 原宪和曾参的故事告诉我们,养志自尊的人忘却健身,洁身自爱的人忘却营利,修道养德的人忘却用智。 孔子对学生颜回说:“颜回啦!家贫地位低,为啥不当官?” 颜回回答说:“不愿意当官。 城外有农田五十亩,天天吃午饭,够了。 城内有桑麻园十亩,年年穿丝麻,够了。 家中有琴一张,弦歌自娱,够了。 心头有老师传授的道理,优游自乐,够了。 啥都够了,不愿意当官了。” 孔子冷静下来,反省自己,感慨说:“你的想法真好,真好!我相信,知足的人不悬念于利禄,自得的人不恐慌于失败,养德的人不惭愧于低位。 这三句格言我背得烂熟,就是做不到。 看见你做到了,我深受教益呢。” 颜回短命,至命不悔。 魏国的公子牟,有领地在河北中山国,人称中山公子牟。 身为贵族,欣赏庄子为人,公子牟抛弃荣华富贵,漂泊江湖。 为时既久,难堪寂寞,乃去请教魏国的詹先生,一位贵生主义的学者。 公子牟说:“身漂泊在江湖之上,心徘徊在宫阙之下,我该怎么办啊?” 詹先生说:“请尊重生命吧。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 有这个前提,回头看名利,轻若微尘。” 公子牟说:“道理我也晓得,可就是把握不住自己呀。” 詹先生说:“把握不住,必然放纵,胡思乱想跑野马,岂不徒劳精神,伤害你自己? 把握不住,已经一度受伤,又强迫自己不要放纵,那就是二度受伤了。 二度受伤,反复折腾自己,生命得不到应有的尊重,长寿显然不可能了。” 公子牟这样的大国王孙,抛弃了与生俱来的荣华富贵,跑去隐居,浪迹江湖,栖身窑洞,比起那些布衣草鞋穿惯了的寒士,当然困难得多。 大道遥迢,对他说来,路还远呢。 不过我们也得承认,他确有清高的意向,这也算是难能可贵的吧。 孔子应聘去楚国从政,带一班随员学生离开鲁国,向西南旅行,晓行夜宿八九天,经过陈蔡两国交界地,被民兵误认为强盗团伙,困在荒村,陷入绝境,断炊七昼夜,快饿死了。 第八日晨,被准许生火,熬一锅野菜汤,不见一颗米,大家分着喝。 孔子脸色疲惫,还在屋内弹琴唱歌。 颜回蹲在门外拣择野菜,低头不语。 子路和子贡在那里闲聊。 子路说:“这些年跟老师保镖,可倒霉啦。 在咱们鲁国,受国王冷遇,他不得不辞职,一走了之。 到宋国去传授古礼,官方不给课堂,只好在树下演。 古礼一演完,官方叫人把树砍了。 又到卫国演说,被官方驱逐出境。 停过车的地方都被铲了地皮,说那上面有老师的脚印,所谓劣迹。 后来又去殷墟,去周都,求职不得,讨乞回家。 现今又被围困在陈蔡两国的交界地,喝野菜汤。 这些年来,杀老师未遂的刺客,被我擒拿,押送官府,无罪释放,好几起了。 还有更气人的,什么混帐东西都有权来抓人,敢把老师捆起!”子贡说:“听,还在弹唱。 所谓君子,脸皮就该这样厚吗!颜回老兄,你也太君子啦!”颜回赌气不理睬,到屋内去告诉孔子。 孔子推开琴,叹息说:“这两个小人哟!叫他们来,听我训话。” 子路和子贡进屋来。 子路说:“这还不算山穷水尽了吗,老师?” 孔子说:“你这叫什么话!君子有道,坚定地走下去,便是通,便是达。 动摇了,不走了,才算穷,才算尽。 孔丘我,你们的老师,生逢乱世,抱负仁义理想,横遭迫害,仍不动摇,能说我已山穷水尽了吗!所以,考虑今后该怎样走下去,绝不意味着道路已穷尽。 危险逼到面前来,也不要丢脸丧德。 严寒来了,打霜下雪万木凋了,我们才发现松柏的健茂。 陈蔡绝境,在我看来,算有幸吧。” 训话完毕,孔子继续弹琴唱歌,神态潇洒。 子路振奋,操起矛杆子,来一段武舞,杀声震耳。 子贡拍额头,连声说:“天啊天,原谅我不知道你的高吧。 地啊地,原谅我不知道你的厚吧。” 道家先辈人士,与孔子相比较,有些不同。 不同之处就是他们山穷水尽也好,四通八达也好,同样快乐。 他们快乐,与穷通没关系,既非乐于穷,亦非乐于通,他们修道养德,抱负道德理想,视穷通为人生道路上的寒暑雨晴,很正常的循环现象,不放在心上。 这就是为什么不愿意即王位的许由,遁迹箕山,洗耳颍河,自得其乐。 这就是为什么代理过周天子的共伯,被废黜后,隐居共山,处之泰然。 舜爷爷到晚年让王位给子州支父,给善卷,给石户村一位农夫,三让让不脱手,急得团团转。 于是有第四让,让给一位邶国友人,名叫无择。 无择感到意外,心想:“怪哉!这位大老官,出身泥脚杆,不安心做庄稼,跑去投靠尧帝,讨好卖乖。 讨了卖了,意犹未足,还想把他受过的污辱转嫁给我受!在他眼里,我也是个讨好卖乖的人。 天啊,羞死我啦!羞死我啦!”蒙面大哭,没脸见人。 跑出门去,河边找到一处清花亮色的深潭,一头栽下去,自沉而死。 夏朝未年,暴君桀王统治黄河下游,国势危,天下乱。 商民族领袖成汤趁机会扩张领土,割据黄河中游,秣马砺兵,准备推翻桀王。 臣弑君,下犯上,还须社会贤达支持,才好名正言顺。 所以成汤扯旗造反以前,恭请著名隐士卞随先生前来商量军政大计。 卞随说:“造反我外行。 不要找我吧。” 成汤问:“谁内行?” 卞随说:“不了解。” 成汤又请务光先生,也是著名隐士,前来商量军政大计。 务光说:“不要找我吧。 造反我外行。” 成汤问:“谁内行?” 务光说:“不了解。” 成汤说:“有个小臣,姓伊,现任尹官,跑腿的,从前是有莘氏族的家奴,擅长烹调,你也认识。 这个伊尹,你觉得怎样?” 务光说:“能力强,脸皮厚,所谓任劳任怨。 其他方面我不了解。” 成汤礼送这两位社会贤达回山去,然后提拔久经考验的伊尹任军师,同他商量讨伐桀王,夺取天下。 天下转手,赶跑桀王,建立商朝。 这就是儒家赞美的成汤革命。 成汤知道百姓不会驯服,提出让王位给卞随,利用他来收买民心,演傀儡戏。 卞随拒绝,说:“大老官你讨伐桀王,找我商量,显然认为我也是贼。 打垮桀王,你又要让王位给我,显然认为我也贪赃。 生逢乱世,我已不幸,而你,一个不道德的贼人,还要把受够了的污辱转嫁给我受!我受不了啦!再也受不了啦!”于是跑到稠河,投水自沉而死。 成汤又提出让王位给务光,说:“智士筹谋,武士执行,仁士掌权,这样才合乎自古以来的道德传统呀。 难道不该你即位吗,可敬的先生?” 务光拒绝,说:“造反废掉国王,不义!打仗屠杀人民,不仁!士兵冒险牺牲,长官坐享富贵,不廉!我记得格言说过,不干净的俸钱领不得,不道德的国土住不得。 何况是王位,那还坐得吗!这样活下去,我受不了啦!再也受不了啦!”于是跑到卢沟,背负大石,涉水自沉而死。 商朝未年,暴君纣王统治黄河流域,国势危,天下乱。 周民族领袖武王趁机会扩张领土,割据关西平原,秣马砺兵,准备推翻纣王。 臣弑君,下犯上,还须社会贤达支持,才好名正言顺。 所以武王扯旗造反以前,散布信息,招纳各路头面人物,壮大声势。 信息传到辽西的孤竹国,添醋加油,非常动听。 孤竹国有隐士兄弟二人,伯夷和叔齐,听了睡不着。 伯夷说:“那信息也许是真的吧。 关西民风淳朴,很可能出圣人。” 叔齐说:“西方既然有王道乐土了,咱们去投靠吧。 是真是假,总得亲自看看才好评判。” 伯夷叔齐兄弟备足一个月的炒米,向西旅行,渡卢沟,再向南,涉漳河,到首都朝歌城。 入城目睹了病态的繁荣。 那么多官马商车,酒馆妓寮,歌台舞榭,流氓窃贼,令隐士恶心,令寒士哭泣。 溯黄河而西行,混入逃荒的饥民群,直抵函关。 翻山渡涧,绕过边境检查站,进入平原。 所谓王道乐土,同样路有饿浮,而且村村都在点兵,像要公开造反,令人失望。 两千里的跋涉结束于周民族的政治中心,歧山南麓的歧阳镇。 来都来了,回不去了,且往难民收容所报到吧。 住在收容所,伯夷叔齐泄漏了自己的身份。 武王听所长报告说是孤竹国的王子,便派叔叔姬旦,就是周公,前去接见。 周公要他俩代表孤竹国,而不是以隐士的身份,赞助讨伐纣王。 周公宣布双方盟约。 有优待他俩的条款,文曰:“年俸提两级。 官阶授一品。” 盟约文本当场洒浸牛血,埋在盟台底下,以示郑重。 仪式结束,伯夷叔齐瞠目对视,觉得太滑稽,忍不住笑了。 伯夷说:“嘿,这就怪啦!这不是咱们心目中的圣道吗!从前炎帝,那个神农氏族老酋长,治理天下,冬至祭天,夏至祭地,春分祭日,秋分祭月,重视态度虔诚,从不求神赐福,更不会求神保佑造反成功。 炎帝待人,强调老实服管,此外一无所求,更不会村村点兵扰百姓了。 现存体制出了问题,他乐意加以修正,而不是彻底推翻。 现存秩序出了问题,他乐意加以整顿,而不是坚决砸烂。 他不希望别人垮台,自己好夺权。 他不希望别人低劣,自己显能干。 他不希望时来运转,自己飞上天。 现今周家看见商朝国势危了天下乱了,就赶快建设自己的体制,就加紧巩固自己的秩序,想造反,坐江山。 他们崇尚阴谋,贿赂商朝的官员。 他们凭藉刀枪,保住自己的威严。 他们招纳各路头面人物,宰牛结盟,表示说话算数。 他们大做其高姿态,取悦群众。 他们大打其讨伐战,捞获利益。 这是用叛乱取代暴虐哟!”叔齐说:“哥哥,咱们不是听老师讲过吗,从前的读书人,世道好了勇于服务,世道坏了耻于苟安。 现今天下黑暗,哪有王道乐土让咱们去服务哟!周家既然道德衰败,投靠他们,玷污自己,倒不如逃走,保自身清白。” 于是兄弟二人晚上逃出了歧阳镇,穿过关西平原,混出函关,偷渡黄河,到风陵渡,北去首阳山,饿死在山上。 伯夷叔齐这一类人,就算富贵送上门来,也不会伸手去拿的。 品德高尚,行为古怪,不在乎别人怎样说,只爱惜自己的选择,终身不做乱世帮凶,两位隐士的大节,就是这样吧。

盗跖

鲁国的大贤,孔子的朋友,姓展名禽,有贤德事迹留在《论语》书中,深受孔子敬重。 展家的宅院门前,古柳浓荫,所以乡人称展禽为柳下先生。 展禽排行老四,按照伯仲叔季长幼序列,社会上又称他为柳下季先生,也就是四先生。 他的幺弟柳下跖,自幼桀骛不驯,长大投奔山寨,造反为王,废掉展姓,同家族划清界限,取名盗跖,表明以盗为荣,含有挑战意味。 盗跖统率九千兵丁打流寇战,横扫天下,冲击诸侯各国。 齐国最富,受害最重。 盗跖的流寇战一打来,赶跑官军和民兵,接着就推墙壁,捣门户,搜财物,拖牛马,抓少妇和少女,先奸后卖。 盗跖贪得无厌,小金库很可观。 心肠又狠,不但六亲不认,到年终连祖先也不祭祀。 听说盗跖打来了,大国的军队赶快爬上城墙,打保卫战,小国的军队赶快躲入碉堡,作缩头龟。 可怜百姓,坐困家中受苦受难,离乡背井受难受苦,都一样呢。 孔子在鲁国办大学,虽然无官一身轻了,还是觉得匹夫有责,听说盗跖犯境,便去找大贤柳下季谈话,说:“当父亲的总能命令儿子吧。 当哥哥的总能教训弟弟吧。 如果有一天,父亲都不能命令儿子了,哥哥都不能教训弟弟了,那么父子兄弟之间还有什么亲情可言!人伦关系还有什么价值可言!先生,你哪,当代的大贤哟,鲁国的能人哟,幺弟是盗跖,危害天下各国,包括咱们鲁国礼义之邦,而你,居然放纵不管,不去教训教训!老实说,我替你脸红。 这样吧,我代表你去教训他一顿。” 柳下季说:“先生说的也是,当父亲的总能命令儿子吧,当哥哥的总能教训弟弟吧。 如果子不认父,弟不认兄,拒绝听从父兄的命令和教训,怕你再会说,也拿他没法。 俺家那个不肖子弟,唉,那个跖老幺,说到他的为人,可厉害啦!他那心思如喷泉,诡诈无穷。 他那意志如暴风,猛烈可怖。 武艺高强,能把官军打得鸡飞狗跳。 文才雄辩,能把错误说成天经地义。 猫毛抹顺了,他就高兴。 马屁拍反了,他就大怒。 性情急躁,出口伤人,千万去不得,我的好先生!”孔子不信邪,拂袖而去。 于是吩咐收拾行李,喂马备车,颜回坐在前面任驾驶,子贡坐在右边当保镖,启程去见盗跖。 盗跖那时驻扎泰山南麓。 队伍正在休整期间。 午饭打牙祭,弟兄们十人一火,大嚼其炒人肝。 营地油香扑鼻,欢声动地。 孔子下车,子贡紧跟。 岗兵押着他俩去见司令部联络官。 孔子作揖行礼。 联络官抱拳答礼。 孔子说:“在下鲁国孔丘,久闻将军大名。 联络官,拜托啦。” 说完又作揖再行礼。 联络官再抱拳,心头想笑。 联络官进去禀报了。 盗跖听完,大怒,眼瞪寒光,头发差点冲翻帽子,说:“这家伙,不就是鲁国油滑的伪君子,唔,那个孔丘嘛!快去替我警告他,就说:‘你这花言巧语的家伙,胡诌什么文王仁武王义!你头戴替花帽,好像顶着一堆柴,你腰缠死牛革,好像肋骨露出来。 我的奶奶哟,丑得要命呀!你那鸟嘴也不闭闭,放不完的屁!不耕不锄你白吃饭!不织不缝你白穿衣!还要翻响嘴皮,弹奏舌头,提倡这个,反对那个,无故挑起是非,欺哄各国诸侯,煽惑天下书生,让大家迷失方向忘了本!什么子教父啦弟敬兄啦,你搞这一套无非是为了升官发财,说不定还能捞个侯爵呢。 你的罪大,从重从严,该判极刑!马上滚回去!否则宰了你,午餐席上我又添一盘炒孔肝啦!’对,这就是我对他的警告。 快去宣布!”联络官跑步去宣布了。 孔子听完,要求联络官再进去禀报,说:“我刚从柳下季那里来。 请关照令兄的面子,给我一个拜见足下的机会吧。” 联络官再禀报。 盗跖下令:“押他进来。” 孔子碎步小心进去,走近席前又退却几步,表示恭敬。 然后一再的向盗跖作揖行礼。 盗跖还在发怒,两腿叉开站着,瞪眼按剑,恶吼声就像护幼患的母虎:“站近前来,孔丘!顺着说,饶你命,反起说,要你死!”孔子说:“我听人讲,伟人可分三品。 身躯高大,仪容俊美,人人见了敬爱,这是上品。 上知天文,下识地理,各个方面精通,这是中品。 勇猛刚强,敢闯敢干,能带队伍作战,这是下品。 上中下三品占一品,便够资格坐天下了。 将军,这三品你占齐了,中下两品不必说了,单说上品。 将军身高一米九,神采奕奕,满脸红光,丹砂唇,珠贝齿,宏亮的男低音。 如此有魅力,可惜啦可惜,取名曰盗跖。 在下听了也替将军感到遗憾,觉得这个名称没法接受。 将军有心派我听差跑腿,在下请求为将军办外交,南下吴越,北上齐鲁,西到宋卫,再西远抵晋楚,同各国订盟约,推将军做盟长。 然后要求所有盟国援助人力物力,建筑大城市,环城数百里,未来的国者队至于中等城市,户口上万家的,也建数十个吧。 城市有了,各国正式承认将军享有开国资格,堂堂正正称王,同吴王越王齐王鲁王宋王卫王晋王楚王平起平坐,哪点不好!然后将军发表和平宣言,号召各国裁军,国际关系必须排除军事冲突。 于是天下更新,世界大同。 国事弄妥善了,还得料理家事,恢复将军姓氏,收养哥哥弟弟,来年清明节一起上祖坟,以告慰先人的亡灵,以光大柳下的门风,这才像样。 就将军个人而言,此乃希圣贤的表现。 就天下百姓而言,此乃如饥如渴的要求。” 盗跖火冒三丈,顿脚叫喊:“再站近些,你听清楚!用利益引诱啦用言语劝说啦这一套只能拿去对付百姓,那帮蠢货!休想拿来对付我!高大俊美有魅力,人人见了人人爱,是俺爹娘遗传基因特别优秀。 老子天天照镜子,自我感觉好极了,要你孔丘来提醒? 唔? 你听人讲三品,我也听人讲,只两句:当面阿谀,背后捅刀。 我看你正是这种人!大中城市啦户口百万啦能长久吗? 你是在利诱我,把我当成寻常百姓对付。 城市大总不及天下大吧? 尧舜拥有天下,子孙寸土俱无。 汤王开创商朝,武王开创周朝,后代绝灭。 这不是贪大的下场?” 孔子低头不答,因为那是事实。 盗跖又说:“我还听人讲呢,远古时代,人烟稀少禽兽多,百姓避猛兽,住家大树上,白昼拾橡子,黑夜睡树巢,所以自称有巢氏族成员。 他们尚未发明衣服,终年裸体,夏打柴,冬烤火,所以又被后世叫作求生的学习者。 炎帝神农时代,有耕稼了,百姓仍然天真,睡得香甜,做得缓慢,认母系的血缘,没有父系家长观念,同糜鹿做朋友,互不触犯,自耕自食,自织自穿,不存在害人的坏心眼。 那是至德之世,理想光辉的顶点。 可恨黄帝轩辕,背叛至德传统,挑起涿鹿大战,绝灭蚩尤氏族,流血百里,还说什么文明杀野蛮!后来尧舜时代,设置百官,制造麻烦。 再后来,汤王革命赶桀王,武王革命杀纣王,以暴易暴,哪有是非可言!从那时起,强压弱,大欺小,天下糜烂。 汤武以来所谓的政治家,全是叛匪,专搞暴乱!”孔子一惊,想要抗辩又不敢,只好忍气吞声地让盗跖糟蹋圣贤。 盗跖谈锋一转,戟指孔子鼻梁,随骂:“你这家伙,自幼进修文王武王仁义之道,现今做了天下学阀,把持社会舆论,教唆后生。 瞧你,儒袍蓬蓬宽,绅带纤纤长,到处唱高调,装模又作样,给各国的君王大灌其迷魂汤,不过是为了升官发财,入伙分赃。 你哟,你才是当代的头号贼王!不叫你盗丘,而叫我盗跖,如此舆论未免太荒唐!”孔子哭笑不得,作莫可奈何状。 盗跖又说:“咱们摆事实讲道理。 你用甜言蜜语诱骗子路,要他改行,不做侠客而做儒生。 那傻小子被你驯化,摘掉歪帽,扔掉长剑,做了你的乖乖学生。 于是社会上传说你了不得,能化暴徒为良徒啦能化消极为积极啦,官方封你做思想工作的模范。 后来呢,那傻小子在卫国搞政变,刺杀国王不成,自身却在国都东门外被剁成肉渣。 子路落得如此悲惨下场,一条命都保不住,还为社会所不齿,是你教唆的结果。 什么思想工作模范,假的!你的教育失败啦!你还在吹自己是圣贤吗? 你在自己的父母之邦鲁国,受官方冷遇,两次被迫辞职,一走了之。 你到卫国演说,又被驱逐出境,脚印被当作劣迹给铲了地皮。 去殷墟,去周都,求职不得,讨乞回家。 前不久听说你,哈哈,被围困在陈蔡两国交界的荒村中,断炊七昼夜,差一点饿死。 可见你走一路霉一路,天底下找不到你的落脚处。 请问到底值几个钱,你的道路? 唔?” 孔子气得吹胡须,无话可说。 盗跖感到满意,笑笑说:“我不想骂你了。 咱们谈谈古人吧。 世俗最崇拜的伟人,我想该是轩辕黄帝。 可是黄帝背叛至德传统,挑起涿鹿大战,流血百里,够缺德啦。 尧帝,杀掉太子丹朱,不慈。 舜帝,赶走老父瞽叟,不孝。 禹王,治水受湿,病成偏瘫,不智。 汤王武王,以叛臣的身份讨伐桀王纣王,不忠。 这六个家伙,用世俗的眼光看,全是光辉形象。 仔细推求,便会发现个个皆是权迷,被利欲扭歪了自己的性情,他们的行为太不要脸了!世俗最尊敬的贤士,我想该是伯夷叔齐。 可是他俩兄弟互相兼让王位,为这样一桩小事情,不惜逃离自家的孤竹国,饿死首阳山,曝尸不埋,留给猪拉狗扯,何苦!鲍焦,为了不踩非正义的国土,便爬到树上住,又为了不吃非廉洁的野果,便抱着树干饿成僵尸,未免清高过分,可笑。 申徒狄,给官方提意见碰钉子,便背负大石头跳黄河,舍身喂鱼喂鳖,未免悲壮过分,可笑。 介子推,忠仆哟,为了给晋文公补充营养,便割下大腿肉清炖红烧,晋文公掌权后疏远了他,便发怒钻树林让火烧死,未免老实过分,可笑。 尾生,约女友大桥下幽会,女友失约,洪水来了,还不上岸逃命,竟然抱着桥柱溺死,未免纯情过分,可笑。 这六个家伙,好比祭风神砸死一条狗,好比祭水神淹死一头猪,好比大路旁倒毙一个端破碗的乞丐,死得毫无价值。 他们顾脸不顾命,忘本,不想想父母养育操多少心,硬是活得不耐烦啦。 世俗最称赞的忠臣,我想该是比干和伍子胥。 可是比干被纣王开膛挖心,子胥被吴王装袋沉水。 忠臣不得好死,为天下有识者所哂笑。 总而言之,从远古黄帝起,到近代伍子胥,这些所谓伟人,所谓坚士,所谓忠臣,我看一钱不值!孔丘,你若找我谈鬼,我愿洗耳恭听,我不懂嘛。 你若找我谈人事,对不起,你懂的,我全懂。 请免开尊口吧。” 孔子终于认输,不想再费唇舌。 回头瞥见保镖子贡在门外比手势,催他打道回府。 盗跖说:“现在该对你进行一点正面教育啦。 听着,什么是人类的本性。 眼睛需要色彩的享受,耳朵需要音乐的享受,嘴巴需要饮馔的享受,心灵需要满足的享受,这些皆是人类的本性。 人嘛,充其量活百岁,这是高寿,活八十呢中寿,活六十呢低寿,再低些呢短寿,再短些呢便是夭折啦。 人生几十年,算算吧,除了疫病瘠痨,腰疼腿痛,精神欠佳,吊丧送死,忧心愁肠,遇祸落难,每个月有几天开口哈哈笑啊? 至多四五天而已。 宇宙永恒,人生有限。 生限一到,都得去死。 有限的人生,被夹在无限的岁月里,那样短暂哟,好比眼睛凑着门缝觑外面的奔马,一闪而过。 人啊人,你还不玩他个舒心展意,你还不活他个满七上八,那才是不懂道理的糊涂虫哟!你的那些噜苏,在我听来尽是废话。 去去去,快回去。 以后别再来鼓吹啦。 你那一套主义,教人东奔西走求名谋利,骗人的假货哟,无助于本性的保全,哪有讨论价值!”孔子一再的作揖行礼,碎步小心退出。 司令部门口,孔车登车时,拉不稳绥绳,三次踩滑,差点跌倒。 子贡扶他登车坐定,他仍觉得头晕眼眩,视景模糊,不得不抓紧座前的横杠,以免坠车。 子贡见他面无人色,呼吸困难,知道这是情绪性的贫血症状,给他服了两粒晕车丸药。 归途,孔子很少谈话,绝无蔼然仁者的笑容。 回到国都东门外,路遇柳下季。 孔子那天说过代表他去教训盗跖的呢。 柳下季说:“又是几天不见面啦。 车马风尘仆仆的哟,莫不是去见了俺家那个跖老幺吧?” 孔子仰天叹气,吹动胡须,说:“是。” 柳下季说:“那天我提醒你去不得,你偏偏要去。 我估计不错吧,他出口伤害你?” 孔子说:“你估计对了。 别人病急乱投医,我是无病乱吃药,太糊涂啦。 我跑到山洞去给老虎理发,胡须编两条小辫子,把他梳理成文明人。 嘿,差点给山大王打了牙祭!”子张是孔子的学生,去找满苟得先生辩论。 满苟得是化名。 儒家反对苟且得财,说那不义。 满先生有意向儒家挑战,故名苟得。 下面是子张与满苟得的辩论记录。 子张说:“怎么你不注意德行的修养呢? 你要晓得,行为缺德,得不到上司的信任。 得不到上司的信任,官运很难亨通。 官运很难亨通,名利从何而来。 所以,哪怕看在名利份上,也该承认义行真好,苟得不好。 读书人风格高,瞧不起名利,但求无愧于心,也该时时注意德行的修养啊。” 苟得说:“不要脸的发财,会吹牛的出名。 富得冒油的,红得发紫的,你去调查吧,十有九个是最不要脸的吹牛大王。 所以,看在名利份上,就会承认不要脸好,吹牛更好。 读书人风格高,瞧不起名利,但求无愧于心,就该注意在日常实践中保持天真的本性啊。” 子张说:“富贵,我不看重。 古代暴君桀王纣王,富有天下,贵为天子,到顶点了。 试去责备奴仆,骂他形同桀纣,他会羞愧,心头不服。 由此可见,不义的富贵,小人都瞧不起,何况君子。 当代贤士孔丘墨翟,一是我们儒家的大师,一是他们墨家的巨子,都穷得像平民。 试去恭维相爷,颂他德比孔墨,他会满脸春风,收起威严,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 由此可见,高义的贫穷,君子都敬仰。 所以说呢,[火亘](读选)赫如天子未必高贵,贫穷如平民未必低贱。 衡量一个人的贵贱,要看德行好坏。” 苟得说:“所谓德行,仁义罢了。 现代社会,偷了财物,国家拘留;偷了国家,金殿封侯。 诸侯深宅大院,坐在厅堂高谈仁义。 普天下的仁义都叼在他们嘴上呢。 你看那齐桓公,名小白,诸侯的盟长哟,杀哥哥,奸嫂嫂,太仁义啦。 谁去侍候齐桓公呢? 贤臣管仲,你们儒家拉他做了先驱。 你看那田成子,齐国的大夫哟,杀简公,盗齐国,太仁义啦。 谁去领田成子的赏钱呢? 贤人孔丘,你们儒家抬他做了大师。 谈起德行来,你们唱高调,鄙视齐桓公,谴责田成子,骂苟得不好。 做起事情来,你们讲实惠,屈服齐桓公,跪谢田成子,比苟得更苟得。 说的做的不一致,思想斗争很痛苦,矛盾怎样统一呀!你还谈什么德行的好坏? 有一本古书说:夸什么好? 骂什么坏? 成功的痞子变光彩,失败的君子变无赖。 谁好谁坏,根本不存在!”子张说:“你不注意德行的修养,势必导致伦理的紊乱。 亲疏不别了,贵贱不分了,长幼大小不成其体统了,三纲五常都不要了,君还能统臣吗? 父还能教子吗? 夫还能管妻吗? 父系血缘还能维持下去吗? 人际关系还能巩固下去吗? 社会秩序还能安定下去吗?” 苟得说:“尧帝杀太子,舜帝逐胞弟,亲疏有别吗? 汤王赶桀王,武王伐纣王,贵贱有分吗? 王季夺嫡位,周公诛家兄,长幼大小成其体统了吗? 儒家滥礼,不吐真情,墨家兼爱,不认至亲,三纲五常他们要了吗?” 苟得又说:“我们之间的分歧,是因为你求的是名。 我求的是利。 名利皆是靠不住的,而且不合理,不明道。 记得有一次我和你辩论,恭请无约先生仲裁。 无约先生不受约束,摆脱了名与利。 他当时是怎样说的,我这里有记录。” 下面是无约讲话的记录。 无约说:“都是舍身殉物啊,君子殉名,小人殉利。 两种人的性情都扭曲了,一个被名节扭曲,一个被利益扭曲,看似相异,其实,丢开自己的正事,追求身外的废物,这两种人相同。 所以,小人做不得,回归本性吧;君子做不得,委顺大道吧。 正路也好,邪路也好,他走他的,你别去管。 你看准生命的北极星,观照四方,与社会潮流同进退。 谠论也好,谬论也好,他讲他的,你别去听。 你把握圆环的中空处,独立思考,用无为主义去周旋。 灵活些,切勿固执行为。 收敛些,切勿盛饰仪态。 不然会误了你的正事。 淡泊些,切勿贪心致富。 聪明些,切勿舍身求成。 不然会毁了你的天真。” 无约又说:“比干开膛挖心,子胥杀头挖眼,愚忠惹祸哟。 直躬告父偷羊,尾生死宁桥下,老实倒霉哟。 鲍焦饿成僵尸,申生有冤不诉,清高受罪哟。 孔子热心救世,不管母病,匡章坚持原则,触犯父怒,深明大义的结果竟是遗憾终身哟。 这类谈资话柄古今传诵,嘲笑那些言行端正的好人自讨苦吃,活该呀!”这位先生贪得无厌,好比吃东西没得个饱足,所以名叫无足。 无足去找知和先生辩论。 知和谨守本份,懂得饱和而止,所以名叫知和。 下面是无足与知和的辩论记录。 无足说,“人嘛,不管调子唱得多高,到头来没有哪个不伸手捞名摸利。 一旦富起来了,宾客盈门投靠他。 既然投靠他嘛,就得低三下四。 在他面前低三下四不值一钱,他就显得很值钱了,贵了。 贵起来了,自我感觉良好了,心情舒畅了,身体健康了,他就能享高寿了。 奈何唯有你不作如是想,是老兄智力太低呢,抑或是智力不低,只是能力太低呢? 抑或是智力能力都不低,只是老兄要坚持原则,念念不忘贫贱的光荣呢?” 知和说:“你所谈的暴富新贵,我也见过。 他常常把周围的同龄人一一排队研究,发现自己可真不简单哪,起码是全乡的大富大贵第一豪门,很可能是全县的第一呢。 他对自己的衡量全从比较来,心头没个定准。 他的历史观,社会观,是非观,荣辱观,庸俗透顶,丧失个性。 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他丢光了,完全听从本能支配,为所欲为。 你拿他做例子,谈论身心健康舒畅享高寿的途径,不嫌拉扯太远了吗!他的身心已经麻木,感觉不了什么是痛苦的折磨什么是快感的享受。 认识不清什么是恐怖的刺激什么是快意的安慰,常常把折磨当成了享受,常常把刺激当成了安慰。 所以,他追求的健康最不健康,他追求的舒畅最不舒畅。 他虽然为所欲为,却弄不明白是什么因素促使他去为的。 他这样的糊涂虫,哪怕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也逃不脱三灾八难,甚至杀身之祸。” 无足说:“一旦富了,要啥有啥,太方便了。 你看有钱人家,服饰器用的美感享受,亭台楼阁的艺术风格,那样高级,任你世外仙子,朝中贤臣,也休想得到呢。 此外,保镖队给他壮威风,智囊团给他出主意,道德社给他撑门面,文武具备。 有这三套班子差遣使唤,虽不执掌国政,亦俨然白衣王爷了。 还有更妙的呢,叫一群歌娼舞妓娱乐耳目,娶一串姨太太发泄性欲,雇一伙厨师营养口腹,招一批办事员啦狗腿子啦听我发号施令,满足我的权力欲望,不亦快哉。 这一类玩格的雅事嘛,不要人教也感兴趣,不要内行示范也做得来。 趋甜避苦,人之常情,无师自通,所谓本能。 老实说吧,能投胎在有钱人家,玩玩这样的格,听怕天下人咒骂,我也豁出去啦,干!”知和说:“聪明人做事,总是顺应民情,有分寸的,何至于天下人咒骂呢。 聪明人足,适可而止,不再争取,更不无缘无故的贪求。 当然,有时候也要争取,那是他还不足。 不足,他应该争取,哪怕到处去争取,他也不认为自己贪。 同样,有时候也要放弃,那是因为他已有余。 有余,他应该放弃,哪怕放弃了王位,他也不认为自己廉。 何谓贪? 何谓廉? 贪,并非出自外界引诱。 廉,并非迫于外界压力。 是贪是廉,扪心自问,便明白了。 聪明人,哪怕做了天子,拥有天下,也不显高贵以蔑视人,也不炫巨富以耍弄人。 考虑到这样做会惹麻烦,同时设身处地替对方想,晓得有悖于人之常情,所以才不这样做,倒不是要沽名钓誉。 尧爷舜爷做天子,绝非因为要行仁政才厚待百姓的,他们不愿意追求奢华有害性命哟。 善卷许由辞帝位,绝非因为要创义举才谢绝禅让的,他们不愿意贡献力量有害健康哟。 你刚才说趋甜避苦,我看尧爷舜爷善卷许由正是趋甜避苦,天下人不但不咒骂,倒称颂他们的贤德。 像他们这样的趋甜避苦,不涉沽名钓誉,更不涉你说的那类玩格雅事,值得肯定。 ”无足说:“不沽名钓誉,他们追求清高嘛。 甜头不吃吃苦头,俭省凑合过日子,他们和那些穷途潦倒久病不死的可怜虫有啥区别哟!”知和说:“能和普通人的生活水准拉成一线,是福。 日子冒尖了,特别是财产有余了,是祸。 你看有钱人家,整天音乐悦耳,三餐酒肉爽口,迷了心窍,忘了事业,这是紊乱哟。 吃喝大多不消化,胸闷腹胀,打嗝流尿,气喘如抬石头爬陡坡,这是痛苦哟。 为贪财而担惊受怕,为夺权而呕心沥血,回到家中休息,还得忙于泄欲,全身粘腻冒油,贵体痴肥蠢胖,这是疾病哟。 要去捞钱发财,只好颟顸装聋,哪管当面笑骂,还得拼搏不舍,这是羞辱哟。 存钱不用,紧紧搂在胸怀,愁眉苦脸的拨算盘珠,还想再捞一把,这是焦急哟。 在家怕窃贼,在外怕强盗,宅院四角筑碉楼,出门要带保镖队,这是恐惧哟。 紊乱,痛苦,疾病,羞辱,焦急,恐惧,这六害对天下任何人皆是致命的呀,而他却忘记了,失察了。 直到有一天六害在他身上一齐发作,他才晓得晚了晚了完了完了,要下狠心倾家荡产也买不回一日的健康了。 所以,名啦利啦到头来都成了烟云过眼。 想当初啊,委屈自己的性情,折腾自己的身体,去争什么名利,天哪,好糊涂!”

说剑

赵文王从前爱好剑术,招纳剑客。 登门投靠的剑客超过三千人,没日没夜的赛剑,选拔国手。 一个赛年,死伤上百,而赵文王兴趣不减。 三个赛年下来,国库虚耗,国势衰颓,各国诸侯商量讨伐赵国,而赵文王仍不醒悟,沉迷在剑术里。 太子悝看不惯,忧心忡忡,可又不敢断父王的兴趣,便鼓动幕僚说:“诸位谁能说服国王遣散三千剑客,我赏千金。” 幕僚们说:“宋国有个庄周先生,他能。” 太子特派使者出差宋国,车载千金,当面赠送庄子。 庄子不受,但随使者一道来赵国进宫去见太子,问:“太子有什么吩咐吗,赏我千金?” 太子说:“久闻先生智慧超凡。 敬赠千金不敢言赏,就当送给先生打发随员好了。 先生不受,我怎好意思开口呢。” 庄子说:“听使者谈过了,太子要通过我去断掉国王的爱好吧。 我去说服国王,如果出言冒犯,触怒国王,不但对不起太子,自己还得受刑处死,你赏的千金我能用一钱吗。 如果出言得体,国王听进去了,那就对得起太子了,我要什么,贵国都会给的,还在乎那千金吗。” 太子说:“不过咱们国王只接待剑客哟。” 庄子说:“行。 我剑术挺不错。” 太子说:“不过咱们国王接待剑客,只喜欢那些头发□□[髦毛部换朋](读朋),鬓毛毵毵(读三),钢盔覆额,蛮缨套颈,衣衫后面短到臀部,横眉□[目真](chen1)眼,谈吐粗野的家伙。 先生儒士打扮,去见国王,肯走会触怒他老人家。” 庄子说:“请给我缝一套剑装吧。” 剑装三天缝好,庄子穿上。 太子看了合格,乃引庄子去见父王。 赵文王坐在演武厅,抽剑出鞘,放在案上,等待宋国剑客庄周前来献技。 庄子跨入厅门,不走碎步而踏健步,一副雄赳赳的样子,见了国王也不下拜,只抱拳行礼。 赵文王问:“你托太子介绍,前来见我,有什么事?” 庄子说:“在下听说大王爱好剑术,特来表演击剑。 ”赵文王问:“克敌功夫怎样,你的剑术?” 庄子说:“在下的剑术吗,十步斩一人,沿途皆取胜,千里不稍停。” 赵文王惊喜说:“哈!天下无敌啦!”庄子说:“做一个高超的剑客嘛,第一要做假相,使对手摸不透底;第二要设诱饵,给对手尝尝甜头;第三要稳得住,让对手急急进攻;第四要猛出剑,叫对手先中要害。 请给机会让我试试。” 赵文王说:“回宾馆休息吧,先生。 等我下命令安排好对抗赛,再请你来。” 庄子抱拳行礼,也不退行,转身便走。 看那模样,挺像个天下无敌的剑客,太子悝放心了。 赵文王把三年来选拔的国手集合在演武厅,编组赛剑。 七天赛事完毕,死伤六十多人,挑选出五六个最优秀的国手,叫他们各自备剑,到厅外去等着。 赛场收拾妥当,这才召见宋国剑客庄周。 赵文王说:“今天想请你参加对抗赛。” 庄子说:“盼望已久了。” 赵文王问:“先生,用长剑短剑?” 庄子说:“长短都行。 我有三种剑,随大王指定。 不过请允许我解释清楚再参赛吧。” 赵文王说:“我想听听哪三种剑。” 庄子说:“第一种,天子剑,长。 第二种,诸侯剑,中。 第三种,群氓剑,短。” 赵文王惊问:“天子剑? 啥样呀?” 庄子说:“天子剑,长城卢沟做剑锋,齐鲁泰山做双刃,晋卫两国做中脊,周邦宋国做剑环,韩魏两国做剑柄,边疆异族做剑鞘。 四季做剑衣,东海做缠绦,恒山做佩带,以相生相克的原理掌握,以一文一武的道理论证,用阴阳勤勤磨砺,用春温好好保养,用秋肃狠狠斩决。 天子剑,捅向前,刺穿铜墙铁壁;举起来,遥遥伸到天外;戳下去,深深触及地心;砍八方,空空无物阻挡;往上挑,挑破云团雾幛;往下劈,劈断山根地脉。 天子剑落在谁手中,轻轻一挥,各国诸侯听话,天下统一。” 赵文王满眼迷茫,探问:“诸侯剑呢?” 庄子说:“诸侯剑,军师武将做剑锋,清官廉吏做双刃,贤士良士做中脊,忠臣草臣做剑环,英雄豪杰做剑柄。 诸侯剑,前捅也能刺穿一切,高举也能伸到天外,深戳也能触及地心,横砍八方也无物能阻挡。 诸侯剑,闪闪熠熠,反映高天的三光;生生杀杀,顺从地上的四季;和和睦睦,安抚本国的百姓。 诸侯剑落在谁手中,轻轻一挥,雷霆震动封疆内的山川,没有人敢不规规矩矩,都得服从国王政令。 这便是诸侯剑,大王也有一柄吧?” 赵文王忽有所悟,急问:“群氓剑呢?” 庄子说:“群氓剑嘛,短得可怜,握在手中舞弄的尽是那些头发□□[髦毛部换朋](读朋),鬓毛毵毵(读三),钢盔覆额,蛮缨套颈,衣衫后面短到臀部,横眉□[目真](chen1)眼,谈吐粗野的家伙,所谓剑客。 他们没日没夜的赛剑给你看,砍断颈项脑袋滚地金牌一枚,刺破腹腔矸肠暴露银牌一枚,简直成了斗鸡赌钱!一旦丧命,赵国就被他们振兴了? 大王身为诸候,有可能当天子,偏偏迷上群氓剑,在下以为太值不得啦!”赵文王走下台,扶庄子上面坐,以示尊贤。 这时候厨师做好点心,端上餐桌。 赵文王吃不下,站起来绕餐桌徘徊许久,陷入沉思。 庄子说:“大王请坐,缓缓气吧,点点心吧。 三种剑我已经解释了。” 随即告辞,回宋国去。 赵文王回宫反省,再不去演武厅,也不给剑客们发赏钱。 这些家伙失宠羞愤,义不苟活,先后抹喉自杀。 拖延三个月,总算死绝了。

渔父

孔子明年爱好郊游,课堂上讲倦了,便宣布出城去玩一玩。 出城不远,有个缁帷公园,树林遮天蔽日,孔子带领学生常来这里游玩。 一日,在缁帷公园的河岸,学生们散坐在草地上读书,孔子独坐在杏坛上唱歌弹琴。 一曲尚未弹完,河边一艘小船上渔夫听见了,走上岸来,远远蹲着,左手拍膝,右手托腮,瞑目倾听。 渔夫年老,须眉雪白,披头散发,长袖飘飘,意态潇洒,仿佛古人。 待孔子弹完了,渔夫招手,要子贡和子路前去。 子贡是负责孔子交际的,子路是负责孔子安全的,二人当即前去应酬。 渔夫遥指杏坛上的孔子,询问二人:“他是做啥的呀?” 子路说:“鲁国的著名贤士呢。” 渔夫问:“哪家的?” 子路说:“孔家的。” 渔夫问:“孔家这位先生搞哪方面的专业?” 子路钝于归纳,答不出来。 子贡说:“孔家这位先生,心慕忠信品德,实践仁义学说,修缮礼乐制度,理顺人际关系,以此报效国王,以此教导平民,从而达到为人类造福的最终目标。 这便是他搞的专业了。” 渔夫问:“他有封地吗? 他有爵位吗?” 子贡说:“没有,没有。” 渔夫问:“他是国王的左右手吗?” 子贡说:“不是。” 渔夫觉得未免滑稽,笑出声来,转身便走,摇头说:“仁也够仁啦,义也够义啦,只怕心操碎了人拖垮了找些罪来受啊,毁了自己的天性正德啊。 哎哟哟,离大道太远啦!”子贡跑回杏坛报告孔子。 孔子推琴起身,拍额头问自己:“是圣人在野吧?” 从杏坛下来,急忙追去。 追到河边,渔夫已上船解缆,撑竿离岸了。 孔子呼叫,渔夫停竿,转身向岸。 孔子退后三步,作揖行礼。 作一揖,进一步。 又作揖,又进步。 再作揖,再进步。 三礼行毕,进到原位,够恭敬了。 渔夫问:“你叫我有啥事?” 孔子说:“刚才先生话还未讲完就走啦,在下孔丘,头脑迟钝,还不明白,有幸聆听下风,望先生随便讲几句,帮助帮助我。” 渔夫嘻嘻笑着说:“你真好学哟。” 孔子又再三的作揖行礼,说:“我自幼好学,现年六十九啦,仍然找不到真理在何处,还敢不虚心听取帮助吗。” 渔夫说:“性格相类,相好相随。 声波共频,共振共鸣。 说这是自然原理,我看不会错。 好吧。 我愿意尽我所知,帮助你搞好专业。 你的专业在人事方面。 周朝天子,各国诸候,文武官吏,万民百姓,这四种人如果都正位了,社会秩序便良好了。 反之,这四种人如果都错位了,社会就要大乱。 官吏不理公务就会作恶,百姓不管家务就会惹事。 上上下下忧心忡忡忙于事务,社会矛盾就不会演化为动乱了。 百姓忧的是年荒屋破,食少衣单,租税无着,妻妾吵嘴,兄弟打架。 官吏忧的是担子过重,事情办糟,丧失清白,下属懒惰,成绩没有,撤职降级。 诸候王忧的是大臣不忠,国民蠢动,家族内乱,工业落后,赋税歉收,国格降级,得罪中央。 天子以及中央政府忧的是旱涝交加,寒暑乱套,农业减产,诸候霸道,国际混战,百姓遭殃,礼仪铺张,财政困难,伦常悖逆,百姓淫乱。 而你孔丘,无权无势,非侯非王,无官无职,连个文化部长都不是,居然跑去修缮礼乐制度,理顺人际关系,教导平民,你不觉得自己管得太宽了吗!”渔夫又说:“咱们还得谈谈人事。 人有八病,事有四害,不弄清楚可不行呢。 哪八病? 不该自己做,硬要争着做,所谓手杆长。 长官翻白眼,还要去罗唆,所谓脸皮厚。 揣摸对方心思,迎合对方口味,所谓献媚态。 黑的说白,瞎眼歌德,所谓灌米汤。 到处说人坏话,所谓嘴巴臭。 挑拨离间,制造矛盾,所谓屁眼黑。 当面唱赞歌,背后放暗箭,弄垮对方,所谓搞诡计。 八方拉关系,两面讨光生,从中渔利,所谓耍滑头。 八病的患者,外损人,内损己,为君子所不齿,为明王所不用。 哪四害? 踢开常识,打破常规,大轰大擂办大事,所谓立功,就是捞利。 照我说的办,你们少管,狗揽三堆屎,所谓负责,就是争权。 搞错了,不纠正,咬牙切齿听批评,所谓坚定,就是凶狠。 举手赞成,好人好人,敢持异见,坏蛋坏蛋,所谓英明,就是傲慢。 八病免疫了,四害断根了,方能提高认识水准,有所进步。” 孔子愁眉苦脸,大声长叹,又再三的作揖行礼表示道歉,说:“我在咱们鲁国,受国王冷遇,两次辞职出走。 到宋国去传授古礼,官方不给课堂,只好在树下演。 古礼一演完,官方叫人把树砍了。 又到卫国演说,被官方驱逐出境。 停过车的地方被铲了地皮,说那上面有,唉,有我的脚印,所谓劣迹!应聘到楚国去,路经陈蔡两国的交界地,又被民兵围困七天七夜,差点饿死。 受这四次诽谤打击,我到底哪点错了呀,我不明白。 天哪,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渔夫严肃的批评说:“你要提高认识水准,恐怕太难啦。 有个怪人,害怕自己的影子,厌恶自己的脚迹,在旷野里东逃西奔。 跑得再怏,影子还是甩不掉。 跨得愈急,脚迹反而愈频密。 他以为问题在速度,便加速逃奔,愈跑愈快,不肯休息,终于心脏破裂而死。 他就是不晓得到树荫下便能息影,安静躺着便能绝迹。 这点常识都不懂,太蠢啦。 你呢,[扌妥](读ruo2)熟仁义的内涵,划清是非的界限,观察局势的变化,掌握取舍的分寸,分析爱憎的理由,控制喜怒的程度,如此勤快,差一点就要累死啦!奉劝你谨慎些,惜疼自己的健康,守好自己的真性。 社会的问题让社会解决,何必你解决。 别人的包袱让别人背,何必你背。 该撒手不管的快撒手不管吧,该退还不背的快退还不背吧,这样就松活啦。 你不顾自己的健康和真性,倒怪别人诽谤打击,不嫌离题太远了吗?” 孔子愁苦的说:“请问真性。” 渔夫说:“人性的花朵,最纯洁最诚实,便是真性,不纯洁不诚实,不可能感动人。 所以,假哭的人有悲脸无哀声,假怒的人有严貌无威态,假爱的人有笑容无和气。 真悲纵然无声也哀,真怒纵然不发也威,真爱纵然未笑也和。 内心纯洁诚实,外表映照出来,使人感动,这便是真性的可贵之处。 你不是要理顺人际关系吗? 真性体现于人际关系,侍候父母便是孝顺,侍候君王便是忠贞,饮酒便是欢乐,居丧便是悲哀。 侍候父母以舒畅为主,侍候君王以功劳为主,饮酒以快乐为主,居丧以哀恸为主。 只要效果好,方式不妨多样,侍候父母心舒体畅了就好,不在乎钱多钱少。 侍候君王功劳落实了就好,不在乎官大官小,饮酒快乐了就好,不在乎规格高低。 居丧哀恸了就好,不在乎礼仪繁简。 礼仪是人为的,多变的。 真性是天赋的,自然形成不变的。 所以圣人效法自然,尊重真性,而不受世俗的拘束。 蠢人相反,不去效法自然,而去迎合社会潮流,不去尊重真性,而去跟着俗礼变来变去,累死累活,到头来仍然精神空虚。 可惜了,可惜了,你呀,沉溺于人伪大早了,而踏上大道呢,唉,又太晚了!”孔子又是作揖行礼,慷慨激昂宣誓说:“在下今天能遇到你,真是幸运,老天保佑。 先生,你若不嫌弃,就收我做个弟子,耳提面命的教我吧。 敢问先生家住哪里,我好择日登门行弟子礼,在先生领导下,终身沿着大道前进,前进!”渔夫听了儒腔儒调,心都凉了,说:“难怪听人说呢,是真同志手挽手,沿着大道一起走,不是同志不挽留,免得二天闹别扭。 你自己努力吧。 从此分手啦!从此分手啦!”说完,渔夫猛撑一竿,小船射入芦苇丛中消失了。 看见渔夫撑船离去,颜回倒车,等待孔子。 子路递绥绳给孔子,催促登车。 孔子不理,静候河面涟漪平息,芦苇丛中也听不见撑船的响声了,才接绥绳在手,抓稳登车入座。 行车途中,子路扶车步行,边走边说:“侍候老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老师这样低三下四,对一个普通人。 那些诸候,不论国大国小,见了老师都得平起平坐,倒是老师显得心高气傲。 刚才那个打渔的穷老头,手拿篙竿,直冲冲的站着,老师反而点头哈腰,未开口,先作揖,不算颠倒了,也算过分了。 那么多学生都看在眼里,觉得真他妈的太不像话,那渔夫高咱们两辈,该叫爷爷!”孔子拍着座前横杠,叹气说:“你呀,这辈子改不了!礼仪迷糊心窍,观念鄙俗,至今如此!靠近些吧,好好听着,对老人不恭敬,失礼。 见贤人不尊崇,不仁。 能让我拜下风,他岂是凡人吗。 不,他是至人,一个真正的人!我拜下风,再三行礼,若不心甘情愿,只是敷敷衍衍,岂不丢掉了自己的真性,吃大亏的还是自己。 可惜了,可惜了,你呀,怎么偏偏就是你呀,心肠硬,不仁慈,早迟要闯大祸!我还得提醒你,大道才是万物之源。 做人,失道必亡,得道必昌。 做事,逆道必败,顺道必胜。 谁得道,谁顺道,谁就受人尊敬,所以圣人也要重道。 那个渔夫有道,我敢不尊敬他吗!”

列御寇

郑国的列御寇先生,亦即列子,独自东去齐国旅游。 半路上向后转,折回郑国,城外遇见隐士伯昏瞀人。 昏是幽暗,瞀是弱视。 隐士废弃姓名,自称昏瞀,自嘲罢了。 伯昏瞀人深感意外,问:“怎么又回来啦? 旅途有妨碍,国境戒严了?” 列子说:“太可怕啦。” 伯昏瞀人问:“怕啥?” 列子说:“路上吃喝十家粥店,五家不收钱,硬要招待我。” 伯昏瞀人间:“白吃白喝,有啥可怕?” 列子说:“满腹文采作怪,一脸神光照人,吓慑了卖粥的,不敢不额外的敬老尊贤呀。 这样招摇过市,会给自己惹麻烦的。 可怜那些店主,路边搭个草棚棚,豆浆面茶黄米粥,小本经营,赚一点点蝇头微利,无权无势,可都晓得敬老是仁啦尊贤是义啦什么的,何况那权势赫赫的齐国国王!他是昏君那就好了,可惜不是。 据说他很英明,日夜操劳国家大事,极有见识。 他很可能拉我做官,逼我卖力。 天哪,我怕的正是这个!”伯昏瞀人点头说:“妙,妙。 高见,高见。 满腹文采外露,你就躲了,别人也会撞上门来。” 列子回到家中,继续著书,不敢再想旅游。 几天以后,伯昏瞀人去看列子,走进大门就发现客厅外摆满皮靴麻履草鞋,厅内人声嘈杂,喧宾夺主。 伯昏瞀人站在厅外向内探望,不愿进去,下颏搁在拐杖龙头,侧耳倾听。 听了片刻,全是空话,便悄悄离去了。 客厅内有来宾眼睛尖,看见客厅外伯昏瞀人来了又走了,便告诉列子。 列子跨出客厅,提起鞋子顾不得穿,慌慌张张的光着脚板追到大门,挽留伯昏瞀人,说:“先生既然光临,怎能不赐教呀。” 伯昏瞀人说:“还有什么可讲的呢。 我早就提醒你,他们会撞上门。 果然,一窠马蜂似的扑到你家来了。 你别得意。 这绝非因为你有魅力吸引宾客登门瞻仰,而是因为你太无能,你没有本领使别人不撞上门来。 谁叫你逗人爱,大出其风头哟? 谁也没有叫你,是你自己摇动树身,弄得枝叶哗哗响,这就太没意思了。 挤在客厅内的那些家伙不会对你有所忠告,他们甜言蜜语,句句含有毒素。 你却不醒不悟,竟同他们混熟。 逗人爱的智巧,你要丢掉才好。 愈巧愈劳苦,多智多忧愁,忘巧忘智,让他们笑你无能吧,无能又怎样,无能的人无所求。 做一个逍遥的无能者,三餐饱肚,四方旅游。 小船漂泊人海,不靠谁家码头。 道心虚寂,跃入玄境,最美妙的精神享受。” 战国以前,郑国有一个读书人,名缓,姓什么已难考查,后人叫他郑缓。 郑缓离开故乡,考入一所大学,儒家办的,校址设在裘家祠堂。 郑缓在校唪诵儒典,三年毕业,取得儒师资格。 回乡办学,招收附近九村亲戚家的子弟,培养他们成为儒生。 当时儒家并不吃香,吃香的是墨家,所以郑缓安排弟弟郑翟到外地读墨家办的大学。 儒家墨家,道路不同,主义互异,常常论战。 郑翟毕业回家,当然敌视郑缓。 兄弟俩免不了主义冲突,常常在饭桌上打嘴仗。 每次冲突,郑老太爷总是站在老二郑翟这边,批判老大郑缓。 家中墨风压倒儒风,横扫长兄面子。 如此冲突十年,郑缓恨父亲老不死,自杀抗议。 郑缓死后,儒魂不散,托梦给郑老太爷,说:“你那个老二投靠墨家,完全是我一手造成的。 自作自受哟!自讨苦吃哟!去看看我的坟墓吧,楸树柏树结满了苦果哟!”真是郑缓一手造成的吗? 我看未见得吧。 大自然塑造人,给他天赋,亦即自然属性,而不给他人伪,亦即社会属性。 有什么倾向的天赋,就会选择什么派别的人伪。 一个人,扮演儒,扮演墨,是自我选择的结果,不是谁安排的。 郑翟如果没有墨派倾向的天赋,就不会染上墨派的人伪了。 儒派迷信教育功能,认为儒典就能塑造儒生。 这是贪天之功,看不见大自然的作用。 郑缓也许相信自己功能特异,一手便能造个墨弟出来。 他因此而怨弟,而恨父,而抗议,而自杀,未免可笑。 在下庄周曾游齐国,到过济南。 济南多泉,凿个浅井,便有泉水涌出。 有个家伙在驿路旁凿得井泉,插个牌牌,上面写着“喝水莫忘凿井人”。 过客饮了,必须给他价钱,还要喊他爷爷。 有那些莽汉子既不给钱也不喊爷,他就要和人家打架。 他说:“泉水是俺一手造出来的,绝不是什么天赋!”郑缓难道不是这样的人吗!当今战国时代,到哪里都遇见怨气冲天的郑缓哟。 这类家伙自以为是,稍有德养的人都会笑他们不明智,何况修道者呢。 表面看,郑缓是自杀,其实是被杀。 这类家伙违抗了大自然,犯有重罪,判处死刑,或自己执行,或假手他人。 古人说的逆天判刑,便是如此。 圣人安身于适合自己安身的地方,不安身于不适合自己安身的地方。 相反,众人安身于不适合自己安身的地方,不安身于适合自己安身的地方。 庄子说:“学道懂道,不算困难。 难在懂了而不夸夸其谈。 懂了而不夸夸其谈,因为他已回归自然。 懂了而去鼓动宣传,热情洋溢的人伪表演,可见他仍然是门外汉。 古代的修道者谨守天真,与一切装腔作势的人伪绝缘。” 武士姓朱,本名失传,爱斩猛兽。 杀虎杀熊杀野猪,他嫌不过瘾,乃拜在屠龙大侠支离溢门下,专科学习斩龙。 三年毕业,交学费已倾家荡产,总算掌握了斩龙术。 于是旅游天下各国,找龙来斩。 奈何踏遍五湖四海,找不到龙。 朱武士的壮举太澎湃了,也太漫漶了,所以大家叫他朱澎漫,本名遂失传了。 他的教师爷,那个自称屠龙大侠的家伙,为什么名溢呢? 泛滥是溢,赚钱也是溢嘛。 有些事情,例如斩兽,按理说必须做,但是圣人认为可以不做。 有些事情,例如斩龙,按理说不必做,但是众人认为非做不可。 必须做的可以不做,所以圣人不动刀兵。 不必做的非做不可,所以众人砍来杀去。 国家交给军方控制,妄动刀兵,砍来杀去,其结果是对内榨取,对外掠夺。 军队不能没有,但是不要仗恃武力。 仗恃武力,国家必亡。 勿学朱澎漫的愚蠢!谨防支离溢的欺骗!政界有官有吏,两个阶级。 官,美称为大夫。 吏,丑称为小夫,亦即小公务员。 在下庄周供职漆园,正是小公务员,深知其中甘苦。 有个小公务员朋友,找我学道。 我说:“老兄,恕我直说,你别生气。 一个小公务员的全部学识,说来可怜,不外乎两方面,一方面曰苞苴,就是送礼行贿走后门。 二方面曰案牍,就是请示报告忙文件。 一天到晚应付这两方面,兢兢业业,操烂了心,跑断了腿,全是琐碎的鸡毛蒜皮!你累垮了,下班还不歇歇气,要学什么道,要拯救社会,要教导人群,还要练气功,忘形忘意忘我,跃入玄境。 象你这样的小公务员,在空间的大海中,在时间的长河里,迷惑多年了吧,看不见的一条绳子拴死你了,你不可能了解宇宙本源。 那些得道的至人,游心于最美妙的永恒境界,酣睡在非现实的理想国度,行为如流水不定形,而发源于自然妙理。 可悲啊,老兄,你多年钻研的尽是鸡毛蒜皮,从来不晓得什么是永恒!”宋国暴君,名偃,野心勃勃,扩张领土,公开称王,是为宋偃王。 宋偃王派曹商去秦国办外交。 曹商嘴甜,说得秦惠王心头舒服,当场赏车数辆,宾馆住下。 次日正式晤谈,秦惠王更加舒服,追赏到一百辆。 真光荣!外交事务办完,曹商回到宋国。 宋偃王为曹商摆庆功宴,亲戚朋友给曹商送贺礼。 一百辆车,秦国造的,材料与工艺堪称第一流,放在南门市场让人参观,同时拍卖。 穷小子曹商终于致富了。 曹商想起昔年同窗有个庄周,为人高傲,现在该去他那里显显了。 庄子住在贫民区小巷内,困在家中打草鞋卖,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的真窝囊。 贵客来了,庄子点点头,忙着打草鞋,无暇款待。 曹商说:“要说无能吧,我也真无能。 如果谁叫我窝窝囊囊的困在贫民区,打草鞋卖,面黄肌瘦的活受罪,那我承认,的确无能,不敢和老兄比。 不过呢,要说有能吧,我也多多少少有一点点。 这次出差秦国办外交,只要会晤会晤大国之王,屁股后头就能跟回一百辆车。 不瞒你说,这一点点能力嘛,我还有!”庄子说:“怎样会晤会晤,我已风闻。 秦惠王生疮,背部生痈疮,肛门生痔疮,悬赏天下名医会诊。 赏格很高。 能给背痈排脓消炎的,每次赏车一辆。 能给肛痔吮脓舔血的,每次赏车五辆。 愈卑污的手术,包括嘴术在内,赏车愈多。 你恐怕是包医肛痔,吮舔了二十次的吧? 不然怎能赚得那么多车辆呀!哎哟哟,你真行!”鲁哀公问隐士颜阖:“我想委孔丘以重任,能拯救鲁国吗?” 颜阖说:“危险哪!孔丘上台执掌国政,就会搞些不实用的花架子,念些不兑现的牛皮经,指斜路为正道,狠心矫情的整顿老百姓,并且认识不到自己的那一套仁啦义啦全是伪善。 象他那样,制定政策凭主观,作出决定靠灵感,哪有资格高踞百姓头上!他执掌国政,跟你合得来吗? 请他挑重担,他予以首肯吗? 这些都成问题呢。 你当他能拯救鲁国,那就错啦。 当今乱世,官方诱使民间做假,这算什么整顿老百姓呢,给后世积一点德吧,免啦免啦。 拯救鲁国,难难难!”给了他人一点点好处,记在帐上;挂在嘴上,要求报偿。 这是商贩作风。 大自然给万物以生命,要求过报偿吗? 商贩作风可鄙可笑,属于人伪,为天真的人所不齿。 当然,士农工商皆属平民,不能把商贩都开除掉。 但是,人类天真精神与大自然保持一致,决不能容纳属于人伪的商贩作风。 请忘掉吧,如果给了他人好处。 肉体的刑具,有刀有锯有斧有脚镣有手铐,属于金,有棒有棍有颈枷有指榨有臀板,属于木。 灵魂的刑具,有愧有悔有恨有怕有悲有怒,属于阴阳冲突,内心矛盾。 小人违法犯纪,弄去问罪,肉体惨遭金与木的折磨。 而更多的是普通人,胡乱搞,遇麻烦,弄得下不了台,灵魂惨遭阴阳冲突的啮啃。 世界上有没有肉体和灵魂皆不受刑的? 有。 那就是真人。 孔子说:“山险无从攀登,水险不可游渡。 普通人的内心比险山比险水更险啊,把握不稳,揣摸不透。 研读人心比研读天象困难多了。 天象虽然错综复杂,还有春夏秋冬循环的规律,还有白日黑夜交替的定则。 普通人呢,脸上戴着厚厚的帘幕,胸中藏着深深的城府。 所以,有的人模样憨厚而内心油滑,有的人心肠仁慈而脸貌凶狠,有的人作风严厉而思想豁达,有的人口气强硬而性格懦弱,有的人语调宽松而手段猛辣,总之,表象与本质,形式与内容,很不一致,够你研读。 还有的人,当初投奔正义,如荒漠中的旅客急就清泉解渴,后来背叛正义,如火场的看客害怕烈焰烧身,这就更加莫名其妙了。 所以考核官员不能单凭印象,应该从九方面观察他。 一、放他外地工作,看他忠实不忠实。 二、留他手下做事,看他恭顺不恭顺。 三、压他几副担子,看他能挑不能挑。 四、对他突然提问,看他了解不了解。 五、限他短期完成,看他守信不守信。 六、要他经手钱财,看他干净不干净。 七、让他觉得有险,看他动摇不动摇。 八、同他干杯大醉,看他丢丑不丢丑。 九、使他接近女色,看他乱来不乱来。 以上九方面考核清楚了,就晓得他是不是品质恶劣了。” 正考父是孔子的远祖,在宋国做小公务员,连提三级。 一提做小官,立正腰杆弯。 二提做大官,逢人背朝天。 三提当部长,走路靠墙边。 谦恭自有尊严,在他面前,谁敢侮慢!你看那些新贵,一提就变脸,骄傲翻白眼。 二提坐高车,挥手遍街喊。 三提老子说了算,什么先圣先贤,通通滚蛋!你有善德,不妨随意的露出好表现。 可怕的是挖空心思的做出好表现。 而心思又闭塞不通窍。 心思闭塞不通窍,你就主观主义了,别人在笑你,你还不知道。 主观主义了,你做的表现愈好愈糟!你有恶德,就要改掉。 恶德有五,缘于眼耳嘴鼻心。 眼恶,看偏不看全。 耳恶,听顺不听逆。 嘴恶,责人不责己。 鼻恶,闻臭不闻香。 心恶,爱己不爱人。 第一要改掉的是心恶,此乃恶德之首。 心恶的人,自我中心,不合我心意的通是坏的,轻则诋毁,重则声讨。 倒霉的八个条件。 风度有魅力。 美髯黑又密。 身高一米八。 四肢特发达。 体质真健壮。 面孔好漂亮。 英雄男子汉。 敢闯又敢干。 以上八个条件全得满分,你就要倒霉啦,这辈子完蛋啦,什么正事都做不成啦。 享福的三项保证。 放弃独立随大流。 俯仰听话善应酬。 胆小怕事走后头。 以上三项保证全得满分,你就要享福啦,这辈子平安啦,什么麻烦都不会惹啦。 受罪的六种因素。 才智。 聪明。 勇气。 主动,仁心。 义行。 以上六种因素全得满分,你就要受罪啦。 才智聪明,用于社会,为人卖命,累死你啦。 勇气主动,用于工作,招人怨恨,整死你啦。 仁心义行,用于实践,惹人议论,吵死你啦。 懂得人生的大而化之,懂得智能的小而谨之。 懂得天命的顺其自然,懂得人命的碰碰运气。 宋国有个政客向宋偃王献策。 暴君宋偃王那天心情好,听了很舒服,赏那家伙小车十辆,那家伙请庄子去看他的车展,意在炫耀。 庄子说:“算了吧。 我告诉你一个故事。 黄河岸边一户人家,世世代代编织苇席,赖此糊口。 小儿下河游泳,潜入深渊,闭眼瞎摸,摸得宝珠,价值千金。 老父骂小儿不懂事,说:‘快捡石头来,给我砸碎吧!千金宝珠从来都是衔在深渊下的黑龙嘴里,你能摸得,那是因为黑龙睡了!天哪,幸好睡了!要是醒着,俺到哪去捞你尸骨!你连寒毛也剩不下一根呢!’老兄,宋国政界水深,比深渊更深哟,你摸不透!宋国暴君心狠,比黑龙更狠哟,你斗不过!赏你车辆,那是因为暴君睡了。 要是醒着,早就斩你成肉酱啦!”某王派使臣来聘请庄子去某国做官。 庄子回答说:“你在宗庙工作过吧? 哈,我的记忆不错,虽然头发白了。 宗庙年年祭祀,要宰杀几条牛,供作牺牲。 你还记得那些牺牲牛吗? 祭祀前三个月从牧场选出来,披红挂彩,天天吃嫩草,喝豆浆,不犁田,不拉车,专员饲养,何等气派!时限一到,牵入宗庙,可怜可怜,想变一条没娘养的小牛,唉,都办不到啦!”庄子病危,一群弟子送终。 眼看抢救无效。 弟子们商量办后事,都主张葬仪规格要高,否则对不起敬爱的老师。 钱嘛,大家分摊。 病床上庄子说:“天地做我的棺椁,日月做我的双壁,星星做我的珍珠,万物做我的殉葬品。 超级葬仪早就给我准备好了,何必你们操办。” 弟子们说:“恐怕秃骛和乌鸦啄食老师哟。” 庄子说:“天葬给秃骛和乌鸦吃,土葬给蝼蛄和白蚊吃。 鸟嘴夺食喂虫,岂不多事!”用某种不公平的主张去平定社会动乱,已经平定的也不可能从此平定。 用某种不惩罚的方式去惩罚社会弊病,受到惩罚的也不感到这是惩罚。 古往今来,自作聪明的政治家也不少吧,到底摆不脱有为主义的支配,终久要受到神圣规律的惩罚。 任何聪明也斗不过神圣规律,历来如此。 愚蠢的政治家用他们的偏见强加于人,功夫都白费了,可悲可叹。

天下

当今战国时代,学术领域,专家很多,都认为自己登峰造极了。 古人讲道术,就是求真理,不局限于学术领域。 所谓道术,到底在何处呢? 正确的回答是无处不在。 道术既然无处不在,那么宇宙精神从何处来? 天上掉下来的吗? 那么人类智慧从何处来? 地下冒上来的吗? 不,不。 体现宇宙精神的圣人相继产生,体现人类智慧的贤王相继兴起,皆受赐于唯一的道。 本文展开之前,有必要澄清以下七个概念。 仙人。 不离道的本源,谓之仙人。 神人。 不离道的精神,谓之神人。 至人。 不离道的真谛,谓之至人。 圣人。 拜自然为宗师,明察迹象,预见未来,随着社会的变化而变化,谓之圣人。 君子。 仁心用来关怀百姓生活,义理用来指导人际关系,礼教用来约束社会行为,音乐用来缓和群众情绪,待人接物,温暖慈爱,谓之君子。 官员守则。 守法守纪,尽职尽责。 有名有实,为楷为模。 通过比较,得到验证。 通过调查,作出决定。 以上守则,一二三四,用来考核各级官员,作为诠叙升降的依据。 国民权利。 要有事做,不能失业。 吃饭穿衣,压倒一切。 还要生儿育女,还要发家致富。 老弱要照顾,孤寡要怜恤。 你活我活人人都要活下去,此乃国民权利的起码原则。 以上七个概念,包含着信仰和理想,读者诸君不妨看作本文的出发点。 啊,美德完备的远古大酋长!宇宙精神,人类智慧体现在他门身上。 他们观天察地,运用天文地理知识,驯养野生动物,优育野生植物,缓和各氏族之间的流血冲突,福利平均赐给氏族社会全体成员,创建了至德之世的理想国。 他们,代代传承的远古大酋长,悟得本体原理,拿出具体方法,用来繁荣氏族社会。 他们悟得的原理,道。 他们拿出的方法,术。 原理和方法相结合,便是古人讲的道术。 道术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没有宏观和微观的区别,怎样运用都行得通。 古人讲的道术,作为文化遗产,至今犹存。 一是鲜明的保留在古老的乡规民约里,一辈传一辈,史书多有记载。 二是反映在《诗》《书》《礼》《乐》这些著作里,孔门儒派先生多能阐明沿革。 三是流散在天下诸侯国,传播在中州学术界,各家各派在课堂上偶尔也各取所需的吹一吹。 当今天下大乱,纵有体现宇宙精神的圣人,纵有体现人类智慧的贤王,也只好韬光晦迹做隐士。 各家各派,各修各的所谓道,各养各的所谓德,哪有共同语言。 学术界那么多自恋的独眼龙,只晓得爱自己,看问题又片面。 有一个人,耳不聋,目不盲,鼻不寒,嘴不哑,可就是耳目鼻嘴之间的联系被切断了,成了废物。 百家百派组合成学术界,很象这个废物。 孤立的看,每家每派皆有一技之长,偶尔也能有用处。 可惜他们是专家,听的专听,视的专视,嗅的专嗅,讲的专讲,彼此隔绝,不能旁通,所以都很片面,没有普遍的见识。 他们不过是山沟中河湾内缺少见识的酸秀才罢了,哪谈得上道术呢。 学术界的这类专家,各家各派都很不少,专会割裂客观世界的整体,打破万事万物的常规,抹杀远古圣人贤王的美德。 他们的著作里不可能有客观世界整体的认识,他们的头脑里不可能有宇宙精神和人类智慧的影子。 整个学术界成了大废物,内圣外王之道必然倒霉,受压抑,难振作。 于是各家各派随便分砍道术成为学术,各取所需嘛,拿起就跑了。 他们四面八方乱跑,都说自己找着道了。 而且一跑不回头,可悲啊可悲,永远失掉了合作的可能!未来的学者们,我对你们表示同情,如果你们找不到古典的客观世界整体论,如果你们不晓得远古时代圣人贤王的美德,你们很难理解内圣外王之道有何美妙。 那是因为道术已经倒霉,早被诸子百家砍得七零八落了。 古人讲的道术无处不在,而今变质成为学术,难复旧观,陷入现代危机,前景暗淡。 现在有必要对以下六家作一番评论,从中汲取经验教训,以供未来的学者们采择。 一勤二俭三朴实,力戒奢侈以免影响后人,力戒铺张以免浪费物力,力戒宣扬以免空谈原理和方法,用严格的纪律自我约束,提倡见义勇为,赴汤蹈火,拯救社会。 古人讲道术,有倾向这种主张的派别。 战国时代初期,宋国的墨翟,亦即墨子,和弟子禽滑厘,仰慕这种勤俭朴实的主张,继承并加以发展,创立墨家。 墨家的主张未免太偏激,普通人不容易接受。 组织纪律也太严格,生活其中而如鱼得水的,恐怕只有他们自己。 墨子作《非乐》,所以音乐也属于奢侈品,终身不唱不听。 墨子又作《节用》,所以葬仪也属于铺张事,死了不用衣衾入殓。 墨子主张博爱众人,均沾利益,反对战争。 个人修养方面,要求克制感情,不许发怒。 他本人又好学,见多识广。 难得的是生活方式不搞特殊,能同平民打成一片,不像个读书人,可就是不理睬儒家推崇的尧舜禅让啦汤武革命啦那一套传统。 传统中的礼乐制度,他尤其反感,常给以抨击。 说到礼乐制度,还得多讲几句。 黄帝精通音乐原理,作《咸池曲》。 尧帝有《大章曲》。 舜帝有《大韶曲》。 夏禹王有《大夏曲》。 商汤王有《大□[镬字‘钅’换‘氵’旁]曲》。 周文王有《辟雍曲》。 周武王有周公作的《武舞曲》。 以上乐曲用于国家祭祀典礼,寓教于乐。 古代礼法即繁且严,这里单讲丧葬礼法。 古代丧葬,仪式有贵有贱,规格有高有低,因人而异。 内棺外椁,天子七层,诸候国王五层,官员三层,士人两层,亦即一棺一椁。 当今独有墨家反抗礼乐制度,终身不唱不听音乐,死了不用衣衾入殓,还规定泡桐树做棺材,厚度不过三寸,取消外椁,力求俭朴。 这一系列大严格的规定,拿去要求外人,很难体现博爱精神,拿来要求自己,当然无意爱及自身。 如此说来,岂不违背了墨家主义吗? 不过,他们是用激烈的歌声反对音乐,他们是用痛苦的泪水反对哭丧,他们是用快活的情绪反对享乐。 你当他们真是那么一回事吗? 这些硬汉子,生前勤劳,死后萧条,未免太残酷,他们的道!使人害怕啊,使人寒心啊,他们的道苦人所难啊,恐怕算不上圣人之道吧。 违反当代潮流,天下人受不了。 纵有墨子独挑重担,天下人不理睬,奈何!不合时宜,还谈什么内圣外王,差得远啊!墨子最崇拜夏禹王,赞美说:“昔年禹爷领导抗洪,疏浚长江黄河,踏遍四境九州,勘定山岳三百座,查明江河支流三千条,一一命名,小丘小水尚未统计在内。 禹爷亲临抗洪前线,挖泥抬土,开沟排涝,汇天下水系入长江黄河。 他老人家可辛苦啦,步行走瘦了腿肉,涉水浸脱了胫毛,雨洗澡,风梳头,安置千村万落,建立地方政权。 一个划时代的大圣人哟,为拯救百姓,劳累成这样。 我们不勤俭,行吗!”所以墨子的门徒遵照老师的训示,一个个老羊皮袄布衬衣,[革及]木履,穿草鞋,日夜操劳。 最能吃苦的便是好同志,大家向他看齐。 他们宣言:“谁享乐谁腐化,开除谁!不能吃苦便是背叛禹道,没资格入墨门!”以上是早期墨家的情况。 后来墨子死了,情况大变。 从正统派内分裂出两个南派,一个南派以相里勤的弟子伍候为首,另一个南派以苦获、已齿、邓陵子为首,各招门徒。 两个南派同样奉《墨经》为纲领,却各持异议合不拢,互相指责对方叛墨。 他们对一勤二俭三朴实的传统不感兴趣,而热中于坚白论、同异论、奇偶论的争辩,批评反批评,诋毁反诋毁,嘴仗打不完。 此外,又在本派组织内部推举圣人,号称巨子,亦即大哥。 墨家同志都渴望当大哥。 因为当了大哥便有资格扮演墨子接受同志们的跪拜,大家都得承认他是墨子转世。 大哥的争夺战至今打得冤冤不解。 平心而论,墨子和禽滑厘的理想确实很不错,错在他们的主张太偏激,他们的做法行不通。 他们诱使墨家后辈自找苦吃,饿瘪腿肉,扯掉胫毛,以便向上爬,如此而已矣。 制造动乱,墨家内行。 实现安定,墨家外行。 不过,墨子博爱天下民众,倒是真的。 象他这样的人,现在找不到了。 吃苦耐劳,面黄肌瘦,认准理想不回头。 德说不上,总该承认他才干超群吧。 不同流合污,也不故作干净,不讨好众人,也不得罪百姓,唯愿天下太平,大家保全性命,群众生活,个人生活,一律维持最低水准,不许享受过分,从而清洗人心,纯洁精神。 古人讲道术,有倾向这种主张的派别。 当代有宋钘和尹文,两位皆属齐国稷下学派人物,仰慕这种低调务实的主张,继承并加以发展,创立宋尹学派。 宋尹学派的人戴华山冠。 这种圆筒形的帽子是他们发明的,上下圆周一样大,表示社会平等是他们的理想。 他们待人接物,首先强调破除社会等级制度,一视同仁。 以心换心,提倡容忍,反对斗争。 在容忍二字上狠下功夫,便是所谓内心修养。 主动妥协,握手言欢。 调和矛盾,社会治安。 要求上上下下各界人士,以这十六个字为纲,铭记在心,用来指导个人行为和社会活动。 宋尹学派的人,听说民间械斗,便急忙去现场当和事佬,被双方唾骂也不生气。 两国快打仗了,他们又去斡旋,要求停战,和平谈判。 他们就这样到处跑,跑遍天下各国,向官方进言,向民间宣传,不要武斗,不要作战。 对方听不入耳,他们仍然苦口婆心的穷唠叨。 难怪社会上有笑话揶揄宋尹学派:“上头烦,下头厌,唯有他们不疲倦。” 宋尹学派为社会服务太多,为自身服务太少。 他们枵(读肖,空)腹跑腿,主人备饭招待。 他们谦辞:“请勿破费。 五升米熬粥,俺们足够啦。” 做先生的常忧不饱,做弟子的饿得眼花,还须努力克服,胸怀天下。 他们日夜奔忙,营养不良,一个个的累垮了,还互相鼓励:“同志们,咱们没有权利死亡。 活下去!坚决活下去!”救世主下凡,充当救世士。 听这口吻,多么自豪!他们不喜争鸣,宣称:“君子人嘛,难得糊涂最好,何必目光深刻,专挑别人漏眼,俺们决不献身学术!”百家争鸣,他们认为无助于天下的太平。 与其证他人之伪,不如养自己的神,想在理论上同他们交锋,那是白费气力。 总而言之,宋尹学派救世以禁攻休战,罢兵活民为主题,修身以淡化感情,克制物欲为主题。 他们的学说,宏观运用也好,微观运用也好,皆不超出这两个主题,如此而已。 态度公正,不结党,不私利,不抱先入为主的成见,处世随大流,为人不立异,办案不必顾虑,也不必算计,面对社会问题,敢于干预。 古人讲道术,有倾向这种主张的派别。 当代有齐国的隐士彭蒙和两位弟子,一是田骄,一是慎到,三人皆属齐国稷下学派人物,仰慕这种按理依法的主张,继承并加以发展,创立法家。 法家从政,田骄和慎到做齐国大官。 他们面对社会问题,首先强调齐物,万物按理一刀切齐,意思是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这和在下庄周的齐物不相同,幸勿致误。 他们解释齐物的必要性,是这样说的:“万物复杂。 天能覆盖万物,不能乘载万物。 地能乘载万物,不能覆盖万物。 道能包罗万物,不能分辨万物。 任何一物皆有其被肯定的理由,也皆有其被否定的理由。 人嘛,同样如此。 所以,不要挑选,挑选就会有所偏袒;不要教育,教育就会扭伤本性。 最佳的政策是按理依法,大网一撒,赏者自有赏,罚者自有罚,包罗无遗啦。” 既然讲理讲法就能解决问题,所以慎到鄙薄客观知识,排除主观意愿,甘当执法机械手,赏罚出于不得己,把法网的淘汰机制视为天理。 什么客观知识,慎到眼里一钱不值。 他说:“学自己不懂的知识,强迫自己钻研,伤脑筋,反而害自己。” 不要知识,他只要执法吏。 自己油滑不负责,自己放荡不顾脸,他却笑骂天下的大圣大贤。 慎到办案,敲铁[钅追],打竹板,绑赴杀场快刀砍。 随着量刑的轻重,刑罚不断的变换。 被告放弃申辩是非曲直,或能从宽幸免。 不请教知识,不学习思考,不调查前因,不估计后果,巍巍然坐堂审案而已矣。 慎到执法,做出一副不得已的样子,赏似乎是外力推着他去赏的,罚似乎是外力拖着他去罚的。 不得已啊,犹如龙卷风的回旋,水碾的转圈圈,飘坠的羽毛划一条优美的螺纹线。 他是如此安全,不受责难。 审案不审案,皆无错误可犯。 纵然发现错判,罪责也由外力承担。 为何如此安全? 因为他是无知无识的被动体,不存在主观意愿和客观知识惹起的麻烦。 审案不审案,他都按理依法办事,所以终身无佳话可流传。 人无佳话可流传,也就无忧患。 难怪慎到说:“我的道嘛,简单,努力争取做一个无知无识的被动体,功德即告圆满。 不必做圣贤,圣贤不合我的道,还不如泥巴瓦片。” 社会上的一帮豪侠,他们是法家的眼中钉,聚义嘲笑:“慎到的道不要人活,要咱们都死硬,见他妈的鬼!”田骄和慎到差不多,兹不赘述。 田骄当初拜在彭蒙门下,不必恭听教导,便己心领神会,所谓不言而教。 不过他们确实也讲不出多少道理。 彭蒙的老师就这样说过:“古人教导学生,哪有什么理论体系可讲,不过是辅导他忘却是非观念罢了。 那时候的学风寂静无哗,何曾用得着语言的罗唆。” 总而言之,法家的那一套往往忤逆人性,不受欢迎。 要实践法家理论,终不免动用刑具。 他们的道绝非正道,他们宣扬的真理归根结柢是谬论。 彭蒙以及田骄和慎到都不懂道术。 不过,从他们的理论上看,还得承认他们大概风闻过道术吧。 重道德,轻物质,务虚不务实,认为一切有作有为只能引起社会不满,认为个人发财致富只能造成普遍不足,所以恬淡避世,皈依宇宙精神和人类智慧,求得自我完善。 古人讲道术,有倾向这种主张的派别。 战国时代以前,周平王在位时,函谷关的一位关尹,关尹就是守关的令尹,非姓非名,后人以官职称呼他,他和老聃仰慕这种清静无为的主张,继承并加以发展,创立道家。 道家发明常无常有两个基础概念,认为无和有乃是自然而然存在的矛盾的统一,用来解释宇宙和万物的变化。 道家尊奉大一,那是道的伟大的唯一的本源。 道家待人接物,表现柔弱谦卑,以虚心容忍的态度,取得不干涉的实效,让万物按规律自生自灭。 关尹说:“属于我的不必我保存,属于他的随他自己整。 我以涟漪回答微风,身比池水平。 我以静态反映动态,心如悬镜冷。 我以虚无响应呼唤,语言不过是空山的回声。 恍恍惚惚,忘情忘境。 寂寂静静,灵魂透明。 不和社会唱反调,便有音乐可听。 总向社会捞名利,难免损失干净。 从来不想打头阵,我只慢吞吞的后面跟。” 老聃说:“看透阳刚,守好我的阴柔,不做山头,愿做天下的山沟。 看透光荣,守好我的屈辱,不做高[上山下固],愿做人间的深谷。” 人人忙着赚大钱,他只挣小钱。 为啥这样干? 他答:“我无能,甘当儿童攒钱罐。” 人人忙着务实,他只务虚。 为啥这样迂? 他答:“虚空了,自然有余,绰绰有余。” 溷迹社会,动作迟缓不破费,笑那些聪明反被聪明误,能力强的终身劳累,不如他的无为。 人人眼睛向上看,住房要改善,日子要甜,他却窝窝囊囊,破破烂烂,委曲求全。 为啥这样憨? 他答:“苟活吧,免遭灾难。” 深潜人海便是他的立场,约束自身便是他的原则。 为啥这样怯? 他答:“坚强走向毁灭,锋锐遭受挫折。” 所以他对人不刻削。 别人侵犯他,他总是宽恕。 他的德养堪称登峰造极。 关尹和老聃,伟大的前辈真人哟!规律是何模样? 无形无象。 看得见的唯有变化无常。 什么是生? 什么是死? 生是天阳与地阴的两两依傍? 死是精神与智慧的双双逃亡? 空间茫茫,时间恍恍,问人类要去何方? 规律是一张拘留万物的大网,凡是活着的都回不了自己的故乡。 古人讲道术,有倾向这种主张的派别。 在下庄周仰慕这种莫名其妙的主张,继承并加以发展,自成一家。 他以缥缈无稽的原理,浩荡无际的说法,没头没尾的谈话,偶尔兴趣来了,随意乱扯一通。 好在他既不愿偏袒哪一家,也不愿固执自己一隅之见。 他认为当今世界水太浑了,没法进行严肃的对话,只好大讲卮言,大讲重言,大讲寓言。 所谓卮言就是支离破碎的话,很不系统。 他把卮言连缀起来,演绎成篇。 所谓重言就是重复古人的话,具权威性。 他用重言推销私货,骗取信任。 所谓寓言就是借人物的嘴说作者的话,编造故事。 他讲寓言包含道理,便于普及。 他独立于官场之外,远离现实,一心向往宇宙精神,而又不傲视世间的俗物,也不介入是非冲突,就这样与世俗妥协共处。 这家伙著《庄子》,满纸卮言,满纸重言,满纸寓言。 此书规模虽系长篇巨著,但是结构严谨无缺陷。 此书文章虽系不合时宜,但是风格诡怪亦可观。 此书内容充实,余味悠长,一读难忘。 上也上得,此书可给神秘的造物主做陪伴。 下也下得,此书能同那些超脱生死、向往永恒的修道者交朋友。 《庄子》所据原理,既广博又隐僻,不易找到;既深奥又公开,不难懂得。 《庄子》所拟宗旨,下可配合读者调谐人生,上能帮助读者憬悟天道。 此话绝非自卖自夸,不过得防着这家伙。 他在书中随机应变,东搠一刀,西砍一斧。 你不但摸不透他的章法,也不晓得他将杀向何方。 他在那里大幅度的跳跃如飞,所以不留来踪去迹,使人眼花缭乱,摇头叫嚷:“迷茫啊,朦胧啊,没有个完啊!”也许未来的读者能谅解,说:“文学嘛,就这样。” 老友惠施,梁国相爷,他是当代名家权威。 物由人命名,名就是概念。 惠施博学,从政的闲暇研究概念学以及逻辑学,还要著书。 书是写在竹简上的,串起来,打成捆。 惠施著的书能装满五车,真是空前的大作家呀。 奈何他的理论体系多有自相矛盾之处,他的具体主张无关社会痛痒。 这方面我就不必谈了吧。 名家爱玩概念游戏,惠施乐此不疲。 他分析事物概念的内涵和外延,拟出种种命题。 最耸人听闻的要数以下十大命题。 最大大到没有外部,所谓大一。 最小小到没有内部,所谓小一。 这是第一命题。 (他提出无限大和无限小这两个概念。 我想,宇宙是不是无限大? 质子是不是无限小? )有长度有宽度,便有面积。 有面积,无高度,体积为零。 今有某物,体积为零,面积可以大到千平方里,而且确实存在。 这是第二命题。 (他认为确实存在着二维空间吧? )既然离地便是天,所以天低到地面。 既然出水便是山,所以山矮到水面。 这是第三命题。 (天的底面和地平面密密吻合,所以等高。 山的底线和水平线密密叠合,所以等高。 如果他是这个意思,是否太无聊了? )太阳到顶了,报时人宣布说:“正午啦!”其实已经午后了。 胎儿落地了,接生婆道喜说:“出生啦!”其实已经在死了。 这是第四命题。 (不错。 顶点就是降落的开始,出生就是死亡的发端。 太阳到顶的一瞬间,胎儿落地的一瞬间,皆可短到无限,无法捕捉。 就算捕捉到了,说出来也晚了,因为语言落在事实后面。 )所有人都是人,这是大同。 每个人不一样,这是大异。 张三李四都是工人,这是小同。 但他们工种不一样,这是小异。 大同包含小同在内。 大异包含小异在内。 大同大异是就整体而言,小同小异是就局部而言。 这是第五命题,著名的同异论。 (不错。 大概念包含着许多小概念嘛。 )南方无限,但又有限。 这是第六命题。 (不错。 站在北极,任何方向都是南方,所以南方无限。 走到南极,南方就没有了,所以南方有限。 大地是球形的,所以南方无限而又有限。 同一道理,北方也是无限而又有限。 这类问题也值得拿来辩论吗? )今日启程到越国去,也可以说是昨日出发的。 这是第七命题。 (他的意思是说:东半球的今日就是西半球的昨日,所以今日和昨日这两个概念名称不同,实指无异。 这是概念游戏,当作笑话听吧。 )玉连环不敲碎,也能解开。 这是第八命题。 (环与环扣死了,解不开。 别忘了环中是虚空的。 请放松些,让环与环脱离接触,玉连环也就算解开了。 自由本来就是有限的嘛。 歪打正着,他倒响应了在下庄周的环中自由论。 见《齐物论》。 )天下中央在哪里? 只有我明白。 南方的在越国以南,北方的在燕国以北。 这是第九命题。 (不错。 地理上有两个中央,一是南极,一是北极。 站在两极望天顶,星空旋转如推磨,磨心便是极星。 这证明两极乃是真正的天下中央。 他在暗示中国并非天下中央之所在吧? )应该泛爱万物,因为从天到地包括人在内是一个整体。 这是第十命题。 (一切生命体禀赋同质的阴阳二气,共属于大自然。 但愿他是这个意思。 )以上十大命题,惠施自以为是了不起的发现,到处宣讲,轰动名家,遂成权威。 名家内部多有能言善辩的人,玩概念游戏的功夫不低于惠施的水准,纷纷跑来同他打嘴巴仗,一个个的情绪高涨,大享争鸣之乐。 他们拟的命题更加刁钻古怪。 最耸人听闻的以下二十一个命题。 蛋有毛。 (鸟有毛。 推测蛋内存在着毛的基因。 )鸡三脚。 (鸡脚的概念,一、鸡脚的数目,二、一加二等于三,所以鸡有三脚。 )郢城领有天下。 (天下是整体。 楚国郢城是天下的局部。 既是天下的局部,也就领有天下了。 )狗也可以是羊。 (概念是人强加给事物的。 如果人类当初把这汪汪叫的称为羊,把那咩咩叫的称为狗,那么今日所谓的狗早就通称为羊了。 )马有蛋。 (母马排卵就是腹中生蛋。 )蛙有尾。 (幼年做蝌蚪的时候。 )火不热。 (冷热概念起自人体触觉。 人被火烤觉得热,是人热,非火热。 )山开口。 (山不开口,哪来回声? )车轮不轧地面。 (这是几何学的圆与直线相切。 相切的某一点仅仅表示位置所在,并无面积可言,所以车轮并未轧着地面。 轮转车行,不过是地面上某一点在位移而已,其轨迹仅仅是一连串无面积可言的点的运动而已,所以车轮仍未轧着地面。 )看不见自己的眼睛。 (镜子里看见的是眼睛的虚象,非实体。 )给物类下定义,总有遗漏,绝不可能精确。 要想下得精确,定义就会无限蔓延,没完没了,永远下不出来。 (因为同类个体的特殊性有无限多。 )龟比蛇长。 (一般而言,蛇比龟长。 个别而言,大龟比小蛇长。 蛇比龟长绝非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结论。 )矩尺画不出直角。 圆规画不出正圆。 (直角和正圆皆是几何学概念。 用规矩画出的只能近似直角和正圆,误差总是有的。 )不是瓶口咬紧瓶塞,而是瓶塞堵死瓶口。 (瓶口是虚,瓶塞是实。 实的消灭虚的,瓶塞消灭瓶口。 务实派宣布他们获胜了。 )飞鸟的投影从来不移动。 (投影是虚,飞鸟是实。 虚的死静,实的才有活动。 好动的务实派又获胜了。 )某一瞬间,飞箭既不进动也不停止。 (如果那一瞬间无限短,无限短,无限短。 )狗不等于犬。 (犬包含野犬和家犬。 家犬是狗。 狗属于犬,不等于犬。 大概念包含着小概念嘛。 )一匹黄马加上一条黑牛,等于三。 (马的存在加上牛的存在,等于二。 再加上毛色的存在,所以等于三。 )白狗黑。 (因为狗眼睛是黑的。 白毛色和黑眼睛共存于一狗身上。 说白狗黑,并不悖谬。 )孤驹从未有过妈妈。 (如果妈妈活着,小马驹就不能称为孤驹。 自从称为孤驹以来,的确,从未有过妈妈。 )短短一尺,每天减半,三十万年也减不完。 (因为1-1/2-1/4-1/8-1/16-1/32-1/64≥0。 这里说的是物质可以无限分割。 )以上二十一个命题,在下庄周看来,未免逞能炫智,为争鸣而争鸣,已远离道术了。 那些能言善辩的人用这些命题同惠施对阵,没完没了。 象赵国的桓团和公孙龙一类人,涂污听众的头脑,改变听众的观念,能使人口服而不能使人心服,他们自己也落入了自己设的圈套,钻不出来。 惠施搅尽脑汁同这类人天天辩论,还嫌不够,还要到处宣讲,向天下的油嘴挑战,比赛谁最刁钻古怪。 刁钻古怪本来就是他的命根子啊!可是惠施自己看不见这一点。 他认为自己的伶牙俐齿出众超群,常恨论敌太难找了,抱怨叫嚷:“天戕我呀!地害我呀!我惠施空有满腹雄才,无处陈述呀!”正好有怪人黄缭从南方来找惠施辩论物理,问:“天盖为啥不垮? 地理为啥不落? 为啥吹风? 为啥下雨? 为啥打雷? 为啥闪电?” 惠施不但不推辞,也不肯考虑,冲口作答。 他超出提问题的范围,愈提愈远,从天地风雨雷电说遍百科,说遍万物。 拉住黄缭,不准他走,白日说到黑夜,不肯休息。 滔滔不绝的说了那么多,他还不过瘾,再添荒诞故事,作为收场。 惠施参加论战,一贯发表不近人情的歪理,说是真理,用来压倒论敌,猎得学术声誉,所以把百家百派的人得罪完了。 德养方面悟得少,物理方面懂得多,他的前途险阻,难啦。 从大道的角度观察他的智力,微不足道,好比蚊子苍蝇鼓翅奋飞,能对人类有何作用。 当今百家百派,他在中间充当一个角色,勉强可以。 宣称自己是在那里高举道术大旗,古人讲的道术恐怕就完蛋啦。 惠施稍有自知之明,就该息事宁人以求自宁。 可是他做不到这一点,命根子带来的刁钻古怪使他失魂落魄于概念逻辑的迷宫,老玩游戏,而且到死不知疲倦。 他终于赢得能言善辩的身后虚名,含笑坟墓中了。 可惜啊可惜,以他的才能,驰骋一生,除了虚名,毫无实际成就。 回想当年,他那样拼命的探索万物,不肯回头,我便想起两个笑话。 一个说有人憎恨回声,跑入空谷,敞开大嗓骂周围的群山:“闭嘴!不准叫嚷!”另一个说有人跑到阳光下面去追赶自己的身影,声称他要超越自我。 当今学术领域这样的人多得很哟,岂止一个惠施,可悲可悲,太可悲啦!